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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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周海婴的生 (1)

这个老婆在这里,那个老婆在那里。

生活,继续着。

鲁迅忙着做他的自由撰稿人,忙着和这个那个打笔仗,当然也时不时去当一回两回青年导师。他还是南京大学院(教育部改的)的特约著作员。职位,是虚的;薪水,是实的,每月300元。不亦乐乎。

许广平呢,原本一个有理想有抱负,又难得接受过高等教育,可以有所作为的女人,成了男人的女人后,她自己,变得越来越渺小,直至微不足道,成为真正的鲁迅背后的女人。

她不再工作。不是她甘心做全职太太,而是鲁迅不想让她工作。他的理由是,如果老婆在外面做事,家里就会乱套,工作与不工作的家庭生活方式,完全两样。她默不作声了,心里不以为然。她是许广平,不是朱安,有知识女性的追求,有职业女性的向往。

你别看鲁迅,这个呼唤着妇女解放的新文化运动旗手,在老婆工作不工作的问题上,也尚存着丝丝毫毫传统旧观念。

这就证明了一个问题,很多时候,说归说,做归做。说和做,两码事。

还是那句话,她是许广平,不是朱安,怎么甘心把围着锅台转作为她全部的人生。她偷偷地继续找工作。有了眉目,她才告诉他,以为她的坚持能使他妥协,又以为生米煮成熟饭能让他无可奈何。

但是,他也很坚持。这次,他的理由更直截了当:“你做事这些薪金,要辛苦一个月,看人家面孔,我两篇文章就收来了。”

噢,这下明白了。他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她的那点儿薪金,他看不上眼。他着眼于算经济账,觉得她出去工作不如他多写两篇稿划算。

智慧的他,居然也有不智慧的时候,以为女人执意要出去工作,只是为挣钱。意识超前的他,居然也像那些目光短浅的平庸男人,把老婆只当作拴在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他莫名犯了迷糊,似乎忘了,许广平不是目不识丁甘为男人附庸只配相夫教子做家庭主妇的女人,她有思想需要付诸于实践,她有学识需要服务于社会,她更有个人价值需要被社会承认。

他却只要求她:“你还是在家里不要出去,帮帮我,让我写文章吧。”

“帮”是什么意思?当个称职的后勤部长,做个称职的女秘书。

没想到啊没想到,鲁迅的婚外恋让他一举三得,既让他长久渴望的爱情有处安放,也找到一个不花钱却勤勤恳恳认真负责的女佣,还顺搭一个跑跑腿、抄抄写写、接待接待忠心耿耿的女秘书。

赚到了!

为了心爱的人,放弃自己也值得。大概许广平就是这么想的。两个人,只有一个心硬一个心软,才能和谐。鲁迅心硬,许广平自然心软。她的心定了下来,不再觊觎外面精彩的世界,顺从地加入到家庭主妇全职太太的行列。

她照顾鲁迅的日常起居,让他继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神仙般小日子(早年,朱安也是这么做的)。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幸福而骄傲地承认,“现在换衣服也不晓得向什么地方拿了”。她保护他的胃,不让他喝凉茶,为他的杯子制作了一个棉套子;她亲自为他买香烟——为省钱,也买廉价烟。这让她在他去世后一直很后悔,内疚地以为,他的肺都是被廉价烟摧残的。

为了他吃得好,她亲自下厨。特别在他生病的时候,她更细致,绿叶菜只要叶不要茎,鱼肉要软的不能有刺。烧好了,她一碗碗一盆盆端上楼,送到他的床前他的嘴边。他爱吃北方菜,她是南方人,不太懂烹调,提议请一个北方厨师,他嫌贵,舍不得,她也就现学现做。

她大公无私地穿扣子磨掉了、颜色洗褪了的粗旧衣服,脚蹬一双她自己做的大棉鞋,从不穿金戴银,看上去像极了村妇,也克制自己的消费,几至零支出,只满足一日两餐,却为鲁迅买书慷慨得像一个有钱人。

客人来时,她接待;客人走时,她相送;他工作前,她做准备;他工作中,她负责清场,确保绝对安静;他写了稿,她誊抄;他编辑,她校对;他需要的资料,她收集;他出版的作品,她保管;他随处扔的手稿,她整理收藏。

他不要朱安要她的好处,一目了然:朱安,只能是一个顺从又唯唯诺诺“做家务的”;她,入得厨房,也出得厅堂。他需要的女人,能照顾他,能生孩子,能做他的助手。三个方面,朱安只胜任其一,而她,就像一句广告词所说,我能,我全能。

可能有侏儒症的朱安,生不出孩子;高大健壮的许广平,不仅能生孩子,而且一生就生个儿子。周家长子,终于有承继香火的后代了。朱安一下子就输了个精光。母凭子贵,她再也没有翻身得解放的机会了。

