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教育艺术大观·百年教育人物传记第3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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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陈垣轶事

研读《四库全书》

1913年,陈垣以革命报人的身份当选为众议员,赴北京参加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从此定居北京。陈垣治学,没有师承,全靠自学。而研读《四库全书》对他的一生有着极深远的影响。他到京后,听说原藏承德文津阁的《四库全书》已运到北京,存放在国子监前街大方家胡同的京师图书馆。对于这样的国之重宝,陈垣心仪已久。那时他住在宣武门内象来街,在北京西南角,而方家胡同是在北京的东北角。当时溥仪还住在宫里,紫禁城东西两侧的皇城根是宫苑禁地。所以陈垣每天读书必须绕道走。于是他赁一辆驴车,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到图书馆阅读《四库全书》,要是遇上风霜雨雪,有时来回要三四个小时。上午他总是图书馆刚开门就赶到,下午直到闭馆才离开。就这样,陈垣一读就是十年!

陈垣将《四库全书》著录的书名和作者作了索引,并将当时最流行的赵怀玉本《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与实际存书相考核,校出有目无书、有书无目、书名不符、卷数错误等情况,了解了《四库全书》收集、编纂、禁毁、抽换的变化过程,写成了《四库书目考异》五卷。又因纂修四库的掌故,私家多不便记载,陈垣利用乾隆御制诗文,写成《编纂四库全书始末》一卷。经过这样反复的钻研,他不仅对《四库全书》的情况非常熟悉,而且对浩瀚的文史图书也已了如指掌,日后治史,自然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了。1920年,当时民国政府拟利用法国退还庚子赔款,影印文津本四库。叶恭绰举荐陈垣董其事,只是后来政府更替,事情不了了之。

故宫岁月

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冯玉祥将军发动北京政变,推翻曹锟政府,驱逐溥仪出宫。为应事态之变,国务院紧急成立了“清室善后委员会”,全体委员由国务院聘任,李煜瀛(字石曾)任委员长,聘请蔡元培、陈垣、沈兼士、俞同奎等十人任委员。善委会成立后,李煜瀛出京出国之事不断,故宫方针大政,渐渐落在陈垣身上。就是陈垣主持的清点中,故宫陆续发现了一批珍贵的典籍、孤本、底本、档案等。如在斋宫中发现了元刻本《元典章》,有汲古阁毛晋私印,也就是四库提要所谓的内府藏本,以及在懋勤殿发现了当年罗马教宗就中国礼仪的通谕等珍贵档案。最重要的发现大概要算1925年4月在藻堂发现了尘封多年的《四库全书荟要》。

陈垣很早便知此书,但无由得见,此次意外发现,令他惊喜万分。《四库荟要》与《四库全书》同时编成,编《四库全书》时,乾隆帝已63岁,他恐怕《四库》编成费时太久,未必得见,所以又命四库馆臣择精华,缮写成《四库荟要》。《四库全书荟要》分抄两部,一部存圆明园味腴书屋,一部放在紫禁城藻堂内。这时圆明园一部燔焚,藻堂这一部即为世间仅存。1925年10月10日,善委会与北京各界人士在乾清门广场召开了故宫博物院的成立大会,陈垣任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故宫博物院设古物馆和图书馆,古物馆由易培基任馆长,陈垣任图书馆馆长。为纪念此事,陈垣在寿安门前手植稚桧八株。如今事过八十年,当年的稚苗已高逾宫墙。

民国年间,战乱频仍。1926年3月底,冯玉祥的国民军与直奉联军作战失利,即将退出北京,故宫安全受到威胁,只得决定请执政府内务部卫队接替冯玉祥部驻防。借此次换防之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想进驻故宫。北洋政府内务部、直鲁军阀、前清遗老也均有动作。到了七月,事态急转直下,吴佩孚主北京事,杜锡出面组阁。在新内阁国务会议上,通过改组故宫议案,决定成立“故宫保管委员会”,以前清遗老赵尔巽、孙宝琦为正副委员长。赵孙二人与故宫博物院诸理事商洽接管事。理事会派陈垣、俞同奎等四人前往。谈判开始,陈垣发言说:“如果要接管故宫,必须组织点交、接收两个委员会办理接交手续。须点完一处,移交一处。接收一定要做到三点,故宫所有藏物:一不能还给溥仪;二不得变卖;三不能毁灭。如果你们不同意点交,可以登报声明说明自愿负故宫的全部责任……”赵孙二人回去汇报,不想杜锡竟同意点交,也同意设移交、接收两委员会,驳回了赵孙二人的原议。二人一怒之下双双辞职,但接着就发生了8月8日陈垣被捕的事。

