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元年十一月,当张居正集皇帝、内阁与司礼监各种大权于一身,雷厉风行地予以颁行时,所达到的深度与广度均十分罕见。在其当日,可能是全世界最严密、影响最大的一套官吏绩效考核体系。
半年后,万历二年六月,按照这套制度考核并完成任务的一批兵部官员,已然受到赏银、提级与加薪奖励。再过半年,万历三年正月,五十四个官员则受到停发工资三个月的处分,涉及未能按期完成的工作事项二百七十三件,其中,包括一批省级行政官员与监察官员。
此后,在一批批官员受到奖励的同时,也不断有人受到扣工资、降级、强迫退休、开除公职等处分。譬如,万历五年十一月,有四十八个各级官吏,被一次性勒令致仕闲住,即强迫退休。于是,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姑息、百事推诿的状况大为改观,帝国萎靡不振的官场“中外凛凛,毋敢以虚文支塞”——朝野内外兢兢业业,没有人敢于用虚话、套话应付差事。
对此,张居正的同年和主要批评者、大名士王世贞评论说:“张居正执政时,一道政令发布出去,万里之外,早晨收到,晚上已经奉行开去,如疾雷迅风,无所不披靡。”可见其推行力度与成效之大。
这套无所不在的法网编制起来之后,张居正将其功效发挥到了极致。大凡财政、赋税、军事、教育、裁汰冗官冗员、清理驿站制度等等涉及全帝国的重大事宜,基本都让他装进这个大篮子里面去了,而且其坚持不懈的劲头,相当令人为之动容。大史学家谈迁说道:“江陵——张居正志在富强。立考成法,行之十年,太仓之积,足备数载。”其评价颇为积极。
不过,这套考成法还有另外的奥妙之处,它将本来有权监察百官包括监察内阁的科道部门,也一揽子变成了内阁的附庸。在文武百官眼中,这与祖宗之制则是背道而驰的。
科道,是对帝国监察部门——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的习惯称呼。按照帝国制度,都察院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其职责为监察纠劾文武百官,也有当然的权力监察、弹劾内阁成员包括首辅。六科制度则创立于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六年,指的是相对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设立的六科,其官职名称为给事中,职责是辅助皇帝处理章奏,并有权力稽查、批驳、纠劾六部的错误。六部首长尚书的品级为正二品,六科首长都给事中的品级则只有正七品,给事中的品级还要再低。以小官制约大官,以低级别的六科监察高级别的六部,这是大明帝国的一项创造,也是坚不可摧的帝国传统。因此,给事中品级虽低,权责却特重,其锋芒所向,有时甚至可以将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乃至首辅拉下马来,打翻在地。
如今,考成法一出,监察御史与给事中们一下子找不着北了。他们本来是皇帝的耳目喉舌,在理论上代表了帝国官场的良心与良知,现在,突然一股脑地变成了内阁首辅张居正鞍前马后的马仔与爪牙,“一不小心,便会受到叱责,长官随即受命对其进行考成”,其郁闷可想而知。对此,王世贞幸灾乐祸地评论道:“御史、给事中们虽然畏惧张居正,然心中大多忿忿不平。”
在理论上讲,科道官员一般是由那些饱读圣贤之书、品行端庄、性情耿介之士充任的。张居正的做法,理所当然会被他们视为对祖宗旧制的破坏和对帝国监察事业的凌辱。终于,对张居正的抨击开始了,炮火并渐趋猛烈。
万历二年五月,翰林院飞来一只白色的燕子,内阁也有碧莲花早开。百忙之中的张居正将此作为祥瑞献报皇帝。结果,受到冯保的当面批评:“万岁爷年纪小,不要用那些奇异之物开启他的玩乐之心。”一位南京户科给事中上书斥责张居正,曰:“地方大旱,大家都忧心忡忡,张居正却献什么祥瑞,实在不是大臣应该做的。”弄得张居正好生无趣。
转过年去,万历三年二月,第一次年度考成结束不久,这位给事中再次上书,除批评张居正外,矛头直指考成法,并暗指张居正、冯保为谀佞之臣。结果,张居正大怒,十三岁的小皇帝也大怒,安了一个显然胡扯的罪名,将这个楞家伙“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当年十二月和第二年正月,又相继有两位御史上书,猛烈抨击张居正。第一位,直截了当地引用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故事,抨击张居正和皇帝误国且自误。皇帝下旨,令锦衣卫将其抓进镇抚司监狱,“好生打着问”。结果,此人虽被打成重伤,却坚决不肯改口认错,最后,定罪发配浙江定海充军。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在此期间,有数位御史和给事中相继来到监狱,为他送药并慰问之。
