自从那天在石板塘堤上发现李英莲有异常行为迹象后,樊桂枝就没有睡过安稳觉。她清楚,李英莲快生孩子了,也许就在这几天。她担心,李英莲生产的时候,一旦发现是个女孩或者残废,就会立刻抱着孩子直奔石板塘去跳水自杀的。她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因此天天提心吊胆。每天夜里,她都是拖得很晚才上床。上床前,她总要去李英莲家的窗根底下好几次,在那里站上好一阵,悄悄地听听里面有没有异常动静。
这天夜里,樊桂枝不能熬夜,因为她明天要去景满贞娘家,必须早睡早起。但是临睡前,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到了李英莲家的窗户底下听壁脚。悄悄地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小哑巴的磨牙声,听到了小驼背的梦话声,还听到了小月娥梦中“咯咯咯”那银铃般的欢笑声,却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异常的声音。
“英莲今晚上肯定不会生了。”樊桂枝自言自语。她踮起脚,悄无声息地从李英莲家的窗户底下离开,放心地走回了家。
樊桂枝很自信,总觉得自己的猜测错不了。但她没想到,她从李英莲家的窗户底下离开不久,李英莲就发作了。
李英莲的肚子疼得异常厉害,一阵紧似一阵,很有规律性。她已经生过好几个孩子了,在这方面很有经验,晓得这是孩子即将出世的重要征兆。姜耀荣搓麻将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家,家里只有她和几个孩子。孩子们都睡得烂熟,一个个拳打脚踢,满床乱滚。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给小月娥、小瞎子掖好被单,便悄悄地来到厨房。她含着眼泪,忍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拨开灶洞里的火,添上柴,烧好了一锅开水,并将开水舀了出来,放进木桶里,再将木桶提到厕所里。她轻轻地关好厕所门,插上门别头,在地上摆好木盆、木桶,铺上一张大草纸,又在大草纸的上面铺上几层布单。那张大草纸和几层布单都是用来包孩子的。她担心灯光容易被人发现,就没有点灯。好在当时正是八月中旬,中秋节的前夕,月光分外明亮,没有点灯,屋里也依然看得清楚。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后,李英莲就在大木盆的边沿上坐下来了。月光如水,轻雾如纱,远处的山和近处的田野都朦胧一片,若隐若现,美丽的夜景分外撩人。但这时候,李英莲却无心欣赏夜景。她觉得那一切都是虚幻的。她心内如焚,焦急烦躁异常,脑海里还不断涌现出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幻觉。她时而觉得自己已经生了,时而觉得自己还没生;时而觉得自己生了个女孩,时而觉得自己生了个男孩;时而觉得那男孩又白又胖,十分健康、正常,时而又觉得那男孩缺胳膊缺腿,是个没用的残废。
李英莲坐的那地方正面对窗户,外头就是南门外的大地坪,地坪边上搭着一个南瓜棚。那南瓜棚是她家的,她再熟悉不过了。然而,此刻看着那南瓜棚,她却觉得异常陌生,似乎里面隐藏着许多秘密,变幻迷离,莫测高深。突然,她看见南瓜棚里似乎有个人影,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依稀就是自己的母亲。几个月不见,母亲好像更老了,老得都快认不出来了,腰更弯了,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走路摇摆得也更厉害了。她仔细地盯着母亲的身影,发现母亲好像是在凝神注视自己,老人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忧伤的神色,看不出一丁点笑容。她心头一紧,鼻子一酸,眼泪不禁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眼泪一流,她的眼睛就更模糊了,只见对面母亲的身影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就像是在狂奔乱跑似的。她抬起胳膊,用手背擦擦眼睛,自言自语道:“娘怎么乱跑呀?莫非她晓得我想死了,特意来看我?”