那天清晨,陈垣被宪兵司令部抓走了。故宫理事会同仁得到消息后,忙多方营救。到了下午宪兵司令王琦同意放人,但他对赵尔巽说:“这个姓陈的太可恶,还硬不肯走,一定要追问抓他的理由。”后来陈垣虽然被释放回家,但王琦派了两名宪兵跟到陈宅,将陈垣软禁在家中,一住竟是一百多天。直到北伐胜利在即,南京国民政府正式公布《故宫博物院组织法》,接管了故宫,任命易培基为院长,李煜瀛、陈垣等37人为理事,故宫才安定下来。

辅仁春秋

抗战期间,陈垣是在辅仁大学校长任上度过的。辅仁大学1933年后由美德两国圣言会接办,1936年后,辅仁校务长雷冕神父是德国人。后来德意日成为轴心国,辅仁大学在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下得以继续开办,而且争取到文史各科仍用原有课本,不改用日文教材;校门不挂日本国旗;日文不作为必修课。这“三不”一直坚持了八年,所以辅仁大学后来成为沦陷区内国民党政府承认的惟一一所大学。对于陈垣这样有声望的学者、大学校长,日伪当局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总是企图利用他,委以各样文化要职,有时是直接出面,有时则是托陈垣的故旧疏通。对于这些,陈垣一概严辞拒绝。但无休止的骚扰威胁,使得陈垣不胜其烦,常思有个地方避一避。

有一次,他和几位知心的师生在辅仁三楼看书画展。偶在楼栏处往下望,只见日军趾高气扬走过,陈垣沉默不语,后来低吟“登临独恨非吾土,不为城关画角悲”,语毕眼含泪水,师生们将他扶下楼来。其实陈垣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开古都,但是几千师生的期望,使他实在下不得狠心。1943年底,他的学生柴德赓有扶师南行的密谋。陈垣也同意南下,但被辅仁校务长雷冕神父察觉,长谈数晚,晓以利害,认为陈垣留在北平反而有利于辅仁,有利于师生。校长一走,辅仁难以为继,很快就会被日伪当局接收或关闭,几千师生顿失依靠,将难以就职和求学。最后雷冕竟大哭不走,真情挽留,陈垣百感交集,反复思考,终未成行。

辅仁大学似沦陷区北平的“孤岛”,成为不肯就职于伪大学(日伪利用原址继续开办的大学,被称伪大学,如“伪北大”)的学人净土,一些志士也以辅仁大学为基地,秘密从事地下工作。辅仁大学虽未停办,但师生被日伪当局逮捕却是常有的,如英千里、沈兼士、胡鲁士神父(荷兰人)、范文澜、赵光贤、李德伦、萧乾等等,每一次陈垣都要积极营救。在那八年时间里,陈垣还尽可能地向一些生活困难的学人约稿,藉此补贴他们的生活。八年里,陈垣的心情是苦闷的,而这种苦闷只能在他史学著作的字里行间得到抒发。在这时期他写出了《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铮僧记》、《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中国佛教史籍概论》等著作。而最能体现他深明大义、崇尚名节思想的著作,则是《通鉴胡注表微》。这是一部研究胡三省(字身之)思想的作品。胡三省是宋末人,不仕于蒙元,以作通鉴注的方式,申诉蒙元的暴政。终于在他65岁那年迎来了古都的光复。

1951年11月,全国政协一届三次会议后,毛泽东在怀仁堂举行国宴时,与陈垣同席。毛泽东向别人介绍说:“这是陈垣,读书很多,是我们国家的国宝。”翌年,陈垣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直至1971年6月病逝。

保住民族的文化

“保住民族的文化”,表征着陈垣作为一个学人的节操。从更广义上说,他所治之学,无一不是在追求“保住民族的文化”。

北平沦陷期间,陈垣曾语重心长地对启功说:“一个民族的消亡,从民族文化开始。没听说,民族文化不消亡,民族可以消亡的。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保住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把这个继承下去。你我要坚守教书阵地,只管好好备课,教书,这也是抗战!”

