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柳宗元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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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梓人传

【题解】

这是作者早年在长安做官时写的一篇传记。这篇传记记录的“梓人”,是一个名叫杨潜的“都料匠”,即当时建筑业中的设计施工负责人。

作者通过这个“都料匠”自己的床缺了一条腿都不会修理、却指挥众多工匠修建了京兆尹官署的故事,阐述了做宰相的道理,认为做宰相要“条其纲纪”、“齐其法制”;要坚守其道,合则用,不合则去,不能屈就;要抓大事,顾大局,举贤任能,不宜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如不能做到这些,就应该毅然离开宰相职位。

【原文】

裴封叔[1]之弟,在光德里[2]。有梓人款[3]其门,愿佣隙宇[4]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5],家不居砻斫[6]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7]材。视栋宇之制[8]、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9]。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10]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11]者。

其后,京兆尹[12]将饰官署,余往过[13]焉。委[14]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15]焉。量栋宇之任[16],视木之能举[17],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18]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19]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20]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21]焉。画宫于堵[22],盈尺而曲尽其制[23],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24]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25]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26]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27]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28]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29]矣,物[30]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31],为乡师里胥[32]。其上为下士[33],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34],判而为百役[35]。外薄四海[36],有方伯连率[37]。郡有守[38],邑有宰[39],皆有佐政[40]。其下有胥吏[41],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42],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43]焉,齐[44]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45]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46],视野知国[47],视国知天下,其远迩[48]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49]于成也。能者进而由[50]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51]能,不矜[52]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53]。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54]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55]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56]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57],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58]勤为公,以薄书[59]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齿斤齿斤[60]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61]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62],夺其世守而道谋[63]是用,虽[64]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65]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圯[66]。彼将乐去固而就圯也,则卷[67]其术,默其智,悠尔[68]而去,不屈[69]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70],屈而不能守也,栋桡[71]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

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72]者,今谓之“都料匠[73]”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释】

[1]裴封叔:名瑾,柳宗元的姐夫。[2]光德里:长安里弄名,旧址在今西安市西南郊。[3]款:叩。[4]佣:受人雇用。这里指用做工来抵房租。隙宇:空闲的屋子。[5]职:掌管。寻引:测量长度的工具。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十丈为引。规:圆规,画圆的工具。矩:曲尺,画方形的工具。绳墨:墨斗,定直线的工具。[6]居:存放。砻(lóng):磨。斫(zhuó):砍,削。[7]度(duó):计算,估量。[8]栋宇:指房屋。栋:房屋的正梁。宇:屋檐。制:式样。[9]食于官府:指受官府雇用。[10]直:同“值”,报酬,工钱。[11]货:钱财。[12]京兆尹:官名,唐京兆府的长官,管理京城长安。[13]过:访问,探望。[14]委:堆积。[15]中处:即“处中”,站在正中。[16]任:负担。这里指承受的重量。[17]举:担当。这里指承担重量的能力。[18]顾:回头。[19]趋:快步行走。[20]俟(sì):等待。[21]愠(yùn):怨恨。[22]宫:房屋。这里指房屋的设计图。堵:墙壁。[23]盈:满。制:构造、结构。[24]进退:这里指出入、误差。[25]圜(huán):围绕。[26]术:技术。工:工巧。[27]将:打算。[28]体要:全局,要领。指事物的关键。[29]佐:辅助。相:这里是治理的意思。法:仿效。[30]物:事物。[31]徒隶:原指服役的犯人,这里指官府中的下层吏卒。[32]乡师里胥:管理乡、里的小官吏。唐代以百户为里,五里为一乡。[33]士:地位仅次于大夫的中级官吏。公、卿、大夫:指高级官吏。[34]离:分别。六职:即吏、户、礼、兵、刑、工。[35]判:分别。百役:指百官。[36]薄:靠近。四海:指国家的四方边境。[37]方伯:一方诸侯的领袖。连率:即“连帅”,十个诸侯之长叫连帅。方伯连帅,这里指地方的高级官吏。[38]郡:县以上的行政单位。守:郡的最高行政长官。[39]邑:这里指县。宰:指县的最高行政长官。[40]佐政:副职。[41]胥吏:在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官。[42]啬夫:掌管诉讼、赋税的乡官。版尹:主管户籍的官吏。[43]条:整理的意思。盈缩:增减。[44]齐:统一。[45]居:安置。[46]都:都城。野:郊外。[47]国:诸侯的封地称国。[48]迩(ěr):近。[49]绩:业绩。这里作动词用。[50]由:用。[51]衒(xuàn):同“炫”,夸耀。[52]矜(jīn):自夸。[53]大经:大的原则、法则,指国家的大政方针。[54]伐:自夸。[55]相道:做宰相的方法。万国:指整个国家。理:治。[56]循迹:这里是学习、模仿的意思。[57]伊:伊尹,商代的开国大臣。傅:傅说(yuè),商王武丁的大臣,辅佐武丁治理国政。周:周公,姓姬名旦。召(shào):召公,姓姬名奭(shì)。周公、召公都是周初的开国功臣,曾辅佐武王灭纣,武王死后又共同辅佐成王。[58]恪(kè):谨慎,恭敬。[59]薄书:文书。这里作动词用。[60](yín):争辩的样子。[61]备:完备,完成。[62]虑:思考,谋划。[63]世守:世代相继。这里指其行业的成规。道谋:谋于过路的人。即同过路人商量。[64]虽:表示假设。[65]抑:压,按。[66]圯(pǐ):倒塌。[67]卷:收藏。[68]悠尔:悠远的样子。尔,词尾,无义。[69]屈:受压而弯曲。[70]制量:指判断力。[71]桡(náo):弯曲。[72]审曲面势:审查各种材料的曲直、性能。[73]都料匠:大木匠,管理木工并计划工程、材料的人。