李英莲想娘了,心里乱了。她使劲地往前伸着脑袋,瞪大眼睛,想再好好看看娘。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眼前的那个人影变了,变得矮了,小了,苗条了,年轻了,不像娘,而像一个小女孩子了。那小女孩子穿着一件红花衣,手里攥着一把绿绿的猪菜,正欢蹦乱跳地朝着自己跑来。“那小女孩子是谁呢?那身影,那走路的样子,那身上穿着的红花衣,怎么那么熟悉呀?”李英莲一边瞪着大眼使劲看,一边暗地里紧张地琢磨。琢磨了一阵,她终于恍然大悟,心底里不觉自言自语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是小鹤莹,是我的小鹤莹,是我那个淹死在石板塘里的小鹤莹!”看见小鹤莹了,李英莲异常兴奋。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不觉对着眼前那小女孩的身影颤声呼喊起来:“小鹤莹,娘的心肝宝贝,娘想你了!娘真的太、太想你了!娘好多年没见过你了,你还好吗?孩子,你就站在那里等等娘吧,娘马上就要来找你了!”
小鹤莹的身影依稀还在南瓜棚底下。望着那身影,李英莲默默地念叨着,心底里泛起一阵难以自控的激动。她的眼睛更湿润了,泪水一阵一阵地流个不停。她低下头来,伸出一只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但当她抬起头来,再看南瓜棚时,却发现小鹤莹的身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那高大男人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年纪很老,但身板挺直,依稀就是自己的公公姜云岳。此刻,姜云岳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瞪着一双大眼睛凝神注目,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样子凶神恶煞,令人可怖。“奇怪呀,公公为什么坐在那里呢?莫非他是来监视我的?看见我生了女孩或者缺胳膊瘸腿的残废孩子,他就要亲自动手逼我死?”李英莲琢磨道。突然,她发现姜云岳站起来了,离开那张太师椅了,提着一根长长的棍子,一步一步地走着,缓慢但却十分坚定地朝着自己走来了。
李英莲越想越害怕,不敢再往窗户外头看一眼了。她动了动身子,想换个方向。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的身体里突然涌来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一种肚子急剧膨胀的感觉。突然涌来的异乎寻常的感觉唤醒了李英莲的意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头几个孩子出生时就是这种感觉的。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自己肚子里那个不安分的小生命已经急不可耐了,迫切地要钻出来看世界了。她赶忙摆正身子,调匀呼吸,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
事情也真奇怪,李英莲头几个孩子出生时,好几个人帮忙,费了好大的劲,花了老半天时间,经历了很多难以忍受的痛苦,好不容易才把孩子生出来,而这一次就她自己一个人折腾,没怎么费事,却生得异乎寻常地快。她仅仅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以后,孩子的头部就渐渐地露出来了。紧接着,孩子的肩部、胳膊和半个身子也慢慢地露出来了。她一边继续使劲用力,一边伸手抓住孩子的上半身用力往下拽。此时,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眼睛也什么都不看,只一门心思朝下使劲用力。突然间,只听“哧溜”一声,一大团肉疙瘩连同许多液体喷薄而出,孩子终于生出来了。极大解脱后的轻松和愉悦猛然袭上心头,李英莲没笑,反倒哭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孩子刚一落地,就“哇”地一声哭了。那异常嘹亮的哭声冲出窗户,冲向星空,划破了山村夜晚的宁静。李英莲顾不上擦洗,急忙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仔仔细细地检查起孩子的身体来。她首先掰开孩子的大腿看了看,只见那两条大腿之间清清楚楚地夹着一个小小的“酒壶”。接着,她托起孩子的脑袋看了看,只见孩子长着四方大脸,五官完整、匀称。紧跟着,她又把孩子的手和脚一一抓起来看了看,只见孩子的四肢齐全、修长。她还把孩子的背部、胸部、腹部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确信自己的眼睛没看错,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这才“咯噔”一下落下地来。
“是个男孩,是个正常、健全的男孩,没有一丁点残废!我李英莲终于生下一个正常、健全的男孩子了!从今往后,看他娘的哪个王八蛋还敢胡说八道,骂我李英莲不会生好儿子!”李英莲愤愤地自言自语道。一阵说不清是高兴、激动还是委屈、抱怨、愤怒的情绪猛然涌上心头,她把控不住自己,竟然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双手捶打着地面嘤嘤哭泣起来。
哭了好一阵,李英莲才停住。她借着月光,把孩子洗干净,用布包好。然后,她就抱起孩子,对着天上一轮明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哑巴、聋子、瞎子,暂时还说不准,但至少不是驼背,也不缺胳膊不缺腿。看来,我暂时还不能死啊!”
