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举着放大镜,漏洞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九道湾?噢,不好意思,记错了,是八道湾。
你说客厅里有数位客人,周作人说只有沈启无一个客人,怎么解释?
一个,还是数位,并不重要。也许是太紧张,看花眼了。也许,记错了。
好,都算你记错。可是,周作人出任督办是在1940年12月19日。刺杀案发生在1940年元旦。颠倒了。这又怎么解释?
不好意思,也记错了。好,还是算你记错。我再想想……,对了,不是出任伪督办,而是出任北大图书馆馆长一职。你的意思是,你们听说周作人出任馆长一职时,决定下手,干掉这个汉奸?对。
对什么对,根本就不对。周作人是在1940年1月12日才收下的聘书。再说一遍,刺杀案发生在1940年元旦,即1月1日。
再说了,好像还有一个客人被打伤了,是不是?
还是记错了?当然也有可能。不过,可能得多了,他勇于承担这起案件的责任的真实性就令人怀疑了。何况,为什么过了那么那么久,熬过了抗战胜利、全国解放、“三反五反”、反“右”、“文革”、改革开放,直到春风拂面的90年代,他才想起来公开?刚睡醒?
绕来绕去说了那么多,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那就是,周丰三的自杀跟周作人的被刺究竟有什么关系?
刺杀案既然是个谜,那一定是说法不一。日本人干的?国民党特务干的?卢品飞等三人干的?范旭等三人干的?还有一种说法,是周丰三的辅仁大学附中的同学干的。
话说,周作人一方面不肯离京南下,一方面不肯跟日伪合作,很纠结。小侄子周丰三看伯父如此,很难过。他为什么难过?感情深呗。你若问他是跟伯父亲,还是跟父亲亲,他一定告诉你,跟伯父亲。原因?很简单。他跟伯父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多于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
他还在他妈肚子里的时候,他爸就去了上海。他出生的时候,守候在他身边的不是父亲而是伯父;他的成长,由伯父陪伴而不是父亲。那年,他哥周丰二大闹寿宴后,他爸宣布跟他哥脱离父子关系,他被“错杀”而被父亲一并抛弃,从此再也没有用到父亲一分钱。若把话说得严重一点儿,可以说,他是被伯父而不是父亲养大的。他吃伯父的,喝伯父的,叔侄当然情深。
战事临头,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很茫然。他有日本血统,本能地不会参与抗日;他又有中国血统,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也本能地抵触作为侵略者出现的日本。或许他并不希望伯父离京南下,但他更不愿看到伯父沦为汉奸——他知道汉奸和汉奸家属的下场。他受中国传统教育多年,也知道“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但是,他无力劝说伯父走,更没法阻拦伯父往混水里一步步走远。
矛盾啊,痛苦啊。
他的同学知道以后,两肋插刀地表示要帮他一把。怎么帮?首先你想不想保住你伯父的名誉?那当然,他是我亲爱的伯父哎。那就好,保住他名誉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他继续往歧途上滑。这我还不知道?问题是,怎么样才能做得到。干掉他!什么?他大惊失色。
都是一帮十六七岁的孩子。周丰三以为他们不过是说着玩的。他们不是杀手,不是特务,不是军人,怎么干?是干掉一个大活人耶,又不是碾死一只小蚂蚁,哪那么容易?
谁知,不久之后,刺杀案真的发生了。
周丰三几乎崩溃。在他想来,虽然他没有直接动手,但他事先是知情的,所以他自觉他其实也参与了其中。幸好伯父命大福大,没伤没死,否则,他岂不成了杀死亲伯父的凶手?天理不容!
尽管伯父没死,但这起刺杀案真的把他“逼”下了水。如果说之前他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现在,枪声让他下定了下水的决心。这么一来,岂不是我,他的亲侄子间接逼的他?我不是成了日伪的帮凶了吗?
