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皇帝后的朱元璋,大体算是“自奉甚俭”,或许可以列入中国历史上最为克勤克俭的那一类帝王之中。
陈友谅垮台后,有人将他用过的一个饰满珍宝珠玉的镂金床送到朱元璋面前。和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打碎后蜀国君孟昶那七宝马桶一样,明太祖朱元璋也当即将这镂金床打碎。有一个侍臣在边上拍马屁,说:“陈友谅未富而骄,未贵而侈,乃其败亡之因。”朱元璋大不以为然,曰:“难道富贵了就可以骄侈吗?若有此心,富贵也保不住。戒慎戒惧地抑止骄奢淫逸,还怕做不好呢,何况放纵自己。”
据说,朱元璋曾经多次放声大哭,起因都是因为于锦衣玉食之际,想起了父母吃糠咽菜的悲惨时日。阴历九月十八是他的生日,按皇朝传统,皇帝的生日是为万寿节。照帝国仪礼制度,此日百官须在正殿举行朝贺,逢皇帝心情舒畅,还可以大吃一顿。朱元璋连续十多年拒绝行此典礼。大约不完全出自矫情。
修建皇宫时,朱元璋下令将所有雕琢奇丽之设计全部取消,取庄重简朴,少施彩绘。妃嫔住处的墙壁与屏风,全部画上耕织图;太子东宫画朱元璋生平事迹图;朱元璋自己起居办公之殿堂内,则工笔大书历代治平之典章格言。
宫廷内部的空地上,不建亭台楼阁,不治山水花木,大多辟为园圃,栽种应时蔬菜。朱元璋自己时常流连于此,看人们浇水施肥,锄草捉虫。有记载说,朱元璋的餐桌上多用蔬菜,饭菜种类不多,甚少饮酒。与他后世子孙一年一个人的伙食费,便相当于今日数千万元以上人民币的情形颇多不同。
登基称帝前不久,朱元璋曾带太子朱标来到南京郊外农民家中的茅草棚屋,让这个未来的接班人观察体会他们的生活,并告诫曰:“农民四季劳苦,粗衣恶食,国家之钱粮全靠他们供给。你要记住君主的责任,不可陷他们于饥寒。否则,于心何忍?”
温饱思淫欲。朱元璋好色,故事也不少,有时表现得狠毒而且恶劣。奈何笔者没有满足窥私欲的义务,故此按下不表。总体看,他的后宫大致平静。此人身体健壮,生理正常,因此,一口气生下四十二个龙子凤女。在数量上,居于大明帝国十六个皇帝之首。高于唐高祖李渊的四十一个,低于唐明皇李隆基的五十九个,低于宋徽宗赵佶的六十五个,也低于康熙皇帝的五十五个。在我国的高产皇帝中,肯定可以位居前列。
朱元璋的勤于政务在中国帝王中应属罕见。他高度热爱那些枯燥繁琐的行政事务,日复一日,乐此不疲,三十多年如一日,且不舍昼夜,从不觉乏味无聊。在三十一年时间里,这位皇帝除非生病,基本坚持每天两次上朝办公。早朝的时间冬夏不同,但大体上是在早晨四点钟前后就开始了。长年累月,寒冬酷暑,在没有空调暖气的古代,其辛苦可以想见。单是这股子劲头本身,就实在可以成为许多当代科学研究的典型案例。
《明太祖实录》和几种明人笔记中记载说,朱元璋时常沉浸在帝国事务之中,不论吃饭还是睡觉,但凡想起一件事,立即便要拿笔纸记录下来。若逢吃饭时,他通常将这些纸条别在衣服上。故而,他的衣服上常常会别着许多纸条,心情好时,他会戏称此衣为鹑衣,即破烂衣之意。
有一件常被人们引用的故事,说明了这皇帝当得有多烦——
有一天,朱元璋心烦意乱。原因是天降灾异,他诏求直言,就是希望大家坦率地给他提意见。有一位文臣上的折子足有一寸厚,朱元璋命人读给自己听,结果,读了一个多时辰,也就是现在的三个小时左右,还不知这位文臣想说什么。命人一数字数,已是一万六千三百多字。朱元璋急火攻心,命人将此文臣急急召来,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次日夜里,他又想起这个折子,便命人再读,直到一万六千五百字之后,此人要说的五件大事才渐露端倪。据说,这五件事有四件都颇有见地,共用了五百字予以表述。朱元璋长叹一声,说出了那句评价中国知识分子的千古名言:“这些酸秀才,就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据说,第二天早朝,他还为此向那位被臭打的文臣道了歉。
朱元璋治理国家的基本方略是:“务俾农尽力畎亩,士笃于仁义,商贾以通有无,工技专于艺业。”翻译成今天的语言就是:务必要让农民尽心尽力地耕种土地,文人士大夫全心全意地奉行仁义道德,商人好好做买卖流通货物,工匠专心致志地提高自己的技艺。
粗粗看去,这种将国民划分成士、农、工、商四个等级,令他们“各安其生”的理念毫无新鲜之处,在中国至少已经通行了两千年。然而,在具体实施中,朱元璋将自己对此的理解与理想灌注其中,再用战争年代形成的自信、威望与如今帝王的权势予以强力推行,事情立即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面貌,其影响,令此后六百年间的中国具有了大不同于以往世代的特色。
