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宋仁宗时期，高若讷任谏官，主持谏议之事。当时革新派领袖范仲淹，受宰相吕夷简为代表的政治守旧势力的排斥、打击，被贬职到江西饶州；而身为朝廷谏官的高若讷，对范氏遭贬一事，不仅不进谏一言，反而背地里诽议范仲淹的为人。欧阳修在政治上与范仲淹观点一致，他对高若讷趋炎附势，不能伸张正义的行为，感到十分愤怒。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写了这封信，对高若讷直接提出了大胆尖锐的批评和指责：“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欧阳修为国家政治上的改革图新，不惧强暴，敢于抗争，敢于仗义直言的无私、不屈精神。
【原文】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1］：某年十七时[2］，家随州[3］，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4］，始识足虽疑予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5］，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6］。而足下厕身其间[7］，独无卓卓可道说者[8］，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9］，然犹未暇[10］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11］。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豫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12］，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13］，论前世事，历历可听[14］，褒贬事非，无一谬说[15］。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16］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余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17］，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18］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19］家，足下诋诮[20］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21］。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22］，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23］，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24］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25］，不敢一忤[26］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27］。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28］，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29］，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30］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31］。夫人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32］，以智文[33］其过，此君子之贼[34］也。且希文果不贤耶？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35］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36］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37］。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38］，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39］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耶，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40］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41］尔。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42］，计[43］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44］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45］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耶？望之与章果不贤耶？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耶？是真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耶？况今之人来可欺也。伏以今皇帝[46］即位已来，进用[47］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48］，犹被褒称[49］。今希文与孔道辅[50］，皆自谏诤擢用[51］。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牓朝堂[52］，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人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春秋之法[53］，责贤者备[54］。今某区区[55］，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56］。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57］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58］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59］，伏维幸察不宜[60］。修再拜。
【注释】[1］顿首：以头叩地，行跪拜之礼。白：禀告，陈述。司谏：宋代掌管讽谕规谏的官员。足下：对人的敬称，多用于同辈。[2］某：自称用语，相当于“我”。[3］随州：今湖北随县。欧阳修四岁丧父时，其叔父欧阳晔任随州推官，因迁居于随。[4］天圣二年：即1024年。天圣，宋仁宗年号。天圣二年高若讷进士及第。[5］接：交往，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