而第二位御史的作为,则对张居正形成了更大的杀伤力。
此人是张居正的门生。不仅于此,张居正还曾经相当看重他,选拔、举荐他担任了正七品的巡按御史。我国古代没有“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一说,座师与门生的关系,在官场视同师生,讲究的是一日为师,则终身为父。并成为帝国官场最重要的人力资源网络之一,其关照、提携、援引的功效有如同乡与同年,为官场中人所不敢轻忽。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前一位御史被充军浙江的一个月,即万历四年正月二十三日,这位御史便洋洋洒洒上书五千言,痛斥张居正植党营私、作威作福、贪赃枉法、擅改祖制等等。从而,成为我国历史上罕见、大明帝国开国二百年以来第一位弹劾座师的门生。
随后两日,张居正连续两次提交辞呈。史书记载说,张居正向万历皇帝辞职时,痛哭流涕,激动得哭倒在地。十四岁的小皇帝走下御座,搀扶起已经年过五十的内阁首辅,并对他说:“先生起来,我要逮捕这个家伙,让他死在监狱里,以慰先生。”
据说,在监狱中,此人受尽严刑拷打,却慷慨自若,言辞更加激烈。最后,对这位御史的处分是“削籍为民”——被开除公职,遣送回乡。不久,他又被几个官员指控为贪赃枉法,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当时和后来均有人认为,这些官员是在张居正的授意下做的这件事情,或者至少是为了讨好张居正。遂成为一个谜团。
公元1577年,即万历五年,张居正遭遇了一场真正的风暴。
事情起因于九月十三日,张居正的父亲去世。九月二十五日,消息传到北京。第二天,张居正在内阁的几位同僚上书皇帝,希望援引前朝重臣曾经有过的案例,挽留张居正“夺情”,继续工作。
“丁忧”制度是我国一项相当古老的制度。按照这套制度,凡父母去世,其为官且承担主要家庭责任的儿子必须离职,返回家乡为父母守孝二十七个月,当时的术语称之为“丁忧”,也叫“丁艰”。期满后再出来继续做官,叫做“起复”;倘若身为国家重臣,离职后可能造成重大影响的,作为特例,需由皇帝下令,可以免去离职丁忧,穿孝服直接起复视事,术语叫做“夺情”。曾经有过一位唐代官员,因为害怕失去官位与俸禄,不报忧守制。结果,为人揭发,被同僚们视为衣冠禽兽,在法司判其流放充军之后,又由皇帝下令赐其自尽。帝国以孝治天下,忠臣出自孝子,不孝者必然不忠,已经成为人们普遍的信念。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另一个世界的情形。然而,在当时,这是一件绝对重大的事情。其重大的程度,我们可以在嘉靖初年的“大礼议”中,略见一斑。
张居正立即陷入尴尬之中。
一方面,守制丁忧尽孝乃人情之常。不论是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师、为人友、为人臣,所有人伦亲情,社会利害,都要求他如此行事。否则,必将为自己所不忍,更为人所不齿,潜藏着无法预料的风险。
另一方面,张居正素以豪杰自许,认为必有非常之人,方可为非常之事,才能成非常之功。因此,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则不必拘泥于常情常理,不必顾及常人之非议,受常人小节的约束。当时,张居正可能正在准备实施意义重大的清丈田亩和整顿赋税,他显然不愿意在政局如此波诡云谲之际,离开朝廷二十七个月。那意味着前面一切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且同样潜藏着不可测之祸。
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对张居正的刺激可能不小。按照帝国惯例,内阁首辅离位三天,次辅的座位就可以由次要的位置挪到主位,人们也就可以身穿红袍向次辅道贺,视为他已经自然升为首辅。此次,张居正的去留尚未定,已经有一批人着红袍前去向次辅道贺了。颇为厚道的次辅虽然没有挪动自己的座位,却也实实在在地接受了人们的祝贺。人情恶俗浇薄的官场,着实给张居正上了一课。
从当时的情形判断,皇帝、皇太后、冯保,张居正身边的支持者,甚至包括他同朝为官的儿子,应该都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不要离开。张居正遂接受了皇帝三番五次的慰留,夺情视事,在官守制。
