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柳宗元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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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与韩愈论史官书

与韩愈论史官[1]书

【题解】

这是作者在永州与韩愈辩论史官问题的一封通信。

元和八年(公元813年),韩愈由国子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他早年和作者议论过修史问题,曾表示过修一代信史的志愿。这次被任命为史官,作者很表支持。但韩愈给作者写信,却说了不同的看法,并重新提起他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中提出的观点。作者在这封回信中,驳斥了韩愈的修史的人“不有人祸,则有天刑”的说法,揭露了韩愈不愿当史官的真正原因不在于怕刑祸而在于不敢坚持正义,固守“中道”,指出“居其位”,就该“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坚持了自己一贯主张的居官以行道的原则。

【原文】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2]前。获书言史事[3],云具与刘秀才书[4],及今乃见书稿[5],私心[6]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7]。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8],安有探宰相意[9],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10]?若果尔[11],退之岂宜[12]虚受宰相荣已,而冒[13]居馆下,近密地[14],食奉养[15],役使掌固[16],利纸笔为私书[17],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18],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19]有刑祸,避不肯就[20],尤非也。史以名[21]为褒贬,犹且[22]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23],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24],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扬扬入台府[25],美食安坐,行呼唱[26]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犹尔[27],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28]天下士,其敌益众[29],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30],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31]而已耶?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32]”。若以罪夫[33]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34]。凡居其位,思直其道[35]。道苟直,虽死不可回[36]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37]。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38]。其不遇[39]而死,不以作《春秋》[40]故也。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41],虽纪言书事,犹遇且显[42]也。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43]。范晔悖乱[44],虽不为史,其族亦赤[45]。司马迁[46]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47],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48],皆非中道[49]。左丘明以疾盲[50],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51],不可以是为戒[52]。其余皆不出此[53]。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54]。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55]?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56],后来继今者[57]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58],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59],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语[60],每每异辞[61],日以滋久[62],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63],且乱杂无可考[64],非有志者所忍恣也[65]。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66],然后为官守[67]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68],明者所不道[69]。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70]。今学[71]如退之,辞[72]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73]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74]?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75],而又不果[76],甚可痛哉!

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77]?今人当为而不为[78],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79],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80],难矣哉!

