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开始的时候,鲁迅无意一并带走母亲和老婆。他走得太急,急得近似于逃。既然如此,那就一定不会做很周详的计划。他甚至来不及像几年前寻找八道湾房子那样一处处地看,哪儿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哪儿交通便捷出门就是地铁站,哪儿附近有大型超市方便打酱油。他只求一个人的蜗居。他忽然怀念起八道湾之前的绍兴会馆,他一个人生活的那段时光,寂寞、孤独,却也安详、宁静;虽然没有热闹、温馨,却也没有纷争、反目。
他醒悟,原来他是适合一个人生活的。
摊牌。
他对母亲说,砖塔胡同的房子太小,住不下,你还是先在八道湾住着,他们总不会不给你饭吃。等我安顿好了,再另外找合适的房子,然后来接你。
鲁迅虽然没有安排母亲跟他入住砖塔胡同的意思,但也向母亲解释了,不带她去是因为房子小,并不是他不愿带她走。
鲁迅给了朱安两个选择,要么仍住在八道湾,继续陪侍鲁瑞婆婆,要么回绍兴娘家去,独自一人。他补充一句,如果你回绍兴,我会每个月给你寄钱,你的生活不会有问题。
朱安警觉起来。什么意思?乘此机会赶我回娘家?逮着机会彻底休了我?
鲁迅的内心深处是不是真的有此意思,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明摆着,让朱安回绍兴,是他的真心希望。给她选择,不过是一种处事技巧、策略。有的时候,他做事很决绝;有的时候,他没有把事情做得很难看的愿望。
鲁迅给母亲的希望是将来找到大一点的房子,就可以接她过去。而他没有把同样的希望给妻子,他给她的选择清单里,没有砖塔胡同。
别以为传统的女人是砧板上的肉,可以任人宰割;别以为不识字的女人没有脑子,可以任人支配;别以为小脚女人没有主见,可以任人欺侮。也许,她全部的思想只是嫁鸡随鸡,但这个在今人看来幼稚腐朽的思想,却是她自我保护、捍卫权利的利器。
八道湾,绍兴娘家,我一个都不选。我只选,砖塔胡同,我跟定了你!
没辙了吧。鲁老兄。谁让你当初明媒正娶花轿迎她入门,谁让你给了她周家长媳你鲁迅妻子的身份。她守护身份,她坚守妇道,没什么错吧。
朱安自有她的想法:住八道湾,不是长久之计。婆婆日后总是会跟长子离开八道湾的,那时,她还能以什么理由赖在八道湾?再说,八道湾由一个日本媳妇当家,她一个失了丈夫护卫的中国女人,日子不会好过。跟两个咪西咪西吃日菜的妯娌生活在一起,怎么说也有点别扭。
回绍兴,更不现实。一来,她从来没有过要回娘家的念头,即便她想回去,也只能空想——她回不去了。就像周氏老家由盛及衰,绍兴丁家弄的朱家也由富裕而穷困。前一年,也就是1922年,朱家像当年周家出卖新台门一样,把祖宅卖给了陈姓人家,在不远处的叶家弄租了一套房住了下来。没有了大宅大院,哪里还有她这样一个像泼出去的水一样的出嫁闺女安身立足之地?二来,她若回去,岂不等于向人宣告,她被休掉了么。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汇报完毕!
许是个人命运系于一线的严峻,平常口欲言而嗫嚅的朱安变得口齿伶俐起来。她也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声泪俱下,没有哀声乞求,而只郑重提出:反正你搬到砖塔胡同去也需要有人为你烧饭、缝衣、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都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
她不管丈夫跟小叔子、弟媳妇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论是非曲直,她只有单纯的一个念头,是他的老婆,就得无原则不讲理地站在他一边,跟他共进退。这是做妻子的本分。
也许是觉得妻子的话有道理,也许是无可奈何,同时也表明向来给人以坚硬印象的鲁迅,心里也有柔软的时候。离开八道湾那天,鲁迅在日记本上记下:“雨,午后霁。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只一个“妇”字模糊了朱安的身份。
他对她的冷淡无改变。
曾经,相对于朱安,鲁迅跟弟媳信子更像一家人;相对于朱安娘家,他待信子娘家更亲。朱安是不管雪来霜降,风波起伏,总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把他当山一样依靠和信赖;而信子则一遇事马上翻脸,毫不念及以往恩情,甚至浑身毛发变利剑,突刺刺突刺刺。
讽刺啊!
悲哀啊!
