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上面那些写法,还是解决不了题目与内容困乏的问题。后来我得了个写日记的秘诀:就是把读过书上的某一句话,发挥成一篇短文,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就可以分别写成三篇日记。再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三人行必有我师”,都可以敷衍成一篇短文。这样的题目,书上到处皆是,写起来也无多大困难,一般的写法都是:“今日阅读……其中言道……诚哉斯言也……吾人……可不勉之……”这样,虽把写的题目和内容解决了,但全作成了空对空的八股调儿,已没有什么生气了。可是王老师很喜欢这种日记,他甚至说:“你要是在满清时,能考童生的。”大概那些日记里已能替圣人立说了。
六、学馆的墙上留有我的作文
私塾读了二年多,已读了十多种古书。书读得多了,知识的领域也宽广了些,作文时便能比猫画虎,敷衍成篇。有三次作文,使我在塾馆里给师生们留下印象:
一次是《论交友》,在这篇作文里,我从“泛爱众,而亲仁”谈起,引申到“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最后用“人苍则苍,入黄则黄,古人见染丝而叹”收尾。通篇可以说是借用别人的话,但它颇受到王老师的称赞,他让我在全体学生中朗读了这篇作文,并要我把它誊抄出来,贴在学馆的墙上作为展览。
另一次作文题目是《龙山游记》。在官山北边约五里处有一座龙头山,山形望去像个龙头。山西南有一条白马河,河边有些垂柳。虽不能说山明水秀,倒也是一方山水。春天,老师组织学生春游,回来后让我们以此为题写篇作文。在这前不久,我们这个班刚学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篇文章从“环滁皆山也”开始,到“庐陵欧阳修也”结束,在各句尾处共用了二十一个“也”字。在写《龙山游记》时,我便对这篇文章努力地模仿起来:开头便写“官北龙山也,其西南有河,奔流如带,望之怡然而悦目者,白马也……”其后以同学们到山前河边游览为内容,似通非通地模仿起来,全文的句尾也共用了二十一个“也”字,结尾处写的是“游能同其乐,归能著以文者,学子也。学子为谁,官山李心田也。”俨然一幅《醉翁亭记》的调子。写完之后,我不禁拍手笑了起来,开始不敢交给老师,后来硬了硬头皮交上去了。谁知引起王老师的极大兴趣,他又为我改了许多地方,由他在全体学生中朗诵起来,而且是一边念一边赞赏。这一下子使我的名声传到学馆以外,回到家里连我父亲都要我这篇作文看。当然,这一篇也誊抄下来,作为展览品了。
还有一篇是《蜂与蝶》,如果说上面谈的两篇是以模仿为主,那么这一篇就算是有感而发的作文了。文章是由春天写起,由百草回生、百花开放,写到花间的蜂与蝶,一个是只知嬉游,而另一个则辛勤地采花酿蜜。到了秋冬之后,一味贪玩的蝴蝶便冻馁而死了,可是蜜蜂则安居在蜂房里,享受自己劳动的果实。在作了这番记述之后,笔锋转到青年学子的学习上来:有的学生像蝴蝶,只知嬉戏,轻掷光阴,而老大时,一事无成,徒唤奈何!另一种学生,像蜜蜂那样,辛勤地在书之花中采蜜,积累起知识,砥砺其心志,最后用他的知识之蜜,报效国人。这篇文章交上去之后,王老师把它和其他几个同学的作文一起,请一位叫李化鹏的先生批阅。李先生过去在小学里教四年级的“国语”,也是个有点家学的人,他的儿子李宗曦和我是同班,比我大一岁,也写了这篇《蜂与蝶》。哪知这一批,却给李宗曦同学带来一顿打。李老师在我的作文上圈了许多红圈,批语中除说了意义深远、词句通顺外,最后一句是“童年有此,俾有后望焉”。可是他儿子的作文却使他很恼火,他叫儿子把我的作文读过一遍,然后又责问他怎么写得那么平淡无味,最后生起气来把他儿子打了一顿。我为这件事觉得很对不起李宗曦。而王子敬老师,似乎因我的作文得到李先生的好评而骄傲。后来,我这篇作文不但誊抄展览了,而且作为一篇模范式的文章,在我以下几期的学生中阅读。
一九七六年,我弟弟来我家时,他还向我的两个孩子说:“你爸爸有几篇作文,贴在我们学校的墙上展览,到他离学校一年多还一直贴在那里,我们后来的学生都抄了读的。”
七、课外读物
在偏僻的小村镇里,我们除了在学馆里读一些古书外,课外读物是非常少的。有时从别人家里找来《三省庄招亲》、《珍珠塔》之类的唱本看看,也看过《三侠剑》之类的侠义小说。但这些东西对我都没什么影响。对我有些教益的,倒是《三国演义》、《聊斋》和《今古奇观》。