【注释】

[1]史官:编写史书的官。[2]某:作者自称。顿首:叩头。十八:韩愈在他的宗族中排行第十八。丈:对长辈的尊称。韩愈年龄大于柳宗元,又是柳宗元父亲的朋友,故称“丈”。退之:韩愈的字。侍者:旧时泛称左右听候使唤的人。在收信人名下加“侍者”,是古人在信中对对方表示恭敬的做法,意思是不敢直接写信给对方,而是给他旁边侍候的人请代转达。[3]获书言史事:收到你谈史官的来信。获,收到。[4]云具与刘秀才书:说不愿做史官的原因,全部写在给刘秀才的信中了。具,同“俱”,完全。刘秀才,名轲,字希仁,曲江人,韩愈为史馆修撰时,他也在史馆任职。[5]书稿:指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6]私心:内心。[7]谬:乖谬,违背,不合。[8]若:如。馆下:指史馆。[9]安有探宰相意:哪有去推测宰相的用意。安有,哪有。探,揣摩、推测。[10]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认为他是随随便便用史官的荣誉给一个韩退之的呢?苟,草率。[11]若果尔:如果真是这样。[12]岂宜:难道应该。[13]冒:冒名充数。[14]密地:机要地方。唐史馆靠近皇宫。[15]奉养:薪俸。[16]役使:使唤。掌固:唐代中央官署的官名,掌管仓库、陈设等等。这里指史馆内掌管资料和图书等的官吏。[17]利:利用。为私书:为私人写文章。[18]志于道者:心存正道的人。[19]纪录者:指记录史事的人。[20]避:回避。就:从。[21]名:这里指用于褒贬的文字。[22]犹且:尚且,还。[23]设使:假如。御史中丞大夫:即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唐代官名,掌管监察、司法。[24]愈益显:更加明显。[25]扬扬:得意的样子。台府:御史办理公事的地方,是唐代中央的监察机关。[26]呼唱:呼万岁和唱名。古代上朝时,臣下要向皇帝三呼万岁和唱名。[27]犹尔:也是这样。[28]生杀出入升黜(chù):指宰相所掌握的决定人命运的大权,能使一个人生或死,调出或调进,升职或降职。[29]其敌益众:而树敌更多。[30]政事堂:宰相处理公事的官署。[31]内庭外衢(qú):指朝廷内外。衢,四通八达的路。[32]不有人祸,则有天刑:不是有人为的灾祸,就是有天降的惩罚。[33]罪夫:归罪。[34]惑:迷乱、糊涂。[35]思直其道:考虑行正道。[36]回:回头,改变的意思。[37]亟(jí)去其位:赶快离开他的职位。亟,急速。[38]“孔子之困于”三句:孔子在鲁、卫、陈、宋、蔡、齐、楚等国遭到围困和斥责,是因为当时时势昏暗,诸侯们不能采纳孔子的主张。[39]不遇:不得志,没有遇到赏识自己、任用自己的人。[40]《春秋》:儒家经典之一,是孔子依据鲁国史官的记载,加以整理修订而成的编年体史书。[41]史佚:史官尹佚,西周初期的史官。[42]显:显赫。[43]累:连累,牵累。[44]范晔(yè):南朝宋时史学家,著有《后汉书》。宋文帝时,范晔因与孔熙先谋反案有牵连,全家被杀。悖(bèi)乱:叛乱。[45]赤:杀绝。[46]司马迁:西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著有《史记》。武帝天汉(公元前100—前97年)年间,李陵率兵与匈奴作战,兵败投降。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触怒武帝,将他下狱,处以腐刑。[47]班固:东汉史学家,著有《汉书》。汉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班固随大将军窦宪攻匈奴,后来窦宪因擅权被杀,班固受牵连被免官。后因家仆詈骂洛阳令种兢,被种兢借故逮捕,最后死在狱中。检:约束。下:下人,指奴仆。[48]崔浩:北朝时魏国史学家,著有《国书》三十卷。他因主张辨别姓族门第,以发展汉族势力,为鲜卑贵族所忌恨。太平真君十一年(公元450年),以修史暴露“国恶”为罪名,被灭族。沽:这里是卖弄的意思。暴:残暴。虏:北魏是由鲜卑族建立的王朝。“虏”是汉族统治者对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49]中道:大中之道。[50]左丘明:春秋时鲁国人,相传《左传》《国语》都是他所作的,因疾病而双目失明。[51]子夏:春秋时晋国人,一说卫国人,孔子的门徒,因儿子死去把眼哭瞎了。[52]戒:鉴戒。[53]其余皆不出此:其他人的受害都不是因为写史(韩愈给刘秀才信中除了以上几人外,还提到其他一些写过历史的人的不幸遭遇)。[54]“凡言二百年”二句:说二百年文臣武将很多,确实是这样(韩愈给刘秀才信中曾经说唐朝二百年来,圣君贤相文武之士有功名者很多,他一个人记载不了)。[55]何能明:怎么能够把他们的事迹写清楚。[56]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那么你的同事也这样说。[57]后来继今者:以后接续做史官的人。[58]“如退之”二句:如果退之把你知道的能够勤勤恳恳、毫不马虎地写下来。孜孜,勤奋。[59]坠:遗漏。[60]徒:只。[61]每每:往往。[62]日以滋久:时间一久。[63]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那么你信中所说文臣武将的宏伟业绩,就一定会被埋没。磊磊轩天地:业绩宏伟,顶天立地。[64]考:考查。[65]忍:容忍。恣:放纵,这里是放任自流的意思。[66]督责迫蹙(cù):督促催逼。[67]为官守:尽官吏的职责。[68]“又凡鬼神事”二句:凡是鬼神之事,非常荒唐渺茫没有根据。[69]明者所不道:明白事理的人是不讲这一套的。[70]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以退之这样的才智,还害怕这些鬼神之事。[71]学:学问。[72]辞:文章。[73]行(hàng)行:刚强的样子。[74]“则唐之史述”二句:那么记载唐朝历史的任务,将终于无人可托了。[75]得史才如此:得到像你这样有才能的史官。[76]不果:没有结果。[77]又何以云“行且谋”也:又为什么说“且等将来再议”呢(韩愈给刘秀才信中有“短且谋引去”的话,意思是不久打算辞职。[78]今人当为而不为:现在有人(指韩愈)应该做而不做。[79]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却劝导史馆中其他人和年轻人好好干。诱,劝导。后生,年轻人。[80]不勉己而欲勉人:不勉励自己却想去勉励别人。勉,勉励。

【译文】

正月二十一日,宗元向十八丈退之叩头致意。收到您谈史官的来信,您说不愿做史官的原因,全部写在给刘秀才的信中了。今天我才见到这封信稿,读后心里很不高兴,因为同您以前谈论做史官的观点有很大出入。