稍停,她忽又跪在地上,双手托着孩子,对着一轮明月念叨起来:“老天爷,小女子李英莲大难不死,全是你老人家的恩惠啊!多谢啦!多谢啦!”
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一切,李英莲就抱着孩子上床躺下了。直到这时候,她才感到了劳累,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劳累,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要散架子了。
第二天凌晨,樊桂枝老早就喊醒姜耀宗和朱春玲,顶着满天星星动身了。樊桂枝生性不爱说话。朱春玲虽爱说话,但没有爱说话的伴,却也说不起来。姜耀宗平常是最喜欢说说笑笑的,但今天心里有事,又是当着两位嫂子的面,多少有些拘束,所以话也不多。三个人不吭声,不吭气,低头走路,走得飞快,太阳还没当顶时就到了。
眼看栗子冲就在跟前了,姜耀宗却忽然不走了。他拽了拽朱春玲,又拽了拽樊桂枝,用手指着前方,轻声说:“大嫂、桂枝嫂,等等,停一下!看见没有?前边那个村子就是栗子冲,村里的第三栋房子,就是我岳丈家。”
朱春玲和樊桂芝都停下脚步了。樊桂枝往路边上一站,抬眼向前方望了望,没言语。朱春玲则往前走几步,站在路当中,抬起右手放在额头前遮住阳光,眯起眼睛朝前方细看起来。看了好一阵,她忽然转脸看着姜耀宗问道:“耀宗,这村里的房子多着呢,前后左右一大堆,好乱啊,你说的第三栋究竟是从哪边数起呀?这村子我来过的嘛,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呢?我的印象中,好像栗子冲的村口是有几棵樟树的,而且那些樟树还特别大,大得出奇,今天怎么一棵都看不到了呢?难道我记错啦?”
“不、不、不,大嫂,你没记错,你没记错,”姜耀宗一边说,一边往路边走,“这村口吧,原来确实是有几棵大樟树的,但早几年前就锯掉了。”
“锯掉了?干嘛要锯掉呀?”朱春玲诧异地问。
“锯掉熬樟脑卖钱了!”姜耀宗说。
“哎哟,为了几个臭钱,把那几棵大樟树锯掉了呀?那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朱春玲连连摇头,“没了那几棵大樟树,这他娘的村子像什么样子呀?简直一点看相都没了!怪不得我怎么觉得这村子那么乱呢,原来是那几棵撑面子的大樟树没了!”
“是呀,是呀,那几棵大樟树是这个村的金字招牌。没了那些金字招牌挡在前头,这村子自然也就显得凌乱了,没一点看相了。别说是大嫂你喽,几乎所有晓得这村子的人,包括那些最没见识的人在内,几乎没有一个不说那几棵大樟树锯掉太可惜的!”
“那为什么要锯掉呢?谁出的主意?该不是你老丈人的主意吧?”