【译文】

裴封叔的住宅在光德里。有个梓人敲他的门,愿意用佣工的方式抵房租,租空闲的屋子居住。这个梓人带着寻引、规矩、绳墨等物,家中并没有刀锯斧头等工具。问他的本领,他说:“我善于度量木材。看房屋的样式、高深、方圆、长短,适合用什么木料,我作指挥,而众工匠从事具体的操作。没有我,他们就不能建成一座房屋。所以,如受官府雇用,我的薪俸是他们的三倍,如果为私人建房,我收取整个工程报酬的大半。”一天,我走进他的屋里,见他的床缺了腿自己却不能修理,说要请另外的工匠。我觉得非常好笑,认为他是个没有本领而又贪图钱财的人。

后来,京兆尹准备整修官署。我去拜访他。只见那里堆了很多木料,会集了许多工匠。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刀锯,站成一圈围看梓人。梓人左手拿尺,右手拿杖,站在中间。他估量着屋的正梁和屋檐需要承受的重量,看木料的承受能力,挥动他的木杖说:“砍!”那些拿斧头的人便都跑到右边。又回过头指着说:“锯!”那些拿锯的便又跑到左边。一会儿,拿斧头的便砍了起来,拿刀的便削了起来,都看着他的脸色,等待他的吩咐,没有敢自作主张的。那些不胜任的,就发着脾气辞退他们,也没有谁敢有怨言。他又把房屋的图样画在墙壁上,图不过一尺见方,就把全部结构都表现出来,按照图中的比例计算而建造大厦,没有一点出入,完工后,又在正梁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某建造。”写的是他的姓名,其他干活的工匠都不列名。我向四面一看,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他的技术有多么的精深了。

接着我又感叹说:他大概是一个放弃手艺、专门动脑子、因而能够掌握事物关键的人吧?我听说劳心的人支配别人,劳力的人受人支配。他大概是个劳心的人吧?有技能的人用他的技能,有智慧的人用他的谋略,他大概是个有智慧的人吧?这就完全值得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人所仿效了,事情没有比这更相似的了。

治理天下的方法以人为根本。那些从事具体事务的人,是徒隶,是乡师里胥。他们的上面是下士,再上面是中士,是上士。再往上是大夫,是卿,是公。分开有六种职能,从六职内分出百官。京城以外直到四方边境,有方伯、连帅这样的封疆大吏,郡有郡守,县有县令,而且都配有副职。他们的下面有胥吏,再下面也都有啬夫、版尹。就好像众工匠都掌握一门手艺靠劳力养活自己一样。那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宰相,推举他们并授给官职,指挥、使用他们。提举纲纪并常常加以调整,统一法度并常常进行整顿。就好像梓人用规矩绳墨来确定房屋的图样一样。挑选天下有才能的人,让他们的职务与能力相称,使天下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看了都城便了解了郊外,看了郊外便了解一个封国,看了一个封国便了解整个天下。那些远近、大小的地方,都可以根据手中的图来研究、了解。这就好像梓人把房屋的图样画在墙上然后按图把它建成一样。有才能的人,提拔他并发挥他的才能,不要他感恩戴德。没有才能的人,让他退下来,也没有谁敢抱怨。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抬高自己的名望,不埋头于日常事务,不干涉各级官员的权限。每天与天下有才能的人讨论国家的大政方针。这就梓人善于指挥众工匠而不夸耀自己的手艺一样。这样做才算掌握了做宰相的道理,而天下也就能达到大治了。

做宰相的道理已经掌握,天下已经大治,人们就会抬头仰望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绩啊。”后世的人也会跟着敬慕地说:“这是那个宰相的才能啊。”读书人如果谈起治理商、周的人,一定会提到伊尹、傅说、周公、召公,而那些百官的功劳却得不到记载。这就像那个梓人在梁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其他干活的工匠却不能列上姓名一样。伟大啊宰相!通晓这个道理的人,就是大家听说的宰相了。

那些不知道事情要领的人则与这种情况相反,他们把谨小慎微,忙忙碌碌于日常琐事当作一心为公,把处理文书之类的具体事务当作尊贵,夸耀自己的才能,抬高自己的名望,埋头干小事,干涉众官的权限,包揽大小事务,在官府朝廷上争辩不休,而恰恰把大事,影响长远的事遗漏了,这就是所说的不通晓做宰相道理的人。这就好像一个梓人不知道绳墨的曲直、规矩的方圆、寻引的长短,却拿过众工匠的斧头刀锯,帮助他们做木匠活,面又做得不好,以至把事情弄糟一样。干了事情却没有成绩,这不是荒谬吗?

有人说:“那建造房屋的主人,倘若按照自己的想法,牵制梓人的计划,舍弃其行业的成规,却随便采用过路人的意见,房屋建不成功,这难道是梓人的过错吗?这在于造房的人主人是否信用梓人呀。”

我认为不是这样。如果房屋的设计图已经定下,应该高的就不能压低,应该窄的就不能加宽。照我的办房屋就能牢固,不照我的办房屋就要倒蹋。如果那主人甘心抛弃牢固而宁愿倒蹋,那就收起自己的技术,藏好自己的智慧,远远地离开。不改变自己的原则,这才真是一个优秀的梓人。如果贪图他的钱财,一味忍让而舍不得抛弃,丧失自己的判断力,屈从别人的主张而不能坚持,等到梁断柱折、房屋倒蹋时,却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啊!”可以这样吗?可以这样吗?

我认为做梓人和做宰相的道理相似,所以记下来并加以保存。

梓人,大概就是古代审察各种材料的曲直和形状的人,现在通称为“都料匠”。我所遇到的梓人,姓杨,名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