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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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家里的两个孩子 (2)

有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离开广州回到了上海?那时是1927年。现在回头看,这年,是血腥的一年。四月,有“四一二”;七月,有“七一五”。“清党”的结果是血流成河。

鲁迅说得很形象,“我……被血吓得目瞪口呆”。

初返上海,鲁迅并没有就此长居上海的打算——究竟是回北京,还是留上海,或者到别的地方去,他没计划,一切走着瞧,看着办。匆忙抵沪,来不及找房,他俩就在共和旅店开了一间房,暂住下来。

周建人天天来陪,对大哥说,旅店总不是长久之处,还是得找个栖身之所,哪怕暂时的,也好。鲁迅想想也是,就托建人去找房。周建人和王蕴如的新家,在景云里10号,离位于宝山路他的工作单位商务印馆不远。这里住着不少文化人,像茅盾、叶圣陶(叶绍钧)等。

择邻而居。要是也住在这里,就挺好。

正巧,周建人打听到,景云里23号的房子空了出来,可租。

有意思吧。在景云里,有一对亲兄弟的两个婚外金屋。

曾经其乐融融的周家大家庭,如今分裂成北京的八道湾和西三条,上海的景云里之一和景云里之二。三个兄弟,五个家。

这个时候,鲁迅、许广平的同居关系,顺理成章地公开了。当然,这个“公开”不是召开记者招待会,不是发通稿给各媒体,不是短信通知狗仔队,也不是招摇过市到民政局登记,以及宴开十八桌举办世纪豪华婚礼,而只是不再刻意隐瞒,不再避人耳目,不再躲躲闪闪。

别小人之心地误会他们不选择敲锣打鼓地公告天下,是因为他们的恋是婚外恋、情是婚外情而担心什么顾忌什么。他们是不屑,以为才没那个必要。看许广平给她的闺蜜常瑞麟写的信:“周先生对家庭早已十多年徒具形式,而实同离异,为过渡时代计,不肯取登广告等等手续。”

关键词:徒具形式,实同离异。

从那时到现在,也许再到不远的将来,这一直是博取外人对婚外恋情抱以无限同情与深刻理解的最有力武器。

不公开也公开了。

消息传到北京,八道湾知道了,西三条也知道了。周作人也好,信子芳子姐妹也好,鲁瑞也好,他们的反应可以忽略不计——都是无关的外人。唯独有一个人,她的感受很重要。朱安,这个原配夫人,她有什么反应?

自鲁迅走后,常出入西三条为鲁瑞和朱安采买、写信的有许羡苏和俞家姐妹。有一天,周家收到鲁迅从上海寄来的信。俞芳拆开信封,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那是鲁迅和许广平。大概他想,与其任流言满天飞而让家人真相难辨,不如索性坦白交代。反正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况,哪能扯得上“杀”和“剐”,他们一个北,一个南,老公的耳刮子是刷不到的,狐狸精的头发也是揪不到的。奈何不了我,我们。

看那照片,鲁瑞即使喜,也不形于色。这个时候,她到底还是有些可怜大媳妇的——她可是她寻回来的,是儿子还回给她的礼物。虽然她俩越相处越像一对母女而不是婆媳,但身份很难抹煞。她是大媳妇。

朱安的神情很复杂。她不是个善于把内心挂在脸上的人。无论喜与悲,她更多的表现出无动于衷。这是旧式妇女的典型症状。不是镇定、冷静,而是木讷,甚至呆滞。她逆来顺受惯了。她可以什么都不认,唯有命,她认。

“大先生和许广平姐姐结婚,我倒想不到。”看上去,俞芳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她是说给朱安听的。她想探探朱安的真实内心。她敢这么说,说明她是了解朱安的,知道这个坚守着传统的女人不会满地打滚哭天抢地。她甚至用了一个词,“结婚”,而没有用“同居”。谁都知道,结婚,对于朱安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是早想到了的。”朱安一如既往的平静。

“为什么?”俞芳很惊讶,表现出很意外的样子。她的这个反应,表明她其实又是不了解朱安的。在她,或者,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不识字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的朱安是傻的,近于不谙世事的孩子。

人,往往更乐意低估一个人,而不情愿高估一个人。

朱安,被低估了。

她不被丈夫爱,不意味着她不了解爱是什么。“你看他们两人一起出去,一起……”

不知是鲁迅许广平故意不刻意隐藏,还是相爱的心掩饰不住。朱安,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而且凭她为女人又为人妻的敏感和直觉,早就看出了端倪。

那她为什么不拽住他,不让他走,放他走,不是明摆着放他们这一对婚外情侣一条生路吗?你以为她拽得住他吗?那也可以试试,不是说,守护家庭,是要努力的嘛;幸福,也是需要争取的嘛。可惜,那是现代人的意识,朱安们,以忍让为美德,以顺从为天职。

何况,努力,未必守得住家庭;争取,未必争得来幸福。强扭的瓜不甜,是老话,也是真理。顺其自然,最好。别一本正经地指责朱安懦弱,其实,于无意之中,她比你我他更早地触摸到生活的真谛。

俞芳很担心地又问:“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朱安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她难得地向外人展示着她的内心。“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没想到吧。一个在有些人的眼里一无是处的旧女人,竟然能说出哲学家文学家也不一定能说得出的话。

蜗牛理论。朱安的发明。

这也使我们像透过纯净清澈的湖面一眼看到湖底的鹅卵石一样看到了朱安的心底:原本,即便鲁迅对她如何不好,冷她、孤她、霉她,把她当空气,她都充满着朴素的希望,坚持乐观地憧憬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幼稚地坚守着“我对你好,你终会感动”和“付出总有回报”。尘埃落定,她这只气喘吁吁的蜗牛一下子松了懈,连着几个后空翻,栽落地下。

完了。也醒了。

继续那个未完成的问题,今后怎么办?“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婆婆)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她的语气凄楚哀怨。尽了全力又无能为力的气息弥漫在她全身。她向着“生为周家人,死为周家鬼”的方向继续前进。

有谁去聆听一个被遗弃在阴暗角落里的女人的内心泣诉?又有谁去触知一个被抛弃在旧生活中的妻子的真实感受?没有!以爱的名义,赋予遗弃和抛弃以光明的外壳。也以爱的名义,赋予婚外两性关系合理正当而且崇高伟大。

对此,许广平坦然得让你几乎摸不着她的心跳:“关于我和鲁迅先生的关系,我们以为两性生活,是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缚,而彼此间有情投意合,以同志一样相待,相亲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要有任何的俗套。”——这足以作为婚外恋的宣言,庄严而神圣。

不当炮灰,却一路踩着炮灰把胜利的旗帜插上高岗。不当牺牲品,却一路踏着牺牲品的尸体让甜蜜爱情幸福家庭的旗帜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