我们知道,重农抑商、崇本抑末是我国具有悠久历史的治国之道,今天人们不停谈到的“三农”问题——农村、农业、农民,则早就是我国历朝历代国家治理中的重中之重。至于“无农不稳”、“有粮不慌”之类的治国智慧,根本就是普通的生活常识。朱元璋在上述问题上均曾作出过极其富有创意的发挥。这些发挥,许多都称得上前无古人。其别出心裁之处,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朱元璋对于农民给予相当深切同情与关爱的事例极多,显示出此人对于解决当时的“三农”问题倾注了大量心血。从洪武元年到洪武十五年,免征各地农民赋税的文告与诏令称得上连篇累牍。与此相关联,在各种场合的谈话、文告、诏令和对子孙教育中,朱元璋也曾无数次地表现了缓解农民疾苦的努力。由此判断,很难得出此人在这个问题上不真诚的结论。
此外,朱元璋制定的徭役制度相当先进,其核心,大体上是根据家财田产的多寡确定承担劳役的多少——富者多出,贫者少出甚至不出。颇有些当代税收累进制的味道。致使今天还有学者盛赞其开创了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公平世道。
如果说帝国之初实行的计丁授田、移民屯垦、奖励生产、兴修水利、轻徭薄赋之类的政策在其他朝代也曾经实行过的话,朱元璋则是把自己指导下的乡村建设推到了极致,在某种时刻,会令人油然想起那遥远世代的梦想,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田园诗般优美的理想画卷。
作为农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肯定相当透彻地了解,对于农民来说,官吏们的欺压鱼肉有多么可怕、多么如狼似虎。如果说在过去的岁月里,农民朱元璋曾经亲身领受过各级官吏的厉害的话,那么如今作为拥有四海的天子,他当然应该更加透彻地知道,只有农村安静,整个国家才会祥和。任何与农民过不去的举动,都可以看作是与他——朱家天子和朱家天下过不去。
可能就是基于此种认识,朱元璋才制定了那个著名的严禁官吏下乡、允许捉拿扰民官吏的政策。
这条世界历史上都很罕见的政策,确曾在当时得到过相当坚决的贯彻执行。
北平布政使司——后来永乐皇帝将帝国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后,所辖地区改为北直隶——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河北省,其所辖的乐亭县农民赵罕辰,曾经率领三四十个农民将一帮县里的贪官污吏擒拿起来,押送到了首都。
事情的起因是乐亭县的主簿汪铎与县机关各部门负责人一起,设计了一个“佥派徭役”的把戏。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找由头,策划一个项目,然后把该项目与全县的发展进步、前途命运、人民幸福与否联系起来,于是,老百姓自然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其实,就是巧立名目摊派敛钱的意思。他们规定,县民中凡想逃避此徭役者,必须每人交纳五匹绢的费用。我们需要知道,在当时,这五匹绢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按照官方银、绢、粮折价,五匹绢相当于大约六石米。当时,一个正七品知县的正式收入为每月七点五石米;而正九品县主簿收入则为每月五石米。结果,民怨沸腾之下,便发生了农民将八个官员捆绑起来押送京师的事件。
走到离县城四十里地的时候,这位县主簿汪铎央求赵罕辰:“我从十四岁开始寒窗苦读,才有了今天的地位,饶了我这一次,休坏我前程。”结果,他没有被饶过,还是被送到京师。朱元璋下令将其砍掉了脑袋。
在朱元璋亲自撰写的《大诰续编》“民拿下乡官吏第十八”中,朱元璋还向全国通报表彰了“如诰擒恶受赏”的常熟县农民陈寿六。
江苏省常熟县的这位农民,率领自己的弟弟与外甥三人,捆绑了“害民甚众”的县吏顾英,到首都告御状。结果,受到皇帝大张旗鼓的支持。朱元璋嘉奖他能干,赏了他钞票二十锭,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一千多元人民币,三个人各赏两件衣服,免除他“杂泛差役三年”,并通报全国予以嘉奖。
在这篇旷世罕见的奇文中,朱元璋严厉警告说:若有敢于无事生非扰害陈寿六者,“族诛”——杀其全家;若有敢于捏造罪名诬陷陈寿六者,“族诛”——杀其全家。嗣后,陈寿六若有过失,只有皇帝朱元璋本人有权力审他。
最后,朱元璋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其陈寿六其不伟哉。”——这陈寿六难道不是很了不起吗!