我父亲幼年读书不多,但他能看懂不少的书。他特别爱读《红楼梦》,我听他和人家谈过《红楼梦》、《红楼复梦》、《江南十二钗》、《石头记》等名目,但是他看这些书全是借的,而且也不让我看,他看完就送还人家了。有一次他在大李集买了一部《三国演义》(上下共八册),他不但自己看,而且也让我看。
另外,在一个货架的一端还放有一本《聊斋志异》和一本线装的《今古奇观》,当我能粗略地看懂这些书的时候,它们便成了我反复阅读的课外读物。
我对门有个小酒铺,店主人叫王敦义,排行老三,人们都喊他王三。这个人爱看闲书,认识不认识的字,都顺大流猜着读,所以常读出不少白字,如“马前泼水”,他读“发水”,“看出了破绽”他读“破定”,“炊烟”他读“砍烟”,如此等等。别人给他纠正了,他还不大虚心,别人就把他念的白字当做他的外号,有人喊他“王发水”,有人叫他“王破定”,他也不计较,常说:“中国字不识念半边。”别看有许多字不认识,但并不影响他看书。他也看《三国演义》,并且经常对着我讲,比如什么“孟德献刀”啦,“周瑜打黄盖”啦,“逼走华容道”啦。每当他讲的与书本上不符的时候,我常常能当场为他更正,这很使他惊异,他问我:“你也能看懂《三国》吗?”我说:“能。”他感叹之余,便和我交成了闲谈《三国》的忘年之友。那时夏天,我们多搬个小床到街心乘凉,此时他便凑过来和我谈《三国》。我们俩似乎是相互补充的,他的生活经验比我丰富,我认识的字似乎比他多一点。
因为读了些古文,看《聊斋》和《今古奇观》已不感到很艰深了,对这两部书,我当时更愿看《今古奇观》,因为那上面的故事性强,文字也更浅近些。其中有几篇我不但反复读过,而且篇中的诗文我还抄下来背,如《王姣鸾百年长恨》中的“长恨歌”,以及王姣鸾和周廷章来往书信中的诗,我都会背诵的,再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的判词,我也全能熟记的。今天看来,十四岁的孩子读这类书也许并不恰当,但那时只有这些书看,而我看书又是娱乐和求知同时进行的。
幼年时读了这些书,与我后来接近文学并从事创作,可能有些因缘,因为书中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那些生动曲折的情节,不只给了我美的享寰,而且也诱发了我的想像力,很可能,创作的欲望在那时已经萌动了。
那时,我还阅读了很少的白话文学作品。有一次王子敬老师从一张旧报纸上发现一篇白话散文,他很欣赏,便叫我们抄下来读。那题目是《秋夜》,作者我忘记了,文章开头两句是:“夜,软绵绵地笼罩着整个大地,全球像披上了睡衣一般,沉沉地睡去。”中间引了两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最后用“月光如水,洗清我心内的辛酸”。常读古文,一旦接触这样的白话文,觉得十分清新,很快我就把它背会了。到现在已三十多年了,我大術1还能记起这篇散文的头尾。
八、告别童年
除了在学馆学习以外,我像其他的农家孩子一样,要参加一些农事劳动。在官山,我们的家是和我姑母住在一起的。姑母家有一头毛驴,春夏秋要以青草为饲料。所以在课余之暇,我经常到山上去为驴子割些青草,还要帮助铡草、淘草。有一年秋天发大水,成熟了的高粱被大风吹折,倒伏在齐膝深的水里。为帮助姑母家抢收这些高粱,我和短工一起,从水中把高粱头一捆捆地扛到干地上。由于参加这些艰苦的劳动,.使我从小便知粮食来之不易,知道农民生活的艰苦。
大概是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受苦受难,同时也朦胧地知道民族的危亡,所以在我年幼的心灵里滋长着爱国爱民的感情,总希望自己的国家不受外国人的侵略,希望人民能有个温饱安宁的生活。但是,希望是不清晰的,不具体的,怎样才能达到这些希望呢?自己连个奋斗的目标都没有。
官山,是一座不太高的山,有时我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山头,四下里眺望着,心底总是泛起一丝丝悲哀。是哀个人的遭遇吗?是哀人民的苦难吗?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怕还不会想得这么多吧?但心底确实是悲哀的,郁郁不欢的。这兴许是一种想要追求,而找不到目标的迷茫的怅惘吧!
