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教育艺术大观·百年教育人物传记第1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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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廖世承谈教学

国家设学的主旨,原在造就真才,为国家效力。家长送子弟入学,也希望他学成名就,替社会做一些事业。可是现今学校,大都不能负家国的期望。一般人谈到教育事业,总觉得每况愈下一;中小学学生的成绩,一天坏似一天。科学的常识不必论,即以基本的工具国英算而论,也毫无根底。投考大学的学生;国文能不写别字而文理清通的,三四百本试卷中找不到数十本,英文能做七八句简单的句子,无文法上重大错误的,更寥若星辰。对于通常的算学试题,能得到三四十分的,已难能可贵的。成绩坏到如此地步,学校当局固然不能辞其咎,而社会与政治方面的造因,也有绝大关系。

我现在不谈政治,不淡社会,只就学校的教学法上讲。我觉得现时的教学法与科举时代私塾的教法比较,很有令人返省的点。私塾的制度,当然不适合现今的社会。可是他的教育方法,很可采取。

第一,在以前私塾读书的学生,任何功课,都讲求精通。一课没有读熟,先生便不肯教第二课,并且读以后,必须时时温习,所以有的人在小时候读的书,到老还记得。这与心理学上所讲反复练习的原则,非常适合。还有一层,在私塾内读书,先生只讲全篇大意,不逐字分开来解释。不像现时学生读英文,专死记生字,对于全句的意义,全章的主旨,反不大理会,因此不能养成阅读的能力。以前聪明的学生,到了十岁左右,对于普通文字,自能了解,达到一旦豁然贯通的境界。实则此境界,并非骤然达到,由平日的熟读及了解大意上积渐养成。

第二,以前的私塾很注重个别指导,各学生都随他的能力前进。程度好的,书读得深些;程度坏的,书读得浅些。聪明的书多上些;愚笨的书少上些。那时虽没有什么道尔顿制,哈沃特制,但是教学的精神,完全依据个别能力,完全注重自由进行。天才的不受牵制,迟钝的也能强免。学生做一步工夫,得一分实益;从没有费了一年或二年的时间,仍旧复习原书,学业上毫无进展的。

第三,以前的私塾注重真实的学习结果,学生入学惟一自的在读书,家长送子弟上学也为读书。从没有人抱这种观念。以为在私塾读了若干年书,可以换得一个资格,十年窗下,三戴守惟,为的是什么?无非希望在国家甄别取士的时候,扬眉吐气,虽然说文章无定评,但是做学问的人,总喜以真才见知。不愿以虚名徼幸,比了现时以文凭欺人的,真有霄壤之别。

回看我们学校内的教育方法,恰与上述三点相反。

第一、学校因为人数多,不得不用班级制。班中少则二三十人,多则五六十人。这许多人的年龄,志趣,智力,学力,各不相问。就这许多不同的分子,施以同样的训练,教以同样的材料,怎会不发生困难呢?因此聪明的学生,处处受到牵制,不肯努力前进;迟钝的便望尘勿及。到了学年终了,各生照例升班,只有程度特别低下的,留在原班,可是这样的升班,无多大意义,升班并不表示学业进步。作者曾在东大附中及光华附中用同样试题,试验全校学生的国英算程度。屡次试验,都发现一件惊心的事实。有少数高三学生的成绩,不如初一。国文有此现象,还在情理之中,因为学生进中学之前,国文已有相当根底。英文则有何说?学生在初一所读的英文,无非是第一第二册读本,初步的文法。高三学生已读了不少的名家作品,听了不少的英文讲解,而结果如此,由此可见书无深浅,班无高下,惟在得益的多寡。英文如是,其他科目,莫不如是,一校有这种现象,其他各校可以推知。

第二,现今学校里的老师,尤其是中学教师,往往犯一种错误,就是在上课时候只管教,不管学生了解与否。我们知道教学的目的,在使学生学,学习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学生只能从经验中学习,不能学习经验,例如教一个初学话的小孩子说玫瑰花,他决不会听了一次,就会说;说了一次,就不忘记。必须经过反复的教导,反复的练习,才说得准确,记得永久。又如学习游泳,教的人尽把泅水的方法说得清清楚楚,学的人听了这一番话,决不会就生效力。入水时候,依旧要喝水,只有在游泳的练习里边,照他先生说的话,制栽他的行动,才能逐渐间获得游泳的技能。课堂内的学习,也是如此。有一部份聪明的学生,听了教师的话,似乎懂了。实际只有浮面的了解,没有其实的理会。稍次的便似懂非懂,下焉者简直莫明其妙。这样一课一课地教下去,到了考试的时候,学生只有三种方法,应付教师。第一种是请教师指定考试的范围。例如考几何,请先生指定考哪几十个箅题,把这几十个算题的演草牢牢地记住。要是先生临时换了一个题目,便瞠目结舌不知所对。第二种是作弊,用不正当的方法,骗取成绩。第三种是穷日夜之力,强记教材。这三种方法,就教育上看,都没有价值。第一种不是考试某科的学习结果,是考机械的记忆,几何的分数纵及格,几何的能力还等于零。第二种养成欺骗的习惯,更不必论。第三种差强人意,不过强记只能收敛一时,过了若干时日,就要遗忘,所以记忆死教材,不是真实的学习结果。有许多中学毕业生,物理读过了,实验做过了,人家问他电话电灯怎样装置,他就讲不出来。

