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所谓“胡蓝奸党案”是不是莫须有的冤案,已经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从现在已经整理发现的资料看,其逻辑混乱、矛盾百出的情形,只能让人坚信一点,那就是,即便没有发生“胡蓝奸党案”,也会有其他的什么案。如果没有胡惟庸和蓝玉,也会有其他的什么人被拉出来顶缸。为了朱家天下的长治久安,必须有人被装进那心思细密、深谋远虑的天罗地网。否则,就有太多的事情,令我们无法解释圆满。
朱元璋的心思细密之处还表现在,当处理胡惟庸并端掉宰相制度时,他很小心地将李善长和一批武将们摘了出来。原因是李善长虽然与胡惟庸关系亲密,但此时威信尚存,且同情者亦多,因此将他放到了十年之后处置。同时,帝国军事行动尚未结束,也不是打击武将的合适时机。因此,朱元璋用称得上是深情款款的语言,将李善长和深卷其中的几位将军开脱出来。
终于,公元1393年,即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值帝国所有军事行动基本结束不久,将帝国军事将领几乎一网打尽的“蓝玉奸党案”即告爆发。
从史料上看,这位蓝玉虽然百战功高,却远没有徐达之死那么令人同情。原因是此人的贪横恣肆与朱亮祖大约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有一个我们在电视剧中曾经看到过的细节,决定了此人难逃朱元璋之手:前一年年初,平定四川西部建昌地区叛乱时,朱元璋派蓝玉为领兵主将。出发前,他将蓝玉召到京城面授机宜。当时,蓝玉随身带了几员将军一同觐见。朱元璋要把密令单独授给蓝玉,便令其他人退出。谁知,连说了三遍,几位将军都一动不动。直到蓝玉挥了挥手,这几位将军方才退下。
这年四月二十五日,朱元璋三十九岁的皇太子朱标突然病死。至此,朱元璋在幼年丧母、中年丧妻之后,又遭受人生第三大不幸,老年丧子。这一年,朱元璋六十五岁。五个月后,九月十二日,朱元璋立朱标年仅十六岁的长子为皇太孙,作为皇位继承人。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朱元璋已经开始筹划对帝国武将们的清洗。他必须为比皇太子还要柔弱的皇太孙,清除掉来自朱家之外一切可能的威胁。
当年底,蓝玉平叛胜利,十二月班师回朝。转年正月初十左右,蓝玉回到南京。二月初八日,早朝即将结束时,突然有人控告蓝玉谋反,大将军、凉国公、太子太傅蓝玉被当场逮捕。一天后,公元1393年即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初十,朱元璋就下令将他处死了。到当年五月一日,朱元璋已经将京城各军府、卫所的中高级将领基本牵连进来杀光,并将自己亲自作序的蓝玉《逆臣录》公告天下。就这样,在两个多月时间里,将大约两万多需要干掉的人大体清除完毕。
胡惟庸一案结束后,颁布了一个《昭示奸党录》。谁知不久就有人为李善长公开辨冤,致使这份文件的真实性大打折扣,今天已经无法看到。这份《逆臣录》同样可笑,它煞有介事地选录出近千人的口供,并记载着近千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前往蓝玉的公爵府饮酒赴宴、密谋造反的故事。于是,这位曾经百战百胜的大将军,霎时间变成了一个不是弱智、就是脑子进水的阴谋造反者。
第二年,公元1394年,即洪武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朱元璋将一位类似徐达的人物逼死,他就是我们曾经提到过的大将军、颍国公、太子太师傅友德。
从史书的记载上判断,这位傅友德作战勇猛,爱兵如子,深有谋略。据说,他平素沉默寡言,每临战事却常能身先士卒、出奇制胜,是故,其人身上的刀剑伤痕不下百余处。而且,此人在个人品行上也几乎无懈可击,相当自爱。因此,从一个普通的校级军官,一直成长为屈指可数的帝国开国功臣,为朱元璋册封的全部九个公爵之一。在史家笔下,对他的评价甚高。史书中也记载了许多这个人惊心动魄的作战故事。
他的死,同样惊心动魄。
傅友德有四个儿子,公认的仪表堂堂且聪慧过人,傅友德爱如性命。他的长子是朱元璋的女婿,尚寿春公主,为驸马。二儿子过继给了自己的弟弟,三儿子是皇宫卫队军官,最小的儿子则战死在沙场。因此,当时他有两个儿子,即驸马和皇宫卫队军官在他身边。他的小儿子战死时,傅友德悲痛欲绝。从此,对剩下的两个儿子倍加疼爱珍惜。当时,朝野中很多人都知道,大将军傅友德特别怜子。
