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就是大哥,很帮忙。不过,不是有心就能帮上忙的,要有人脉要有关系才行。南京哪儿有人脉哪儿有关系?江南水师学堂。他鲁迅当年能进去,不就是因为“咱朝中有人”嘛。因为义房族祖父周庆蕃在水师学堂任职(职务升啊升最高升到提调〈相当于今天的教务主任〉),周氏家族先后有五个人在此读过书。鲁迅之前有诚房族叔周鸣山(衍太太的儿子),叔叔周伯升;鲁迅之后就是周作人和义房族叔周冠五。
鲁迅没有直接去找叔祖周庆蕃,而是托叔叔周伯升去找周庆蕃——他不越级。周庆蕃是祖父辈,叔叔是父亲辈,他只是孙子。旧式文人最讲究等级,一级一级走完程序,周作人就进了江南水师学堂。
衰败的故家,先被鲁迅后被周作人甩在了身后。
往后的路,周作人跟着大哥亦步亦趋。稍有不同的是,鲁迅从乌烟瘴气的水师学堂跳出来后先去了矿路学堂,然后才获得公费留学的机会去了日本;周作人是从水师学堂直接奔去了日本。
1906年,鲁迅新婚后第四天就抛开了新娘朱安,重返日本。这次,跟他一块儿走的是周作人。
同样都在日本留学,鲁迅为什么没找个日本老婆,偏偏周作人娶了个日本婆娘呢?
羽太信子其实不是周作人第一个爱上的日本女人,“第一”名叫乾荣子。从郦表姐、杨阿三到乾荣子,我们会发现,周作人这个性早熟的家伙似乎很容易爱上一个人。郦的美、杨的纯,都能让他心动。那么,乾荣子呢?
初到日本,周作人随大哥寄宿在本乡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之前,鲁迅就住在这里。乾荣子是伏见馆主人的妹妹,也是这里的下女,做一些给客人搬运行礼,送茶递水,打扫卫生,烧火做饭等粗活儿。
乾荣子不是周作人在日本见到的第一个女人——那当然,他从码头到住地,一路上肯定看见过不少日本女人,但乾荣子是他近距离看到真实一面的第一个日本女人。近距离自不用说,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真实,就有说头了。
当时,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呆了——乾荣子光着脚,而且是一双大脚,轻盈地屋里屋外地奔来跑去,活力四射。这在遍地小脚、到处飘扬着令人作呕的裹脚布的老家,是一道让人赏心悦目的风景。他跟他哥一样,最痛恨女人缠足,认为那是中国最恶俗之一。反过来,他赞美天足,也欣赏赤脚,认为那是一种很健全很美好的事儿。
别小看了乾荣子的大脚和赤脚,它的亲切和自然使周作人一下子消弥了初到异国他乡所常有的紧张和不安。他一下子就爱上了她。
没听说过因为一双脚就爱上一个人的。这就让人怀疑,周作人爱的是乾荣子这个人吗?他对她还一无所知呢。其实,他爱的是乾荣子身上的那股子日本文化味道。
爱他(她)就爱他(她)的祖国。这是我们常见的。爱一个国家的文化继而爱这个国家又继而爱这个国家的人,然后嫁他娶她。这是爱屋及乌的另一种表现吧。周作人好像就是如此。
乾荣子之后,周作人又爱上了羽太信子。这次这个爱,不再像之前爱三姑娘爱郦表姐那样,只是默默的,在心底过了过爱的瘾而已,而是有了行动,爱的行动——娶她为妻。
说羽太信子,得从羽太家族说起。
信子的爸叫羽太石之助,一个工匠,在建筑公司打过工;信子的妈叫羽太近(这肯定是嫁人之后的名字,之前的名字,不清楚),一个家庭妇女。羽太石之助的家庭出身恐怕不怎么样,因为他是入赘到羽太近家的。羽太近出身于士人家庭。周作人和信子结婚的时候,信子的祖母还活着,还有弟弟羽太重久,两个妹妹羽太芳子和羽太福子(她原先还有一个妹妹羽太千代早夭)。
一个负担很重的下层贫民家庭。
作为长女,信子逃不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命运,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出外打工谋全家人的生。打的什么工?在低级酒廊当陪酒女(用日本的书面语言,叫酌妇)。后来又打的什么工?家政服务员(又名下女、女佣、钟点工)。
周作人就是在信子为他和他哥以及另外三个大男人当下女的时候认识她的。地点在本乡西片町十番地吕字7号。之前,他们搬了几次家,然后搬到了这里。房东不住在这里,没人做家务。
招聘!羽太信子应聘!成了!男人们找到了帮佣。周作人找到了老婆。
女人,特别是要娶回家当老婆的女人,相貌还是重要的。信子长得肯定没有郦表姐漂亮,可能也没有杨阿三好看。她一张大圆脸,一双日本人特有的小眼睛,个子也矮。她读书少,没什么文化,自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优雅的谈吐。如果周作人去相亲,相信他不会对她一见钟情。
问题是,他们是在共同的生活交往中自然产生的感情。这就没了家庭出身才学容貌的羁绊。要不怎么说建立在共同的学习工作基础上的感情最牢靠呢,要不怎么说撇除了一切世俗的两情相悦最坚贞呢。
不要以为只有共同的性格、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趣、共同的学识、共同的思想、共同的语言才能最好地维系夫妻关系,才能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周作人和信子不但没有那么多“共同”,相反倒有不少“不同”。
他性格内向,寡言;她性格外向,开朗。他学识丰厚,是个只埋头书桌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她大字不识一箩筐。他头脑复杂,思虑多,肠子拐弯多;她大脑简单,少思少想,直肠子,快人快语,有话就说,从不藏着掖着。他四肢不勤,不擅家事;她干活麻利,是料理家务的一把好手;他是个习惯被人照顾的人;她是个习惯照顾别人的人。
照顾与被照顾,是重点。
信子把周作人当儿子一样呵护照顾;周作人把信子当妈一样依赖。
哎呀呀,周作人,你难道缺少母爱吗?
