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做不好吧,耀宗,”朱春玲神情严肃,“你现在就去长沙,不大妥当哟!明摆着,去长沙的事,两位老人都还没答应呐!”
姜耀宗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不能顾及那么多了!真要两位老人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再走,那还不晓得要等到哪年哪月呐!”
朱春玲似乎想说话,但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转眼望着远处,静静地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腾腾地回过头来看着姜耀宗,轻声说道:“耀宗,我总觉得,这事这么办还是不大妥当!头一宗,你光着身子,什么东西都没带,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带,钱也没有,难道你到长沙去喝西北风?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你没跟两位老人打好招呼,他们可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呀!你就这么一甩手走了,他们又急,又气,又想你,弄出病来了怎么办?爹爹可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风烛残年,朝不保夕,真的是经不起折腾啊!”
“衣服行李没带倒不要紧,只要有钱就行。长沙那么大的城市,还能没地方买去?至于钱嘛,”姜耀宗笑了笑,旋即又收起笑容,神情肃然,“我倒是带了点,虽不多,但也不要紧,我找耀成哥要不就行啦?倒是没跟爹爹、我爷、我娘打招呼确实是个事,缺点礼,但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只好求几位老人家原谅,将来再弥补了。我爹爹、我爷的意思,都是只把我当郎猪、叫鸡那样看,只要我配种生孩子就行了。我不生出五六个儿子来,让我们耀字辈五兄弟人人个个都有后代,那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我走的。但真要等到我生出五六个儿子了,只怕也五六十岁了。到了那时候了,我想出去也出去不成了,这一辈子不就彻底完了?”
朱春玲、樊桂枝都低下头,捂着嘴,吃吃地笑。姜耀宗明白,是自己说的那句当郎猪叫鸡配种生孩子的话把两位嫂子逗笑了。见两位嫂子笑,姜耀宗自己不觉也笑了。笑了一阵,姜耀宗又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麻烦两位嫂子上复几位老人家,就说小弟我忠孝不能两全,只好以事业为重了。好在我只是去长沙,路不远,随时可以回家探视的。我去长沙的事,两位嫂子就一切照实说好了,不必向他们隐瞒。有些事情暂时说不清,到回家探视时,我再亲自向老人家解释吧!要骂要打随老人家的便!”
朱春玲扫了一眼姜耀宗,缓缓地说:“那、那好吧,你非要走,我们也就不拦你了。要拦也拦不住,是不是呀?腿长在你自己身上嘛!两位老人家那里,我和你桂枝嫂就实话实说吧。这些事情倒都好说。只是等会儿见到满贞和她娘家人了,他们肯定都会问的,我们两个该怎么说呢?”
“也说实话吧!”姜耀宗说。
“哦,也、也说实话,那行吗?”朱春玲若有所思,语气有些迟疑。
朱春玲这一迟疑,姜耀宗也迟疑起来了。他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手说:“噢,不、不、不,干脆说一半实话撒一半谎吧!对满贞,就麻烦两位大嫂悄悄地告诉她实话,说我不好意思见她,有心以事业为重,到家门而不入,直接去长沙米行做事,不干出点名堂来不姓姜,请她理解。”
“嗯,对满贞,这样说倒行,”朱春玲点点头,“那对满贞她爷、娘呢,也说你去长沙米行了行吗?”
“对她爷、娘,也说实话吧,说我已经去长沙米行了,今天一早走的,来不及向岳父岳母辞行,请他们谅解。”
“这么说,只怕还不妥当,”朱春玲若有所思,“明摆着,你急急忙忙地去长沙,显得特别仓促,满贞她爷、娘会多想的,明白不?”
“嗯,是有这么个问题,”姜耀宗沉吟,“要不这么吧,你们就说我在长沙米行做事的堂兄姜耀成突然回来了,他在米行里为我谋到了一个职位,那职位相当不错,机会不可失去,所以我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样说倒也在理!”朱春玲点点头。
三个人正低头说话,姜耀宗一抬头,忽然瞥见站在栗子冲村子地坪上的那几个人走了过来。他神情大变,连忙打住话头,转身就走。朱春玲和樊桂枝见状,也连忙转身朝村子走去。但没走几步,朱春玲又突然停住了。
“耀宗,耀宗,你等一下,我还有个事要问你!”朱春玲一边喊,一边朝姜耀宗身边跑。
姜耀宗见朱春玲跑过来了,只得停下脚步,身子一转,隐到树后。“什么事,大嫂?你快说!”姜耀宗急急地问。
朱春玲站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那个事,两位老人家跟你说过吗?”
“那个事?什么事呀?”姜耀宗莫名其妙。
“就是过继孩子的事呀!”朱春玲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
姜耀宗恍然大悟,头一扬,痛痛快快地说:“噢,这事好说。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不管我今后还能不能再生出几个儿子来,我都肯定会过继一个给你的!”
“这我晓得!但孩子是将来再给呢,还是现在就给呀?”
“你要是现在就想抱过去,那我就现在给呗!”
“那就太好了!我现在就想抱过来!现在就抱的话,孩子不认生,容易带,将来跟我们亲,明白不?”
“明白!明白!对了,大嫂,你、你打算要哪个孩子呀?”
“那就得看你愿意给哪个喽!”
“要不、要不就把鹤坤过继给你吧,行吗?鹤坤大一点,你好带些,是吧?”
“是嘛,你愿意给鹤坤?那太好了,我巴不得要鹤坤呢!那我回去以后,就把鹤坤抱过去,行不?”