是我成熟得太早了吗?是我感情上另有什么负担吗?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年,我父亲又续娶了。继母待我并不坏,可是我在感情上与她总有些隔阂,我喊她“娘”,但声音不自然,甚至吐字都不甚清。她也是个穷家女子,对我怯生生的,生怕对我照顾不周而引起非议。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晚了,继母对我说:“锅里有面条,你盛了吃吧!”我拿碗去盛面条,可是所剩已经不多了,我没吃饱,便把碗用力一扔,倒在床上哭起来了。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把继母骂了,继母挺难过的,又专门为我做了面条。可是我怎么也不起来吃,一直到第二天,那下好的面条还放在锅里,谁也不愿意动它。全家人都为这件事不愉快。这件事怨谁呢?以后我每思及此事,心头就荡起微波。一九五七年六月,我发表在《文艺学习》上的一篇小说《我的两个孩子》,表现的就是这种心情。
总之,我虽然有着好的学习成绩,但我过得并不愉快。我像一只已具羽翼的鸟,想要飞出窝去。我亟欲离开官山,想找一个新天地,想有点作为。
但是,目标是不明确的,因为我的视野太小了。来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住大李集的时候,有一个邻人叫李敦敖,他在徐州一家南货栈当职员。从徐州回大李集时,他骑的自行车坏了,晚上就宿在官山我们的家中。我父亲招待他吃饭,其间就谈到我的出路问题。他听说我能写能算,慨然答应在徐州给我找一个学徒的位置。父亲对此很高兴,而我却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并不满足于当个商人。事情就这么定了,两个月后,李敦敖从徐州来信,说已经把我安排在一家百货店当学徒了。
我的心情还是有那么一些悲哀。
一九四三年的徐州是日本人占领的。到徐州去,要办一张通行证和一份“良民证”,需要两张照片。一天早晨,我跑到了大李集,找到了照相馆,照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多么可悲呀,为了向日本人证明自己是良民)、照相时,我心情也是怅惘的,照出的那照片也显得郁郁不欢。
要离开家乡了,照完相,我到母亲的坟前磕了个头,默默地哭了一会儿。我坐在坟前的土块上,想象着母亲的容颜:不足一米六的身高,梳着髻,面部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上身穿一件蓝粗布褂子,下身穿一条青布裤子,脚是微缠了的,穿一双圆脸布鞋。一个能吃苦,能劳动的妇女,三十四岁便死了,死后没有墓碑,连她的儿子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离开家乡前,我专门去看王子敬老师。他很动了些感情,擦了好几次泪。我说了些感谢他的话,而这谢意是发自心底的。王老师,谢谢您啦,谢谢您的耳提面命,谢谢您灯下为我批改作文,谢谢您案前为我讲课,谢谢您的鼓励与希望,谢谢您的怒斥,谢谢您的戒尺。可以设想,没有王老师的严教,也不会有我的今天。
临离开家的那天早晨,天不亮时父亲就起来了。
他亲自为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裹,里面装有替换的单衣,有继母为我做的一双鞋,父亲又在我的单衣口袋里装上两张钞票。我走出家门时,继母站在门外,她望着我,想嘱咐两句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眼中含着泪。我说了声:“娘,我走了。”喉头也哽塞起来。父亲把我送到了镇子外边,嘱咐我路上要小心,到了徐州就给家里写信。我“嗯嗯”地答应着,却说不出话,我怕声音里带出哭声来。我提着包裹奔上公路了,当我走得老远再回头时,见父亲还站在那里向我张望着。爸爸,你望什么呢?人们都说“望子成龙”,你心里也想到儿子进入人生的大海之后,会成为一条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