谁知,恰在此时,一颗巨大的彗星飞临到帝国的上空,其大如灯,颜色惨白,拖着长达数丈的不祥的大尾巴,由西南直射东北,出尾箕,越牵牛,逼向织女星座。未几,紫禁城中竟然又发火灾。天象示警,灾异横生,一时间人心大浮动,蜚短流长,谣言漫天,以至于西长安门上居然贴出了张居正谋反的传单。(以上事见《国榷》卷70,万历五年十月诸章;《明世宗实录》卷68,万历五年十月诸章)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相当于人事部部长的吏部尚书去职事件。
这位吏部尚书在前一年张居正的门生弹劾张居正时,曾被指为是张居正植党营私的私党之一,人们也普遍认为他是张居正的亲近分子。如今,他竟然在几十位翰林院官员的要求下,带领他们一起来到张居正官邸,请求张居正作为帝王之师、帝国首辅应该以世道人心为重,给天下苍生作个好榜样,回家丁忧去。张居正义正词严地予以批驳,并在激动之中,叱责他们不执行皇帝的指示,逼迫自己,居心叵测。
随后,有两位科道官员立即上书弹劾,导致皇帝下旨,这位吏部尚书被勒令致仕——强迫退休,罪名是藐视皇帝,无人臣之礼。
这种情形,立即使人们躁动的心情激动而且愤怒起来。不少人觉得,这个张居正贪恋权位,又忸怩作态,无非是想堵住天下万世悠悠之口,实在不是个东西。于是,十月十五日吏部尚书罢官,十六日星变未弭而宫中火起,十七日出现了传单,十八、十九、二十日便有四位官员相继上书,反对夺情,弹劾张居正。他们比张居正更加义正词严地质问道:“陛下以江山社稷的缘故慰留张居正。对于江山社稷来说,最重要的是三纲五常。皇帝的老师,国家的元辅大臣,乃纲常之代表,却置纲常于不顾,难道江山社稷还能够安宁吗?”
就此,推车撞壁,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愤怒的张居正和与他同样愤怒的皇帝,不约而同地将此种情形看成了对自己权威的蔑视,也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决心以非常手段——廷杖,对付之。
这时的礼部尚书是一位才干素著的人物。他曾经多次反对过张居正,张居正表现出了一个大政治家应有的胸襟,并不介意,多次推重,直至使他出任高官要职。此刻,他意识到如此激烈的强硬手段势必带来深刻的后果。于是,出面找张居正斡旋。素来冷峭孤傲的张居正竟然一反常态,跪在来人面前叫道:“您饶了我,饶了我吧。”礼部尚书叹息而去。
翰林院掌院学士也汇集数十位翰林院官员,前往张居正官邸。张居正拒之门外。这位掌院学士闯入府邸,劝解张居正。张居正泪流满面,又一次跪下,举手索刀,做出自刎状,并嘶声喊道:“皇上一定要留我,先生们又坚决要驱逐我,这不是要我死吗?”他叫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吧!”事情已然无可挽回。
廷杖的结果,留下了长久的伤痛。数万官员与京师民众聚集在长安街上,目睹了血肉横飞的一幕。其中,一位胖大的受刑者被打脱的肉有手掌般大小。他的妻子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弃的古训,将丈夫的肉风干腊制后珍藏起来。他们受到了人们广泛的尊敬与倾慕。一位张居正的同事、当朝内阁大学士将一只玉杯、一只犀牛角杯赠送给了其中两人,上面分别镌刻着充满敬意与感叹的诗词。
张居正则大约很难感受到胜利后的快感。原因是,四位受刑者中,有两位是他的门生,有一位是他的老乡。在极为注重师生之情与同乡之谊的帝国官场,张居正颜面扫地。他黯然叹道:“严嵩尚且没有受到过同乡的攻击,我连严嵩都比不上。”其心境之灰恶可以想见。
此时,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廷杖刚刚结束,一位刚中进士不久的见习官员便上书皇帝,以更加全面、彻底、激烈、尖刻的语言痛斥张居正。并第一次以假借的口吻,将自诩为非常之人的张居正比喻为猪狗不如的禽兽。
结果,这位青年官吏也受廷杖八十,被充军到了贵州都匀地区的万山丛中,并留下终身残疾。四十多年后,党派林立的帝国江河日下、行将分崩离析之际,这位已经成为国家重臣、名重天下的东林党领袖,早已不再激烈。他痛定思痛,思绪万千,发出了重新评价张居正的呼声,并为张居正平反昭雪而奔走。
可是,来不及了。
此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大明帝国日薄西山,就要沉入黑暗,走向国将不国。
风暴止息了,创伤却永不会平复如初。棍棒打飞的远远不止是血肉。是非善恶,君子小人,一股非理性的阴郁乖戾之气凝结进了人心,为帝国后来的发展埋下了不祥的伏笔,并给张居正带来了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