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篇文章是作者被贬永州期间写的。我国神话传说在阴历的七月七日夜，天上的牛郎织女才相会。古代民间风俗，每逢这天夜里妇女穿针向织女乞求灵巧，称为乞巧。本文以“乞巧”为题，假借向织女乞巧的形式，对当时上层社会中那些“巧夫”们追逐名利、善于钻营的丑态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曲折地表白了作者愿“抱拙终身”、“宁辱不贵”的品质。文中所称的“拙”，实际上是指为人正直、纯朴；所指的“巧”，实际上是指机巧、狡诈。此外，作者在文中还对当时流行的那种内容空洞，专求对偶工整、词藻华丽的骈文进行了嘲讽，对它的形式主义特征作了形象的描述。文中“骈四俪六”一语，后来被简化为“骈俪”和“四六”两个词，用来称呼骈文和严格以四、六对句写成的“时文”。
【原文】
柳子夜归自外庭［1］，有设祠［2］者，餰饵馨［3］香，蔬果交罗［4］，插竹垂绥［5］，剖瓜犬牙［6］，且拜且祈。怪而问焉，女隶进［7］曰：“今兹秋孟七夕［8］，天女之孙将嫔于河鼓［9］。邀［10］而祠者，幸［11］而与之巧，驱去蹇拙［12］，手目开利［13］，组纟壬［14］缝制，将无滞［15］于心焉。为是祷也。”
柳子曰：“苟然［16］欤？吾亦有所大拙，倘［17］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缨弁束衽［18］，促武缩气［19］，旁趋［20］曲折，伛偻［21］将事，再拜稽首［22］称臣而进曰：“下土［23］之臣，窃［24］闻天孙，专［25］巧于天，璇玑［26］，经纬［27］星辰，能成文章［28］，黼黻帝躬［29］，以临下民［30］。钦圣灵、仰光耀［31］之日久矣。今闻天孙不乐其独［32］，得贞卜于玄［33］龟，将蹈石梁［34］，款天津［35］，俪于神夫［36］，于汉之滨［37］。两旗［38］开张，中星［39］耀芒，灵气翕欻［40］，兹辰［41］之良。幸而弭节［42］，薄［43］游民间，临臣之庭，曲［44］听臣言：臣有大拙，智所不化［45］，医所不攻［46］，威不能迁［47］，宽不能容［48］。乾坤之量［49］，包含海岳［50］，臣身甚微，无所投足。蚁适于垤［51］，蜗休［52］于壳。龟鼋［53］螺蚌，皆有所伏［54］。臣物之灵［55］，进退唯辱。彷徉［56］为狂，局束［57］为谄，吁吁［58］为诈，坦坦为忝［59］。他人有身，动必得宜［60］，周旋［61］获笑，颠倒逢嘻［62］。已所尊昵［63］，人或怒［64］之，变情徇［65］势，射利抵巇［66］。中心［67］甚憎，为彼所奇［68］，忍仇佯［69］喜，悦誉［70］迁随。胡执［71］臣心，常使不移［72］？反人是［73］己，曾不惕疑［74］，贬名绝命［75］，不负所知［76］。抃嘲［77］似傲，贵者启齿［78］。臣旁震惊，彼且不耻。叩稽匍匐，言语谲诡［79］。令臣缩恧［80］，彼则大喜。臣若效之，瞋怒丛［81］己。彼诚大巧，臣拙无比。王侯之门，狂吠狴犴［82］。臣到百步，喉喘颠［83］汗，睢盱逆走［84］，魄遁神叛［85］。欣欣［86］巧夫，徐入纵诞［87］。毛群掉［88］尾，百怒一散。世途昏位，拟步如漆［89］，左低右昂［90］，斗冒［91］冲突。鬼神恐悸［92］，圣智危栗［93］。泯焉直透［94］，所至如一。是独何工［95］，纵横不恤［96］，非天所假［97］，彼智焉出［98］？独啬［99］于臣，恒使玷黜［100］。沓沓骞骞［101］，恣［102］口所言。迎［103］知喜恶，默测憎怜［104］。摇唇［105］一发，径中心原［106］。胶加［107］钳夹，誓死无迁。探心扼［108］胆，踊跃拘牵［109］。彼虽佯退，胡可得旃［110］！独结臣舌，喑抑衔［111］冤。掰眦［112］流血，一词莫宣。胡为赋授［113］，有此奇偏［114］！眩耀［115］为文，琐碎排偶［116］，抽黄对白［117］，啽哢飞走［118］。骈四俪六［119］，锦心绣口［120］，宫沉羽［121］振，笙簧［122］触手。观者舞［123］悦，夸谈雷吼。独溺［124］臣心，使甘老丑［125］。嚚昏莽卤［126］，朴钝［127］枯朽。不期［128］一时，以俟［129］悠久。旁罗［130］万金，不鬻弊帚［131］。跪呈豪杰［132］，投弃不有［133］，眉颦蹙［134］，喙［135］唾胸呕。大赧［136］而归，填［137］恨低首。天孙司［138］巧，而穷［139］臣若是，卒不余畀［140］，独何酷欤？敢愿圣灵悔祸［141］，矜［142］臣独艰。付与姿媚［143］，易臣顽颜［144］。凿臣方［145］心，规［146］以大圆。拔去呐［147］舌，纳以工言［148］。文词婉软［149］，步武［150］轻便，齿牙饶［151］美，眉睫增妍［152］。突梯卷脔［153］，为世所贤［154］。公侯卿士［155］，五属十连［156］，彼独何人，长享终天［157］？”
言讫，又再拜稽首，俯伏以俟。至夜半，不得命，疲极而睡，见有青衣朱裳［158］，手持绛节［159］而来告曰：“天孙告汝：汝词良［160］苦，凡汝之言，吾所极知［161］。汝择而行，嫉［162］彼不为。他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为之，而诳［163］我为？汝唯知耻，谄貌淫词［164］，宁辱不贵，自适其宜［165］。中心已定，胡妄［166］而祈？坚汝之心，密［167］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污卑［168］。凡吾所有，不敢汝施［169］。致［170］命而升，汝慎勿疑。”
呜呼！天之所命，不可中革［171］，泣拜欣受。初悲后怿［172］，抱拙终身，以死谁惕［173］！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