当时,被日伪接管的北平其他高校都被强迫实行奴化教育,把日语作为必修课,改用日文课本,校门悬挂日本国旗。唯有辅仁大学,由担任校务长的德国籍天主教司铎及校长陈垣出面,与日伪政府周旋,提出不挂日本国旗,不用日文课本,日语不作为必修课,从而使辅仁大学成为沦陷区唯一不悬挂日伪旗帜的大学。

抗战结束后,有北平媒体赞誉辅仁大学为故都的“抗日大本营”。

由于陈垣在学界和社会上的声望,日本占领军曾派研究中国文化的日本学者前往游说,此君劝陈垣与日本人合作,并问他:“你总不依命令,难道不怕死吗?”陈垣见对方自称懂汉学,于是从容地引用《孟子》作答:“孟子说过,‘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还说,‘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

沦陷区提倡所谓“读经”,陈垣得此机会,常用儒家经典中的话对人晓以大义。辅仁大学每届毕业生都会出版一份“年刊”,陈垣必引经书题词。1940年的“年刊”,他题词:“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敬笃,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敬笃,虽州里,行乎哉!”

陈垣以“蛮貊之地”喻沦陷区,告诫辅仁的学生必须严格要求自己,做正直的人,即使是生活在日伪控制下,也决不能卖身求荣、助纣为虐。

抗战八年间,除到校授课外,陈垣闭门谢客,撰写了大量著作。后人评价其中多有“发愤之作”。《明季滇黔佛教考》完成于1940年,主要写清初西南遗民的宗教活动,但书名用的是“明季”,用以强调这些遗民终未降清。明亡后,南明王朝曾在滇黔建立政权,而这一地区,也正是抗战时的大后方。陈垣在书中称:“明季中原沦陷,滇黔犹保冠带之俗。”

在这本名著中,陈垣的一段结语堪称自诉衷肠:“按祖宗之遗我也厚亦,似比广漠无垠之土地,取无尽,用无竭,进退绰有余裕,吾何修而得此!”

1945年12月底,光复后的北平举行元旦团拜会,国民党要员陈诚批评说,北京这地方没有一点儿民族意识。在场的陈垣听了大为不满,当即站起来反驳道:“陈部长,你过去来过这里没有?我们在日本人统治下进行斗争,你知道吗?可惜你来得太迟了!”遂愤然离席而去。

研究者孙邦华将陈垣的这一时期称为“学术抗日”,并赞叹他是“傲骨撑天地,奇文泣鬼神”。

陈垣名著《元西域人华化考》曾在中外学界引起巨大轰动,论述的是中国西部少数民族和外来侨民的汉化。此书刻意在全盘西化论兴起时著成,饶有深意。他的朋友、另一位史学大师陈寅恪为之作序:“近二十年来,国人内感民族文化之衰颓,外感世界思潮之激荡,其论史之作,渐能脱除清代经师之旧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学之真谛,而新会陈援庵先生之书尤为中外学人所佩服。”

陈垣校阅整理京师图书馆所藏敦煌经卷,于1930年编成《敦煌劫余录》,直斥斯坦因、伯希和等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敦煌遗书遗物的掠夺。时人以为“劫余”说法太过刺激,劝他改名,他正色答曰:“作‘劫余’二字,尚未足说明我们愤慨之思,怎能更改!”

赤心向党

北平解放前夕,蒋介石曾3次派飞机来接他,他不为所动,婉然谢绝南下,但在1949年1月30日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他梦寐以求的新社会呈现眼前,却态度鲜明地表明自己向往祖国独立富强,要坚定不移地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道路。

自此以后,陈垣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他书屋的书架上增添了大量的马列主义著作。眼力不好,他就拿着放大镜阅读,称这是“政治补课”,“做一名马列主义小学生”。他是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他每次出席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回来,只要有毛主席的讲话,他总要请他的秘书将讲话记录加以整理,并写成大字,便以学习。他自觉地要求参加各种政治活动,接受实际锻炼。1951年,他71岁时申请参加土改,担任由500人组成的西南土地改革工作团总团长,深入到四川巴县的田间,访贫问苦。1959年,耄耋之年的陈垣正式向党组织提出入党申请,于1月28日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完成了他从一个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爱国主义志士仁人,到社会主义者向共产主义者迈进的历程。他说:“我年近80才找到政治上的归宿。蘧伯玉知非之年是五十,我却是年八十而知七十九年之非。”入党之后,他更加努力地学习马列主义理论,以无产阶级先进分子严格要求自己,即使在“文革”中受到冲击,他仍相信党,相信人民,相信社会主义事业。1971年6月21日,他病逝于北京医院。家属按照他的遗愿,将他几十年来珍藏的4万余册图书、一大批文物全部捐献给国家,4万元稿费交作党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