后宫的斗争,很多都是为了肚子里的那个种。

许广平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具体地说,1929年5月,鲁迅回了一趟北京的家,探老母,就算是内心很不想看望一下老妻,也由不得他。这是他携手许广平离京南下后第一次回京。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不仅远游,而且长游,一游就游了将近三年。这三年,他和老妈的感情,仿佛只靠金钱维系——他按时寄家用。

时局变化得翻天覆地,不变的是老妈和老妻。鲁瑞见了儿子独自一人回来,很关切地问,害马(鲁迅为许广平起的昵称,害群之马的简称)怎么不跟着一块儿回来?——儿子三妻四妾不重要,重要的她们都是她的媳妇。爱儿子,就爱儿子的女人,特别要爱为儿子生孩子的女人。这是很多母亲的心里话。她才不会为顾忌大媳妇的感受而让儿子不开心呢。

他说,她有点不舒服——实则是怀孕。之前,他没有明说过,但这样的小道消息往往跑得比兔子还快,也最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两个月前的一个早晨,朱安照例起床后到婆婆房里请安。她很郑重地告诉鲁瑞,夜里她做了一个梦。什么梦啊?鲁瑞随便那么一问。她很严肃地说,她梦见大先生回家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孩子。在梦里,我很气愤。她实话实说。哪个做妻子的能容忍丈夫带一个私生子回来?朱安也是女人嘛。

鲁瑞很不以朱安的气愤为然。既使私生子,也是孙子,也是周家的种周家的根!其实,她也早就听说了传闻。听朱安这么说,她干脆挑明:是啊,外面确有此传说,只是你还蒙在鼓里。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怎么知道?二太太告诉我的。

二太太,羽太信子也。

恨信子的人恨得牙痒痒的:多事,管你什么事,他们家的事儿,你多什么嘴,故意的吧,想挑起家里的和外面的两个女人的战争?

信子扬头斜眼:是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我老公在外面养女人,我就是看不顺眼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朱安,我们可怜的大嫂,我同情她,错了吗?

鲁迅不在北京的时候,鲁瑞免不了更多地跟八道湾来来往往。这也能理解。她没有跟二儿子翻脸,也没有跟二儿媳不和。她到八道湾,或者,信子他们到西三条,时有走动。一个老太太,生活费是需要的,更渴望与人交流。走动得多了,交流得多了,她越发对二儿子一家有依赖,于无意之中,她也越来越心向八道湾了。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鲁迅曾托许羡苏买了几株柳,种在西三条的后园,为此拔掉了原先种在后园的几株玉蜀黍。鲁瑞不太乐意,到八道湾串门时,在信子面前有些抱怨。信子什么反应?借用鲁迅所说(给许广平写的信),“二太太大放谣言,说我纵容学生虐待她(母亲)”。他因此得出结论,老妈跟他们往来太密切了,而“老年人很容易受骗”。言下之意,信子是个喜欢造谣的骗子,而鲁瑞时常受骗。

恐怕鲁瑞不但容易受信子的“骗”,而且还中了信子的“毒”。她明明知道鲁迅跟八道湾水火不容,却偏偏在跟刚刚落脚的鲁迅聊家常时三句不离八道湾。无论谈着什么话题,谈着谈着,总能绕到八道湾。中心主题永不变。这让鲁迅很纳闷,她怎么能有这个本事呢。这也让他很郁闷。他写信告诉许广平:“这于我是毫无关心的”。

不关心也得竖着耳朵听。谁让鲁老太太生活圈子就那么一丁点儿呢。

鲁家大哥,聪明如你就不能找一个能把老太太的注意力从八道湾转移到你,或你们身上来的话题?比如说,怀孕、生子之类。对此,相信老太太一定比对八道湾更有兴趣。

好吧,那就谈这个吧。鲁迅实话实说,害马不跟着一起回来,是因为有孕在身,担心火车颠簸伤了孩子。之前,他先告诉了许羡苏。许羡苏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很平静地说,这是在意料之中的——她当然也应该听说了传闻。

有一个私秘,他没有说。许广平怀孕,纯属意外,那是因为避孕失败。原来,他们并不打算一同居就生孩子。是以事业为重,还是另有顾虑呢?不得而知。为了这个意外,他俩进行了一番商量。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商量的结果,要。干吗不要呢,那是一条生命,既然那么强烈地要来到人间,那就让他(她)来吧。何况,他也想当爹,她也想做娘。

鲁瑞也不吃惊,但不平静。许羡苏是外人,平静很正常;鲁瑞听儿子亲口这么说,也就是证实了之前的传闻。想想老大老大不小了,都奔五的人了,才做了爹,周家又添丁,她又当奶奶,所以不平静。不但不平静,而且激动。

她高兴地说,我想也应该有了,因为这屋子里早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