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国政界往事:大明王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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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大明官场乱斗之严嵩死磕徐阶(2)

有一次,严嵩在家里做生日宴会,恭请已经晋为首辅的夏言赴宴。夏言退回了他的请柬,没有光临。严嵩便来到夏言家的门外,跪在门口,将请柬高举过头,朗声吟诵内文。终于将帝国首辅请到了寒舍,令严府蓬荜生辉。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夏言终于没有莅临,严嵩于开宴之际,恭而敬之地跪在为夏言预留的座位前,为首辅遥遥敬酒。这种做法,应该会使夏言感觉极佳。

据说,严嵩之为人,谦恭和善,蔼然有长者之风。就是在其后来位极人臣、权势熏天之际,仍然保持着此种彬彬有礼、平和谦易之风范,绝少疾言厉色。致使其身后,天下皆指其为巨贪巨奸时,江南文坛领袖钱谦益,仍然在《列朝诗集小传》中,转述了当事人高拱所亲笔记载的一则趣闻轶事。

严嵩当国,也就是主持中央工作时,帝国臣僚和各界名流聚会,为严嵩贺寿。严嵩长身耸立,众人“俯躬趋谒”,就是快步上前鞠躬拜谒的意思。站在一旁的高拱突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严嵩问这个下属何故发笑?高拱回答:眼前的情形,令我一下子想起韩愈韩昌黎的《斗鸡诗》来——“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所以忍不住发笑。当时,在北京的江西人很多,民间俚语中,称呼江西人为“鸡”,可能和江西人的某种口音有关,完全没有这个字眼在今天的含义。结果,此话一出,全场欢声雷动,严嵩本人也笑不可抑。钱谦益悠然神往,“先辈风流雅谑,政府词林,行迹无间”,是为“嘉话也”。

年届六十耳顺之年的严嵩,背已微驼,清癯的面庞上,沟壑纵横,刻满岁月的沧桑。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始终以恭谨之态尊事夏言。这可能是夏言对他心生悲悯,夷然不放在眼里,一直以属下晚辈傲岸待之的重要原因。

然而,事情在起变化。

严嵩的恭谨柔顺和他文采飞扬的辞章,同样给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天我们能够知道的《庆云赋》和《大礼告成颂》等文字,文辞华美,独具风骚,逢迎之意,其媚入骨。假如用朱元璋的标准判断,大约称得上是“谀而且佞”。此种文字,出自一位花甲老人之手,想来令人心情格外复杂。然而,正当盛年、深具辞文素养且自我感觉极佳的嘉靖皇帝,却在御览之下,甚为喜悦。逐渐,严嵩深获帝心。

而此时,同样年届花甲的夏言,却出现了颇为“另类”的老年颓唐模样。

本来,夏言应该算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不但在政事处理上明快精干,在诗文辞章上也颇有烂漫如霞之才。当他在大礼议和礼乐祭祀制度改革上站在皇帝一边时,便深得皇帝欢心和倚重。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忘记了一个道理,天下有才华的人太多了,皇帝更加看重的并非才华,而是忠心与顺从。因此,当上首辅之后,夏言逐渐露出恃才傲物的意思,在皇帝面前也似乎少了一些恭谨。不但不再时时事事随顺皇帝的心意,有时还丢三落四,令皇帝深感不快。因此,在很短的时间里,连续招致嘉靖皇帝不满甚至痛斥,并且曾经三次被斥逐,离开首辅之位。

后世的史家在谈到夏言的表现时,说法很多,占主导地位的说法就有两种。

一种认为,是严嵩等人的谄媚谗言,导致夏言失宠。

还有一种说法,则指斥夏言得意忘形,已经不把皇帝放在心上,从而粗疏草率所致。

更有一种说法,可能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种说法认为:

夏言的私生活中,有一个绝大的苦恼,即没有子嗣。今天看来,这对于许多人可能正中下怀,免得还要花钱去避孕绝育。但在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下,这决然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小事。我们知道,在古代的“七出之条”中,用一纸休书将不能生育的妻子休掉,是受到社会支持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与男人纳妾也都出自同样的理由。而那些不能生育的妻子们,主动为丈夫纳娶姬妾,是避免更坏的命运并赢得社会赞誉的重要手段。这和我国被视为神圣的圣贤之道、宗法制度紧密相关。

然而,屋漏又逢连夜雨,船破偏遇顶头风。没有子嗣的夏言,偏偏碰上了一位既妒且悍的妻子,令他又爱又怕。结果,为了是否纳妾以便延续子孙后代的问题,夫人发河东狮吼之威,寻死觅活,闹得翻天覆地。直到夏言年近花甲且身居帝国总理大臣高位了,看看实在生育无望的夫人,方才相当勉强地允许自己的首辅丈夫纳了小妾。由此,导致夏言身心交瘁,顾此失彼。

