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超
他是我读小学时的一个男同学。现在我已经叫不上他的大名儿了,只知道他有个绰号叫“木瓜”。这是一个很丑陋很带调笑的绰号,如同他这个人,常常被一帮人拿来开涮。
新来的班主任把我和他编排在同一张桌。为这点,我恨了那老师一个学期。我怎么能跟一个留级生坐一块呢。
每天,他总是迟到。等大家坐下后,他才急急忙忙赶到教室。落座时,又总是把书什么的弄得“稀里哗啦”响,不是碰倒文具盒就是掉下一本书,引得全班同学回头讪笑。第二节课,他就开始打盹,头一栽一栽的。老师走过来,敲敲桌子,木瓜这才从梦中惊醒。老师问:这半天了,钓了多少条鱼?全班同学轰地一笑,木瓜红着脸,垂下了头。
木瓜好像从来也没穿过什么新衣服。直到我们分手,他一直是一件蓝布衫。
木瓜在班上哑子似的,很少说话。他也绝不像其他留级生,仗着个子大欺负小同学,倒是常被那群皮猴子捉弄。瞄准他进门了,在门框上放一把扫帚,门一推,扫帚正好落在他的头上,于是教室里掌声跺脚声响成一片。或者在他上课“钓鱼”时,画些乌龟,贴在他的背后,下课了,就支使他去擦黑板,全班同学看着他背后的那些个纸条,笑个不停。
奇怪的是,木瓜有时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却从来不报复。我敢说,论打架,班上没人是他的对手。
和木瓜在一起坐,其实我挺占便宜。卫生值日时,我的任务就是擦黑板抹桌子。拎水扫地搬桌子,稍重些的活他都包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他。直到发生后来的事情,才让我对他的歧视略有改变。
期末考试之后,木瓜一直没有露面。我找到他家给他送成绩单时,我们已经放暑假了。
木瓜的家是我想象不到的破旧,房里除了几张木板床,一张四四方方的吃饭桌,再没有其他陈设了。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大木盆边剁猪食。他对我的到来很是吃惊,也显得有些窘,站了下没站起来。我说我是来送成绩单的。
后来我在他们家的另一间房里看到一个卧在床上的老头。木瓜说是他的父亲,因工伤得了脑震荡,长年在家养病,有些神志不清。母亲给别人做保姆,还包洗好几家人家的衣服。木瓜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弟妹、要打柴做饭、要挑水种菜、要拔猪草熬猪食……
木瓜原来是一个那么能干那么懂事那么乖顺那么可怜的男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每天迟到,为什么上课老犯困,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那件蓝布衫,为什么整个夏天不吃一根冰棒,为什么书老读不上去……艰难的生活沉重的家庭负荷,令他不得不辍学。
“明年我可能要顶父亲的班。”他说话时,脸上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重。
“像大人一样上班下班?”我故作轻松地问。
“是的。”他红着脸,低下了头,“其实,我很想上学读书。”
之后,他果然没有来上学。我的边上又换了另一个男同学。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一天放学,我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穿一身工作服站在校门口,竟是半年不见的木瓜。他比在学校时精神多了,还背了一个帆布包。看见我,不好意思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文具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红着脸说:“我不小心把你的文具盒摔坏了,第一个学期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你。现在赔你一个新的。”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木瓜只有13岁。
几个月后,父母工作调动,我们离开了那座矿山。又过了几年,说那里窑洞塌方,死了不少人,其中有人说到了木瓜。说到底是榆木脑瓜,就在洞口都没有逃出来。
我很难过,很想替木瓜辩解一声:不,不是那样的,是木瓜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但那话一直没说出口,因为我还没长大。
如今,我已为人母。当孩子在优越的环境里读书,并不知珍惜时,我会情不自禁地给他讲木瓜的故事,讲至深处,心总会有些疼痛。
我的爸爸是个很木讷的男人,可是在为了争那短短的三分钟,我知道他尽最大努力地表达了他对女儿的爱,这份爱我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