十一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朱元璋举行盛大宴会。谁都没有想到,大家刚刚坐定,朱元璋突然提出的话题是,傅友德担任宴会警卫的儿子简慢无礼。傅友德连忙站起来,打算赔罪。不料,朱元璋也立即站起,喝问道:“你站起来干什么?哪个让你站起来?”傅友德赶紧埋首坐下,不敢吭声。朱元璋下令说:“去把你的两个儿子叫来。”傅友德遵命向外走去。他刚刚走到门口,朱元璋的贴身卫士便赶来传旨:“带二人的首级来见!”随即,递给傅友德一把宝剑。
傅友德提着两个儿子的人头返回时,没有下跪,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朱元璋面前。朱元璋呵斥道:“你怎么这样残忍?莫非是怨恨我吗?”傅友德大吼:“你不就是想要我们父子的人头吗?你不就是想要我遂你的心愿吗?”说完,横剑自刎而死。此时,距离蓝玉案爆发,过了一年多一点时间。
朱元璋当即暴怒不已,下令除他自己的外孙之外,将傅友德全家查抄、流放到云南去。云南全省,正是傅友德带领大军收归大明帝国版图的。此时,朱元璋的女儿寿春公主已经去世。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为了朱家的天下,朱元璋并不在乎把任何人推进火坑与地狱。并且,到蓝玉案之后,他已经索性不再费心为自己寻找借口了。
公元1395年,即洪武二十八年正月,又是春节过后不久,冯胜被逼自杀。
对此,不必过多浪费笔墨了。我们只要知道,这位冯胜和傅友德一样,是朱元璋所封的全部九个公爵之一,而且是帝国建立之后第一批册封的六大公爵之一,就可以知道此人的战功与地位了。
可能是战争年代留下的后遗症。马放南山后,这位本来是读书人出身的大将军、宋国公、太子太师却静不下来。他在书房里坐不住,不再能读得下去书,偏偏喜欢骑骏马在旷野奔腾驰骋。他在打谷场的地底下埋了许多个大腹小口的瓦瓮,然后,陶醉在那轱辘压上去时,所发出的类似铁马金鼓的“咚咚”声中。由此,在和自家的一个亲戚发生口角后,被该亲戚向朱元璋控告为私埋兵器。遂在朱元璋逼迫下自杀。距离傅友德自杀只过了两个月零几天。
到朱元璋死前,他所封的全部九个公爵,除病死者外,只有一个信国公汤和,得以善终。原因是,此人第一个交出兵权,且久患中风,除了不停地淌口水,已经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所封的全部54个侯爵,在朱元璋死前,只有人们普遍认为最平庸、最没有威胁的两个还活在世上。
在上述一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朱元璋在解决我国农民问题、士绅阶级即豪门富户问题、官吏问题、文臣武将问题和宰相制度问题时,所采用的方式,全部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极端。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将不断看到——
朱元璋针对读书人所制定的、与以往具有极大差别的科举考试制度,在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将“经义取士”推向极端,使我国知识分子终至形成了范进中举和孔乙己式的心态与面目,直到公元1906年科举制度废除。
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将皇帝的威权推向极端,并在未来的岁月里,逐渐演化出了我国古代的内阁——司礼监制度。从而,酿成了历史上最为僵硬且风险极大的政治制度,和最为严重的宦官弄权现象。
朱元璋创立的卫所制度,在把军队与农民和农业生产相结合后,则将军队与国防建设推到了极端。
朱元璋所建立的锦衣卫,开大规模公开使用秘密警察之先河,将我国古代的特务制度推向了极端。
细细品味起来,这些极端的做法与制度建设,充满了高度的理想化色彩。从中完全可以看出朱元璋意图建立一个完美的朱家天下的真实努力。天下臣民和世间所有一切,都必须服从这个理想。
朱元璋,至矣尽矣。
该做的,不该做的,朱元璋算是全部做尽做绝了。
从此,他所做的这一切,与他所订立的祖宗家法——《皇明祖训》一道,成为帝国传统,有如遗传基因,深植其子孙的每一个细胞,并宿命般地笼罩在大明帝国的上空。它们扭搅在一起,伴随着朱元璋很少考虑到的人性因素,在时间与空间中长久地膨胀,发酵,扭曲,演变。最后,在许多方面,走到了与朱元璋的初衷完全相反的方向。帝国从上到下,变成了一个具有高度刚性的板状结构。致使这个曾经长期领先于世界的国家,如今就像一个被关闭了发动机又无人有权启动的庞然大物,静静地卧在世界的东方。生活在其中的人民,则仿佛被裹挟或绑架一般,大体丧失了创造的能力。
在此期间,文艺复兴照亮了欧洲中世纪黑沉沉的夜空,一架功能强大的发动机轰然起动,逐渐加速。世界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