同一天,周作人也在日记本上记下周家发生的大事:“下午L夫妇移住砖塔胡同。”L,是什么?“鲁迅”拼音字母开头。他不再称“大哥”,“鲁迅先生”,甚至连“鲁迅”都不愿提及,只一个“L”指代。最可亲可敬的大哥,如今在他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符号。
枕边风和煦兮,吹得男人心智都昏蒙了。
枕边风凛冽兮,吹得男人眼睛都闭上了。
砖塔胡同离八道湾不远,61号的屋主是俞芬父亲俞英崖的一个朋友。院子不大,房间不多,除了住着俞芬三姐妹之外,另外还住着一家人。周家闹风波的时候,那家人刚刚搬走,空出了三间北房。鲁迅(及妇)搬过来,一人住一间,还有一间用作盥洗室兼餐厅(所以鲁瑞没办法过来住)。房间又矮又小,远没有在八道湾住得舒服。可非常时期,哪能有什么讲究。
一阵忙乱之后,生活又暂时归于平静。原本发誓不分家的兄弟三人,被生活作弄而分居三地。可怜老母亲鲁瑞常常八道湾、砖塔胡同两头跑。白天,她到砖塔胡同看大儿子;晚上,她回八道湾看二儿子。有时夜太深,朱安留婆婆住下,婆媳俩就挤睡在一张床上。
远在上海的周小弟建人不知道家里的两个哥哥已反目为仇,还像以往一样写信给大哥,托他带话、带钱给芳子。鲁迅回不了八道湾,有时让母亲把话带回去,有时让来给他们送东西的八道湾女佣把钱带过去。
砖塔胡同只能短暂逗留,不是长久之地。鲁迅又像当初找八道湾房子那样四处找房子,看了十几处后,终于在10月30日看中并购下阜成门内三条胡同21号(简称西三条胡同),房价800元。11月,办理过户手续;12月,立契;次年1月,翻建;5月25日,迁入。
西三条胡同是北京最古老的胡同之一,21号是一座独门小院,原有六间房。鲁迅翻建时,改成北屋三间(以北又接出两间小房,被称为“老虎尾巴”),南屋三间,东西各两间,形成一个标准又精致的小四合院。
这里当然没有八道湾宽阔,但住的人少,只有鲁迅、鲁瑞、朱安三个人,又没有孩子需要运动游戏的场地,够住而且还富裕。北屋的三间,是住屋,东边的一间鲁瑞住(少有人知道,这间卧室以北原来也有一个“老虎尾巴”,后来拆了),西边的一间朱安住,正房后面的“老虎尾巴”是鲁迅的卧室兼书房。南屋,是藏书室;东、西屋,分别是工人房和厨房。
房子买好也装修好了,人也搬进去住了,鲁迅尚留在八道湾的书,可以拿回来了。他想,我回八道湾取我自己的东西,又不是去谈,去理论,去打架,不应该有问题吧。偏偏有问题,而且出了大问题。
1924年6月11日。注意,这日距周作人宣布绝交、鲁迅匆匆奔离八道湾已过去了将近11个月。都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最佳良药,是平复怨恨稀释矛盾的最好制剂,却对一根筋的周作人和芳子不适用。他们在这11个月的时间里,越想越生鲁迅的气,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大得不可收拾。
火山,要爆发;地壳,要裂变;洪水,要泛滥。周作人和芳子郁结在心中的怒气啊,要宣泄!
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不信,或,不完全信。他们既非当事人,又非现场目击者。他们,全是道听途说。
那么,当事人怎么说?现场目击者怎么说?
当事人之一鲁迅说:“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日记)
当事人之一周作人说:“下午L来闹。”(日记)
正借住在八道湾的绍兴老乡,也是兄弟两个的朋友章廷谦(章川岛),作为唯一的现场目击者,说:“鲁迅先生来了,……过了一会儿,从里院传出一声周作人的骂声来,我便走到里院西厢房去。屋内西北墙角的三角架上,原放着一个尺把高的狮形铜香炉,周作人正拿起来要砸去,我把它抢下了,劝周作人回到后院的住房后,我也回到外院自己的住所来,听得信子正在打电话,是打给张、徐二位的……”(《弟与兄》)
关键词:骂詈、殴打、闹。
结果是,鲁迅取物计划中途夭折。第二天,许寿裳问他,是不是把书全都拿出来了。他答:未必。许寿裳最关心他送给鲁迅的《越缦堂日记》有没有拿出来。他答:不,被没收了。
周丰一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缺犬残猫》(写于1936年7月,初刊于第93期《论语》杂志)。他的本意恐怕只想忆忆曾经奔跑于八道湾的两黄两黑四只狗和一只猫而已。其中一段话,他也许并非刻意,却有意外的意义:
“春天变了夏天,追随也就无形中跟着春天去了。四条狗又和和睦睦的,让人看来实在是一个充满了和平气象的大家庭。不过大家谁也难免有龌龊的事发生,便是那两条父子黄狗,还时常打在一块,目的物早已变成了抢吃,其实抢吃倒不会如此,归根仍不能不逆推到春天时候的仇恨,于是新恨加旧恨,打的更凶……这一回是两败俱伤。”
关键词:大家庭,龌龊,两败俱伤。
周作人曾经自我画像,说在他的心里一直潜伏着两个“鬼”,一个是绅士鬼,一个是流氓鬼。如果你问他,绅士鬼何时穿西装打领带附着他肉身,他一定会告诉你,和地道的绅士们周旋时;如果你问他,流氓鬼何时打赤膊露胸毛附着他肉身,他一定会告诉你,和地道的流氓们战斗时。论比例,他承认绅士鬼占小部分,剩下的归流氓鬼。
显然,那天下午面对曾经亲爱的如今已变成死对头的大哥,周作人的流氓鬼爬上了山头摇旗呐喊,它主宰了他的行为。
若非刻骨的仇恨,何足以如此红毛绿眼剑拔弩张。这对至亲兄弟,究竟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