“不、不、不,这事可不是满贞她爷的主意。满贞她爷这个人呀,跟满贞一样,别看没文化,见识还是有的。他就激烈反对锯掉这几棵大樟树。可没办法呀,他人微言轻,做不了主。族长当时极力主张锯掉这几棵大樟树,说是熬樟脑能卖很多钱。他有大权在握,谁反对也没用。结果,那几棵有名的大樟树就被锯掉了。”
“钱钱钱,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赚。几棵大樟树能值多少钱呀?这点钱那里赚不来呀?这下好了,树也锯掉了,钱也花完了,这村子也败了,看他们怎么办?耀宗,这事是个大教训,咱们得留心啊!咱们石板塘村口的那棵大樟树该不会也被锯掉吧”
“那不会的!我云岳大伯现今当着族长,他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毁掉自家的风水呀!桂枝嫂,你说是不?”姜耀宗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樊桂枝。
“他如果犯糊涂,要锯掉那棵大樟树,咱们就一起反对呗!我看呀,我干爷公没那魄力,敢犯众怒!”樊桂枝说。
“对、对、对,他要是起意锯掉那棵大樟树,咱们就一起反对!耀宗,你是男子汉,到时候可不能装聋作哑啊!”朱春玲殷切地望着姜耀宗,双眼目光炯炯。
“是、是、是,到时我一定带头说话,绝不会装聋作哑,大嫂尽管放心,”姜耀宗笑笑,“不过,真要是有那种事的话,还不晓得是哪年哪月呢,对不?今天呀,咱们大可不必操那份心。眼前的事情呀,还是赶紧进村要紧。两位大嫂看好啊,从西边数第三栋,屋顶正在冒烟的那一家,就是满贞她娘家。”
姜耀宗指手划脚地说,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朱春玲的身后。原来,他看见村子里出来了几个人,害怕自己被那几个人认出来不好打招呼,所以就想躲起来。
朱春玲回过头来看着姜耀宗,满腹怀疑,眼露诧异之色,大声说:“哟,耀宗,你这是搞么子名堂呀?一个劲地往后躲,就跟做了贼似的!你躲什么呀?又不是第一次见丈母娘,干嘛那么害怕呀?”
“哎哟,我的大嫂呃,你轻点声好不好,让村里人听见了多不好意思呀!”姜耀宗说,声音压得特别低。
朱春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他们听见就听见呗,我又不是说他们的坏话,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不、不,我、我不是这意思!”
“不是这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桂枝嫂就自己进村子去,我就不陪着你们了!”
“你不陪着我们?你这是干什么呀?难道你不进村子?”
“对,大嫂,你说对了,”姜耀宗说话的声音依然很低,但语气却极坚决,“今天我还真是不进村子了!”
樊桂枝一愣:“到了丈母娘家门口不进门,那怎么行!耀宗,你鬼打起哟,尽说胡话!要是你丈母娘晓得了,那还得了?”
姜耀宗转身走到一棵大树后头,侧脸看着樊桂枝,低声说:“嫂子,你想想,我今天进丈母娘家有好处吗?可以说,绝对没好处,只有坏处!这事不是明摆着吗?满贞之所以回娘家,就是要逼我去长沙米行做事。她话都说明白了,我不走,她就不回家。她的心绪坏透了,见我就烦,见我就讨厌。你想想,这时候我能见她吗?倘若我跟你们一起进村了,她看见我还没走,不跟我闹起来才怪!没准她还会产生错觉、误会,以为是我央求你们两位活菩萨一起来接她回家的呢!真到了那时候,你说我怎么办?我能解释得通吗?我解释,她能信吗?倘然她不信我的解释,对我骂起来,我该如何办呀?丈人丈母就在旁边看着,我跟她对着骂,对着打,对着闹,行吗?不行吧!但若不跟她对着来,吃亏认输,赔礼赔小心,或是当闷嘴葫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好像也不好吧,对不?我堂堂七尺男儿,被堂客们治住了,这脸面往哪里放呀?说真的,我要是不进村,她看在两位嫂子的脸面上,没准还可能跟你们一起回家;但要是我进村了,她今天回家的可能性就根本不可能有了!嫂子呀,你想想,我这话有没有道理啊?”
“噢,原来是这样,”朱春玲点点头,“那,耀宗,你打算怎么办呢?是现在就转身回家去呢,还是就在这里躲一躲,等我们呢?”
姜耀宗一扬头,眼睛看着远方:“不,我走,我现在就走!我不能待在这里!”
樊桂枝一愣,诧异地问道:“走?那、那你上哪里走啊?现在就回家吗?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你上哪里吃饭去啊?”
姜耀宗摇了摇头:“不,我不回家,我到长沙米行里找事做去!这事我答应过满贞的,拖了好多年了,今天一定要兑现。这里离火车站很近,翻过这座山就是,我就从这里去长沙了。中午饭好办,火车站附近还能没饭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