“行、行、行,你回去以后,就把鹤坤抱过去吧!不过,对满贞,你可别说是我让你抱鹤坤的哦,得说是老祖宗让你抱鹤坤的,这话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这你放心,我晓得说的!”
“满意了吧,大嫂?快走!快走!那几个人快过来了,我懒得和他们打招呼!”
“耀宗弟,嫂子我谢你了!”朱春玲满脸生辉,容光焕发,学着男人的样子,两手抱拳,低头弯腰,深深作揖。
樊桂枝还真是没吹牛,她很快就说动了景满贞。景满贞终于痛痛快快地答应跟她和朱春玲一起回家了。
其实,樊桂枝说的话很简单。她既没有说什么连篇大道理,也没有胡诌编瞎话。她只不过是按照她自己想说的事说了几句大实话而已。当时,景满贞问她:“是不是我们家耀宗请你来的?”她回答说:“不是!”景满贞又问:“那就是我老爹爹和公公派你来的喽?”她笑了笑说:“也不是!”景满贞伸出一个手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神秘地笑了一下,撇了撇嘴,声音压得极低:“那就是你自己充好人,主动来当说客的喽?我不信!你未必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家的事,耀宗那死鬼不会对你说实话的!”樊桂枝突然变得异常严肃起来了,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家有什么事,耀宗确实没跟我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自家的事还操心不过来呐,哪有闲功夫为你们家的事操心?不过,我倒真是自己主动来的,当说客不假,却不是为你们家的事!”景满贞一听,觉得莫名其妙,也不觉严肃起来了,一脸疑惑不定的神色。“不、不是为我们家的事,那、那是为谁家的事呀?为你自己家的事?你们家怎么了?”她盯着樊桂枝的眼睛,一句接一句地逼问。樊桂枝侧转头,躲开景满贞的眼神,忧郁地说:“我们家没事。我完全是为你英莲嫂子的事情来的。实话跟你说吧,你英莲嫂子不想活了,要自杀,我要救她,可我一个人又没那么大力量,顾不过来。我怕有闪失,所以就来接你回去救她。你和你英莲嫂子关系亲,你说的话,她能听得进去。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再让你春玲嫂子也搭把手,她的命兴许就有救了,是不是呀?”接着,樊桂枝就把自己那天看见李英莲站在石板塘堤上想自杀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景满贞听后,大惊失色,二话不说,当即决定下午就带孩子回家。
三十里路不算近,更何况还带着五个走不了远路的小孩子!景满贞她们吃过中午饭就动身,天快黑了才到家。朱春玲和樊桂枝走的路更多,整整打了一个来回,前后加起来足足七十里,早就累得气喘吁吁了。三个人各自回到家里稍稍整理了一下,吃了点饭,便相约一起来到了李英莲家里。
李英莲的屋门虚掩着,房里点着一盏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小哑巴在扫地,小驼背在洗脚,小瞎子和小月娥都面朝里趴在床边上。床上的蚊帐放下来了。看到这情况,景满贞就知道李英莲肯定是躺在床上了。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想:“英莲姐八成是生了吧,要不就是病了!不然的话,她怎么会撂下一大帮孩子不管,独自一个上床躺着呢!”
景满贞撩起帐子,只见李英莲躺在床上,头上包着一条破毛巾,脸又黄又白,没有一点血色,一副有气无力、病怏怏的样子。看着李英莲这模样,景满贞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她伸手摸了摸李英莲的额头,柔声问:“英莲姐,你怎么啦?是病了呢,还是生了啊?”
“不,我没病,是生孩子了。”李英莲欠了欠身子,微微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喔,生了?生个什么呀?男孩还是女孩?“朱春玲、樊桂枝、景满贞异口同声地问。
李英莲又欠了欠身子,想要坐起来。朱春玲忙伸手按住:“别起来,快别起来,躺着说话不就行嘛!”
“生的倒是个男孩,正不正常就说不好了。唉,到这会儿,眼睛还没睁开呐!”李英莲说。话里不无忧郁、担心之意。
景满贞她们三个人纷纷伸头探脑,眼神往床里面搜索。李英莲知道她们是想看看孩子,便连忙把盖在身上的薄单子掀开一角。单子一掀,一个婴儿便露出来了。那婴儿个头不是很大,但长得很精神,四方大脸,虎头虎脑,额头很宽,鼻梁挺直,嘴吧和耳朵都很匀称、标致,皮肤也很白净、红润。
“嗯,长得好,长得好,实实在在长得好,”朱春玲啧啧称羡,“这孩子有点隔代传,长得像我大伯,不像耀荣。这样最好,我大伯准会高兴的!”
朱春玲这里说的大伯,指的是姜云岳。
李英莲苦笑着说:“不错什么呀?还指不定是个什么呐!到现在都快一天了,可眼睛还没睁开呢!”
“哟,那有什么要紧的?孩子出生三四天以后才睁眼的,不有的是嘛!你忘了呀,刘家塘正庚家那个小四子直到第七天才睁开眼的呐,现在不也是长得挺好的?对了,”朱春玲说,“还没问你呐,你什么时候生的呀?”
“昨天夜里。”李英莲说。
樊桂枝有点吃惊,连忙问:“昨天夜里?昨天夜里什么时辰?”
李英莲翻了个身,又扭头看了看孩子,不经意地说:“究竟什么时辰,我也说不准,大概刚交子时吧!”
“那当时你这屋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樊桂枝神色诧异,“我睡觉前来你这窗根底下听过好几次的,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