用这种说法,可以相当有效地说明,当皇帝命夏言撰写《居守敕》时,一贯精细勤谨、且有倚马可待之才的夏言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天,才慌慌张张地交出草稿。导致皇帝痛斥他:“尔所职何事,至今日方呈草耶?”——你这首辅是干什么吃的,到今天才呈上草稿?随后,不管夏言如何惶恐哀恳,还是将其撤职罢官。是为第一次斥逐。

应用这种说法,还可以解释夏言第二次被斥逐的情形。

当时,公元1541年,嘉靖二十年八月,昭圣皇太后去世。夏言在奏疏中误写字号,遭皇帝叱责。夏言连忙谢罪,并提出身患疾病,请假还乡。结果,皇帝勃然大怒,痛骂道:“何肆意放恣一至于此?”——怎么嚣张放肆到了这种地步!立即下令将其罢免之。

嘉靖皇帝是一个极度挑剔的人,特别难伺候。他曾经为一个错别字,把一位上书言事的臣子廷杖一百,痛打后,再发配边疆充军。在喜欢采用酷刑对付臣僚方面,他可能是仅次于两位祖先——洪武皇帝朱元璋和永乐皇帝朱棣的帝国皇帝。但为一个字如此发落帝国首席大学士,似乎也有些小题大做。据说,他此时已经知道了夏言家中的情形,结果,引起的不是同情和体谅,而是深切的不满。他认为,臣子应该舍身忘家地忠于王事,哪里可以为一己之私而怠慢皇家事业?尽管他自己当初深切沉溺道教之术时的原始动机之一,就有为了广育子嗣的意思在内。由此,导致他觉得夏言已经不可信任。

从后面的专门章节里,我们可以知道,嘉靖皇帝一生高度以自我为中心,从他对皇后、妃嫔、儿子、臣僚绝无体谅的行事风格判断,上述推断可能是能够成立的。

夏言的第三次被逐,发生在半年以后,嘉靖二十一年闰五月。翻检史料,在这次事件中,夏言不但没错,反而称得上是令人尊敬的。这是一些古代的学者们,对夏言颇有敬意的原因之一。让人特别无法理解的,反倒是有今天的学者,对此颇有烦言,令人完全无法知道是出于何种肚肠。

事情的大体经过是:按照帝国制度,皇帝日常戴的帽子是乌纱折上巾,就是唐代所谓的翼善冠。当此时,嘉靖皇帝正在崇道修玄的兴头上。他不但自己喜欢戴道家一种叫香叶冠的道士帽,还让人制作了五顶道士帽五双道士鞋,分别赐给夏言、严嵩等五人。

一般说来,中国历史上,从秦始皇开始,大凡崇信道教方术的皇帝,都要耗费大量民脂民膏,且迄今为止,尚无导致良好结局的事例。不要说行多年恶政,把国家和人民糟蹋得一塌糊涂的汉武帝,就连英武如李世民的早死,可能都和服食道家丹药有关。北宋皇帝宋徽宗赵佶,将崇道推向登峰造极,后来亡国灭家。由此,形成一种较为普遍的心态,对皇家崇道不以为然。

结果,其他人都领赏谢恩,行礼如仪,只有夏言拒绝了。他的理由是:“这不是国家规定的大臣服装,我不敢接受和穿戴。”又说,“现在人们都在盯着我,穿上这玩意儿不是更授人以柄吗?”

嘉靖皇帝闻听之下,勃然震怒,令夏言退出宫苑。六十一岁的夏言,仿佛吃错了药一般倔头倔脑,他说:“须有旨,乃可行。”“下旨乃可去耳。”——必须皇帝下旨,我才能走!

这使嘉靖皇帝切齿痛恨。此后数年,直到诛杀夏言,仍念念不忘,一再提起此事。因此,明代历史学家认为,夏言被杀“由不戴香冠始”。

此时,严嵩的表现则大异其趣。他不但欣然穿戴上了道士鞋帽,还小心翼翼地在帽子上笼罩以轻纱,透出一派朦胧美感。嘉靖皇帝问他:这是典出何故?他庄重地告诉皇帝:天子所赐,不敢轻慢,恐灰尘玷污耳。其结果完全可以想见——帝心大悦。

可能就是在这一次,严嵩老泪纵横地向皇帝诉说了夏言对自己和百官肆意欺凌的情状。皇帝怜惜而且震怒,遂颁上谕,列举夏言四大罪状。听上去,居然有四大罪状,挺吓人,实际读起来,却相当牵强。譬如,不戴道士帽也是一项,等等。但是,在皇帝看起来是大罪状,这就够了。