你还别说,的确有那么一点儿。
周作人小时候,他妈没有奶,家里为他请了一位奶娘。这奶娘,不地道,隐瞒了之前曾经喂养过的事实,奶水也不足,只能勉强喂一点儿残奶剩水给周作人。小孩子吃不饱,就死哭。
不准哭!
我饿,我就哭!
为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哭,就给他喂糕点。他是婴儿哎,小胃小肠的哪能消化得了。这不,肠胃弄坏了,人也瘦得像非洲难民。他因此体弱多病,也落下了病根:贪吃。见什么都要吃,像饿死鬼投胎,没个饱的时候。去看医生,医生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奶痨。老人们却说,这是馋痨病,得慢慢调养,忌吃荤腥和零食,每餐只能吃个半饱。这下,他就更饿了。更饿,也就更馋,更馋,又不能多吃,不能多吃,就只能继续向瘦前进。
这都是他妈没有母乳喂养他给闹的。
后来,他得了天花,又传染给了姐姐。他姐端姑是周家唯一的女孩儿。虽然重男轻女,但如果只生儿子没有个女儿,也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儿。这无论在现在还是过去,都一样。鲁瑞在连着生了鲁迅和作人两个儿子后,只盼着第三胎是个丫头。还真是的。夫妇俩乐坏了,把闺女当掌上明珠养。
鲁瑞的眼里只有端姑,没有(当然不是完全没有)櫆寿(此时他才两岁)。
在姐姐死之前,他一直由继奶奶蒋氏照顾。两个孩子同时得天花,鲁瑞也更多的是照顾端姑。端姑死了,鲁瑞伤心欲绝又心灰意冷,身体很差,就算是有心也是无力照顾老二了。周作人继续由奶奶管养。幸亏奶奶细心,也不分亲的非亲的一样宠爱和呵护,他这才没有被天花害死侥幸地活了下来。
同住的五个男人,只有周作人和信子的年龄最接近。同龄人嘛,有共同语言。外向的信子常常主动找周作人闲话,一副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因为有兴趣,她对他也就更多一些关心和照顾。
从信子身上,周作人感受到了母爱。
对于他来说,娶的一定是相夫教子的老婆,而不会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娶同志是用来打开大门向世人炫耀的,也是为了能在家里继续办公;娶老婆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的。周作人不想在家里谈哲学谈理想谈人生谈国家大事谈世界形势,他只想过日子只想有个人在身边伺候他为他烧火做饭晒衣晾被养花种草生儿育女。
这工作,谁能胜任?非下女出身的羽太信子莫属。
事情挑明了。
大哥鲁迅什么态度?
一个字:行!两个字:同意!三个字:不反对!四个字:坚决支持!
还用问为什么吗?当时在日本的中国男留学生,娶日本女人为妻的,周作人不是第一个。鲁迅早就见怪不怪。日本女人贤惠勤劳,又把丈夫当天无限崇敬地仰视,用来当老婆,最好。再有,他自己的婚姻是包办的,他那么崇尚自由恋爱自由婚姻,怎么可能干出横加干涉有情人的事情来呢?
家乡的老妈什么态度?
一个字也没说。
她能说什么?二话不说就同意?不可能。即使她同意也不可能做到二话不说。你想,娶回来一个外国人,周家还不让四邻八方的唾沫淹死?不同意?也不可能。儿子远在日本,她鞭长莫及。再说了,她一看到大媳妇朱安的脸,心就往下沉。大儿子大儿媳的婚姻已经悲剧了,她不想家里又有第二个婚姻悲剧。
随他去!这不是她说的,是她心里想的。
不置可否就是好。将来,如果他们以性格不合闹离婚,责任不在我,不是我包办的,怪不着我,不像樟寿和安媳妇,表面上不说心里不定怎么埋怨我呢。如果遭人议论耻笑被吐口水,责任也不在我,不是我在背后撺掇的,不要说我这个为娘的不守祖宗规矩伤风败俗。
这样一来,周作人和羽太信子成婚毫无阻碍地顺利。1909年3月18日,他俩在日本当地的婚姻登记机关注册结婚。
在家事方面,一直是信子在前头冲锋陷阵,周作人在后头当参谋总长兼后勤部长。两人配合得和谐又默契,比他大哥大嫂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