如果真像您信中说的那样,那么退之您在史馆一天也不应该呆下去。哪里有去推测宰相的用意,而认为他是随随便便用史官的荣誉给一个韩退之的呢?果真如此,退之又怎么应该白白地接受宰相给您的荣誉,在史馆中虚冒一个空名,接近机要地方,拿着薪俸,使唤管理历史资料的官员,利用公家的纸笔为私人写文章,谋取钱财来供养自己的子弟呢?古时心存正直的人,是不这样做的。

况且退之认为当史官记载历史有天灾人祸,因而逃避不愿干,这就更不对了。史官的职责是用文字来进行褒贬,这您尚且恐惧不敢做;假如让退之当御史中丞、御史大夫,您的褒贬对人的成败关系更加重大,您的恐惧想必会更大,那么,难道您只管得意洋洋地走进御史官署,吃着精美的食物,安逸地在那里坐着,每天只是上朝喊喊“万岁”就行了吗?做御史尚且这样,假如让退之当宰相,掌握国家官吏生死升降和内迁外调的大权,树敌就更多,难道退之也只管得意洋洋地走进政事堂,吃着精美的食物,安逸地在那里坐着,只是在朝廷内或大庭广众中间呼吆摆威风而已吗?这同不做史官只享受荣誉、俸禄有什么不同呢?

你又说:“做史官的不是有人为的灾祸,就是有天降的惩罚。”如果把古代的一些史官因得罪受祸就认为是“不是有人为的灾祸,就是有天降的惩罚”,这也是非常让人困惑的。凡身居一定职位的人,都要考虑行正道。只符合正道,就是死也不回头。如果回头,不如赶快离职的好。孔子在鲁、卫、陈、宋、蔡、齐、楚等国遭到围困和斥责,是因为当时时势昏暗,诸侯们不能采纳他的主张。孔子未被赏识和任用就死了,并不是因为他作了《春秋》的缘故。那时候,孔子即使不作《春秋》,也会不得志而死。像周公、史佚,作了纪录史事的工作,不仅未遭到什么刑祸,而且还被重用,地位十分显赫。不能把孔子作《春秋》看成是害他不得志的原因。范晔参与叛乱,即使他不写历史,也是要被诛灭九族的。司马迁触怒皇帝,班固不约束他手下的人,崔浩卖弄他敢于直言而与凶残的鲜卑统治者相斗,都因不合于大中之道而招祸。左丘明由于生病而失明,是出于不幸,子夏不写史双眼也瞎了,不能用这些例子来作为鉴戒。还有您在信中所说的其他人,都不是因为做史官而招致灾祸。因此退之应该坚守大中之道,不要忘了做史官要正直,再不要因其他事而自己吓唬自己了。退之应该恐惧的,在于不正直和不坚守大中之道,而不在于恐惧什么天刑人祸。

说唐朝二百多年文臣武将很多,确实是这样。现在您说:我一个人,怎么能把他们的事迹写清楚。那么您的同事也这样说,以后做史官的人也这样说,人人都说“我只一个人”,那么,到头来谁能够给他们写纪作传呢?如果退之把您所知道的能够勤勤恳恳、毫不马虎地写下来,您的同事和后来继做史官的人,也各人把自己所知道勤勤恳恳、毫不马虎地写下来,那史实也许就不会遗漏,使它最终会被弄明白。不然的话,只听信别人的口头传说,往往说法不同,时间一久,那么您信中所说的文臣武将的宏伟业绩,就一定会被埋没,并造成记载杂乱而无可稽考。这是有志写史的人所不能容忍和放任不管的。如果真有志写史,怎能等到别人督促催逼,然后才去尽史官的职责呢?

再说,凡是鬼神一类的事情,渺茫荒唐没有根据,明白事理的人是不讲这些的。以退之这样的才智,难道还会恐惧这些东西。如今像退之样有学问,像退之这样会写文章,像退之这样善于议论,像退之这样刚强激昂,还说出像这样的话,那撰写唐朝历史的任务,岂不是无人可托了吗?圣明的天子和贤明的宰相得到像您这样有才能的史官,但却不能做出成绩来,真是太痛心了!

退之应该再想一想,可以做的事就赶快做。如果真的恐惧不敢做,那就应在一天之内辞职离开,又为什么说“且等将来再议”呢?现在有人应该做的而不做,却劝导史馆中的其他人及年轻人好好干,这是最令人迷惑不解的。不勉励自己却想去勉励别人,那实在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