七月一日,以“臣欺凌君上,作威作福”之罪,将夏言罢官。同时,皇帝指斥监察官员失职,不早做纠举,一口气处分了七十三名言官。一个半个月以后,公元1542年,即嘉靖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严嵩以礼部尚书为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机务,仍掌部事,为次辅。八个月后,首辅的儿子可能在科举考试中作弊,事发,首辅被削籍,就是被开除公职。严嵩成为帝国首辅。史书记载说:在此期间,内外百官但凡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先取得严嵩同意,然后才能到达皇帝耳边。于是,“副封苞苴,辐辏其户外”。古人文雅,喜欢掉书袋。所谓苞苴者,蒲草编的草包也。《荀子》:“苞苴行与?”杨倞注曰:“货贿必以物包裹,故总谓之苞苴。”说白了吧,就是行贿的红包。辐辏,是车轱辘。就是说,四面八方前来送礼行贿的车子轿子,停满了严嵩他们家门外的街道。公元1545年,即嘉靖二十四年,夏言被召回到朝廷,第四次担任首辅。

原因是,这些年来,严嵩和他那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却聪明绝顶的儿子严世蕃贪渎之声大起。至少有十个以上臣子,揭发弹劾这父子俩贪横不法之情事。前面曾经提到,那位因为考试题被廷杖八十,当场打死的叶经,就是弹劾过严嵩的御史大夫。当时的人们相信,他的真正死因,是得罪了严嵩。

事实上,差不多在十年前,严嵩从南京来到北京后不久,父子俩就已经开始有了“贪”名,皇帝并不在意。在史料上看,他甚至一度认为是夏言在背后支使的这些弹劾。因此,弹劾越多,皇帝对严嵩越加怜爱,觉得他为了忠于王事而受委屈了。后来,严嵩的“横”名一出,甚至一度成为了“独辅”——就是唯一的内阁成员时,皇帝方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将严嵩的克星夏言召了回来,放到严嵩的脑袋上。

如果说,以前夏言对严嵩只是不假以辞色,还不能说是欺凌的话,这一次,他倒是真的算得上欺凌严嵩了。

他把票拟之权全部拿过来,眼睛里仿佛就没有严嵩这么个人。然后,三下五除二,把严嵩这些年提拔起来的官员,抓的抓,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开除的开除,弄得严嵩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班底,一时间七零八落。此时的严嵩,唯唯而已,很少表示什么。就连他最亲近的人被撤职,他也几乎不施以援手。

帝国官场故事告诉我们,大凡到了这种情形出现的时候,故事的结局也就快到了。

不久,夏言抓住了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赃枉法的证据,他立即准备动本弹劾。这一次,严嵩真的慌了。他那绝顶聪明、自称天下才华自己一个人占了三分之一的严世蕃也糊涂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发生了为许多史书广泛记载和引证的故事——严嵩带领儿子严世蕃来到夏言家里,长跪痛哭,以求免祸。

事情的大体经过是:

内阁大学士、相当于帝国第一副宰相的严嵩,携大约是副司局级干部的儿子严世蕃,来到相当于帝国宰相的夏言家求情。夏言称病,将其拒之门外。严嵩将一个不小的红包硬塞进传达室工作人员的手里,然后,与儿子一起挤开该半推半就的工作人员,来到夏言的卧室。额头上敷着一块毛巾装病的夏言,听到传达室工作人员与人拉拉扯扯的声音,睁眼看去时,严嵩父子已然跪在床前,放声大哭。

据说,当时夏言长叹一声,“遂置不发”。就是把事儿搁下了。严嵩父子以此一跪一哭,逃过此一劫。

登上首辅位置之前的夏言和做了首辅之后的夏言,行事风格颇多改变。而在首辅名位上四上四下,令他发生的变化似乎更大——理智越来越少起作用,强硬与随意更多地表现,甚至全然丧失了政治斗争中的警觉与敏锐,连“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一基本问题都搞得糊里糊涂,毫不讲究政策、策略与方法,没有重点,没有层次,没有步骤,没有韬略,就像对待严嵩父子时一模一样,碰上一个打一个,只要在口头上打服了就行,仿佛是在快意恩仇一般。

夏言老矣。从里到外都已经不复当年之风采神韵。英雄暮年,他实在应该听从一位幕僚的劝告,不要第四次出任首辅之职。

不久,夏言的剑锋直指嘉靖一朝的首席宠臣——陆炳。

事情的起因大体是:这位与嘉靖皇帝吃同一个母亲的奶长大、且救过皇帝命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和另一位皇亲国戚合伙贪赃枉法,数量可能还不小,证据落到了夏言手里。夏言准备彻底查办此案。

夏言做得没有错,用圣贤的标准衡量,他是值得赞扬和歌颂的。

问题可能是出现在政治斗争的时机、策略与夏言的心态上。

当时,贪横之声最大、民怨最大、夏言最应该首先给予致命打击的敌人,当然是严嵩。结果,却被夏言轻轻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