抑郁,难以自拔。
1941年3月,周丰三用周作人护卫队一个成员的手枪射杀了自己。
注意!这只是坊间的一种说法。既然是没被证实的说法,那一定存在着疑问。最明显的就是时间问题。周作人是1940年元旦被刺杀的。如果周丰三为此事自责而自杀,为什么要等到一年多以后。
周氏兄弟失和后,一群人就自觉自愿地形成了两个敌对阵营。老大派,老二派。一遇到有关周家的事儿,两派人马都会互相指责。是你主人不好;是你主人不对。周丰三的自杀,两拨人马又开始了互掐。
一派说,可怜周丰三就是被周作人这个大汉奸害死的。如果他没有投敌的倾向,爱国青年周丰三怎么可能跟同学们合谋,异想天开地以“干掉他”这么幼稚的行为试图挽救伯父人格、保全伯父名誉,从而让他背上“杀亲”的沉重包袱,最终走向不归路。他是以死抗议周作人的丑陋行径啊。
一派说,可怜周丰三哪是被伯父害死的,分明是他爸把他逼死的。为什么?还用问为什么吗。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孩子,自小缺少父爱,也就算了,又突然间被父亲宣布抛弃了。换作是你,你试试那会是什么滋味?
有问题。什么问题?他被他爸抛弃,是在1936年年底吧。而他自杀,是在1941年。隔了那么多年,他还会为这事儿自杀吗?
内心长期郁积,最终爆发,也不是不可能。
有一个词,恐怕最能解释周丰三的自杀。抑郁!
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他只能从伯父那里偷尝父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家里没有顶天立地为他妈他兄弟姐妹遮风挡雨高大魁伟的父亲,他只能依靠伯父。生活上,如此;精神上,也如此。尽管伯父、伯母(也是姨父、姨母)不欺负更不虐待,但他还是免不了会有寄人篱下的屈辱。抑郁了。
长大了,懂事了,更迷茫了。大伯、父亲离家出走了,另筑爱巢另觅新欢另组家庭。奶奶的姑息,二伯、二伯母的斥责,大伯母的沉郁,母亲的哭泣,还有,大伯、二伯的冷战,二伯、父亲的不和,时时撕扯着他的心。都说家是港湾,是心灵的温暖属地。我的家,为什么是这样?再然后,干脆被父亲抛弃了。这是什么父亲?这是什么爸爸?更抑郁了。
中日开打了。他一个中日混血儿,身处于中国人群中,会被斥一句“日本杂种”;走到日本人群中,又会被责一句“中国杂种”。中国人痛恨他血管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液;日本人会把他作为伟大的大和民族与劣等的支那人苟合的证明。当汉奸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时候,他又会因他的日本血统的烙印遭来人们视同准汉奸的怪异目光。抑郁渐深。
中立,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但他无法做到。伯父飘移了,伯父落水了。如果他不随行不赞同,从亲情情感上,他会很痛苦。但他又不能容忍家里出了汉奸,那是大耻辱;他也不能容忍跟汉奸同一个屋檐下苟活,而且还得靠汉奸供养,那是大屈辱。离家出走?脱离关系?他也做不到。抑郁得无法自拔。
还有一点不容忽视。他姨信子他妈芳子似乎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或许不幸,这方面的遗传因子在他身上更多地附着。如今谁都知道,抑郁症属于精神科的范畴。那时,家人只见他闷闷不乐,可能谁都没有往疾病方面去想。没有及时到医院挂精神科的号,也没有马上去看心理医生,他就这样一点点让抑郁在心底积聚。
积聚!积聚!终于有一天,轰的一下,抑郁爆炸。
枪声响过,二十岁不到的周丰三倒在血泊中。羽太芳子崩溃了。她失去过一个爱子,也失去了丈夫,她活得凄苦而艰难。如今,幼子也去了,而且又是以这样过激惨烈的方式。她整夜整夜地哭,也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从此,严重的失眠症一直陪她到老到死。
一颗子弹,拿走了周作人的气节;一颗子弹,夺去了周丰三的性命。只是一颗子弹,引领着周家这对叔侄朝人生的不同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