第三、现今的教学成绩,以分数为代表。升级留级,也以分数为标准。分数考得高,教师便称许他为好学生。分数考得低,便要受到家庭的责备。至于真实的学业成绩,不特学生不理会,家长也不问,教师也不问。可是分数的标准,最难定夺。同一六十分,碰到严教师,是一种意义;碰到定分宽的,又是一种意义;今日题目出得难,是一种意义;今日题目容易,又是一种意义。某生平时很用功,最近不甚努力,教师要督促他,少给他些分数,又是一种意义。分数的价值既如此流动,哪里可以当他作学业成绩的代表呢!我听说有一个中学毕业生升入大学,某英文教授说他的英文成绩很不好。他回说:“先生,我在中学读书,英文每次考到甲等。”教授说:“这不相干,你作的文,没有一句通顺的。”他又说:“先生,你如不相信,我可以把中学的成绩单抄来给先生过目。”这几句话,很可代表一般学生的心理。他们以为入学读书,只求各科及格。一纸文凭到手,便可夸耀亲友。至于真实的学习能力,可置在不问不议之列了。

原来教学的主旨,在改造儿童的经验,改善儿童的行为,或者说改变儿童处世接物的方法“Waysofbehaving”。比方说3×9=27,儿童在算学班上,已经听先生讲过。但是在外边买九只香蕉的时候,他不知道一次给钱,每只付三个铜元,分开付九次。这就表示他没有学习,他的经验没有改进。所以屈伯力克博士在他的《教育方法原论》上说,教学有如卖买,教:学=卖:买。这个方式,并不提倡卖买式的教育,不过是一种比喻。教的人尽说得苦口哓音,如学的人心驰鸿鹄,那便效率全无,犹之出卖东西的人,尽说得天花乱坠,要是人家不伸手至钱袋里去付钱买物,那又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教学的标准,不重在学生所得的分数,重在学习结果。真的学习结果,有延续性的,不会如过眼云烟,转瞬消灭,也不像储藏的死知识,不能应用于实际生活。要得到这个结果,学习必须纯熟。有的学习,学生只有学得或不学得,没有学习至某种程度。例如我自上海到无锡,不能坐了火车至苏州就停止,以为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我必须达到目的地才行。现今学校的学习,大都半生不熟,仿佛火车到了苏州就折回来。有的连苏州都没有到,便希望得到一个及格分数。教学的效率,当然很低了。马力孙在他的书中《The Practice of Teaching in The Secondary School》提议一个方案,谓适当的教学程序,应如下列:预测验—教—测验—再教—再测验……至纯熟为止。预试的目的,在使教师了解学生以前的经验。仿佛医生治病,先须知道病情,再行开方。服药后,看病情有无变化,再修改药方,犹之施教以后,试验结果如何,然后斟酌情势,推测学生所以不了解的原因,重行施教。如是进行,至大多数学生已真实的获得学习结果为止。犹之医生反复诊视,必须病愈为止,可是医生诊病,都知道依照这个程序。教师教学,往往不问病情,径开药方。服药后的结果,更不去考查了。

讲到这个地方,我记得张仲述先生讲一个故事,与本文很有关系。某校延聘教师,有人介绍一位古怪的先生。那位先生见了校长,校长同他寒喧了几句,说:“敝校有十余小时国文钟点,想请先生担任。”

那位古怪的先生回答:“我不教国文。”

校长说:“那么请先生担任几小时英文好吗?”

那位古怪的先生回答:“我不教英文。”

校长迟疑了一回说:“请先生担任几小时数理吧。”

那位古怪的先生回答:“我不教数理。”

校长忍耐着说:“请先生担任几小时史地可好?”

那位古怪的先生回答:“我不教史地。”

校长惊讶地说:“那么先生教什么呢?”

那位古怪的先生停了一刻,立起身来说:“校长,我到贵校,有三个条件:(一)不教学科,来教学生;(二)不教整个的班,来教张某李某单独的个人;(三)不教数目(指分数),来教千变万化的活人。”

现在的教师,病在教学科,不教学生;教整个的班,不教张某李某单独的个人;教数目,不教千变万化的活人。教学科易,教学生难;在整个的班上,教张某李某单独的个人更难;教千变万化的活人尤难。教学问题所以不易解决者为此。不过实施教育的人,知道教学的正当目的,继续不断地改进,前途尚属有望。如不察病源所在,空自咨嗟叹息,教那学成绩便永没有提高的希望。(廖世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