有一次,山西和浙江两个州县的学政、教谕进京朝见。朱元璋问他们民间情形怎样?庄稼收成如何?这两个人是教育官员,在皇帝面前不敢信口开河,于是老老实实回答说:于民事所知不多。谁知,朱元璋拍案大怒,曰:哪有久居民间而不知民情世务的道理?立即下令将这两个倒霉蛋撤职,流放到了边疆。
开国之初,各地官员时常奏报祥瑞,礼部请求颁布祥瑞奏报办法。这是典型的中国式马屁。朱元璋相当不以为然,他的反应是:“你们只谈祥瑞,不及灾异。殊不知灾异尤为重大。今后各地发生灾异,不论大小,地方官都要快马飞奏。”
朱元璋对于天降灾异相当重视。洪武元年,许多地方发生旱灾,并持续到了次年暮春时节。朱元璋诚惶诚恐,在父母亡灵面前祷告,说:绝不敢忘记父母当年吃草根树皮的苦难,愿与天下百姓共甘苦,率所有妻妾吃半个月草根粗米,以反省上天的谴责与惩罚,并为百姓祈福。
洪武三年,即公元1370年,天下大旱。朱元璋率所有王子,斋戒沐浴后,身穿素衣草鞋,步行到城外的岳渎坛,在烈日下曝晒三天。当晚,并不回宫,就地卧于草席之上而眠。第二天,再接着晒。届时,皇后率所有妃嫔下厨用野菜糙米制作斋戒之饮食。时值阳历六月的南京。据说,此次皇帝截然不同于海滨度假沙滩上的曝晒,确实感动了上帝,五天后,便下了一场透雨。
关于农民问题,朱元璋典型的谈话方式大体如下:“昔日,在民间看到饥寒交迫的鳏寡孤独、老弱病残,心里常常会产生一种厌世的心情,恨不得能够马上替他们死了。战乱年代,见到这种情形时,也是同样心生恻然。如今,我代天治民,若天下还有流离失所的人,那就不但有悖于自己拯救百姓的愿望,也没有尽到代天的责任。你们务必要体会我的心情,好好安置那些贫苦无告的人,不可使天下还有任何一个这样的人。”
倘若不是了解这位皇帝青少年时代曾经遭遇过的苦难,让人很难相信这位杀人如麻的皇帝还会有这样的情怀。类似的事例实在太多,无法一一列举。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位农民出身的皇帝,或许的确是出自真心地在关心、保护着自己心爱的农民,他可能由衷地希望自己治下的农民能够过上安静富足的生活。
为此,他充满理想地精心设计了帝国最基层的乡村生活样式。
一切生活在帝国农村中的人们,都应该全心全意地致力于生产劳动,通过男耕女织的诚实劳动,交纳皇粮——向帝国财政贡献赋税并获取生活的来源,成为帝国忠实的良民。
那些游手好闲和无事生非者,则必须受到惩罚。
为此,帝国每一个乡村都要建设“旌善亭”与“申明亭”各一座。旌善亭用来表彰上述良民及其令人称道的善行义举,他们的名字和好人好事将被严肃认真地摹写在亭中,以此激励人心之向善。申明亭则是处理村中纠纷的场所,举凡婚姻、财产、争占、失火、盗窃、骂人、斗殴、钱债、赌博、擅食田园瓜果、六畜践食禾稼、亵渎神明等等,都要在此由年高望重者予以仲裁。审理仲裁中,老人可以酌情使用竹篦荆条等抽打案犯,但不许设置牢狱监禁。白天审问,晚上必须放回,第二天接着再审。那些行为不检者的名字及其坏人坏事,也将被一丝不苟地摹写在亭中,以此警醒后来者不要重蹈覆辙。
每年正月和十月,全国各地之乡村都要举行两次全体村民大会餐,名曰“乡饮”。届时,全体村民必须在进餐之前,聆听年高望重者发表训词报告和宣读朝廷最新颁布的法令文件,所有行为不轨者将在此受到批评教育。其中屡教不改及态度恶劣的人,将被宣布为“顽民”,扭送到县政府去,他甚至包括他的家属,都将被发配或者充军到边远地区。假如被推举出来主持这些工作的年高望重者,没有能够很好地履行上述职责,那么他们也可能受到惩罚,严重者将会被发配或者充军边疆。
皇帝规定,上述惩恶扬善暨乡村自治的过程,均不许政府官员干预。不论惩恶,还是扬善,官员的职责就是如实向皇帝报告。若地方政府官员敢于干预,则乡村主持者有权直接报告皇帝。那时,这个官员将会被一同治罪。这种双轨报告的机制,可能会使帝国各级官员们相对地收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