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的人格本体自觉,还表现于对文学性情的重视。刘勰虽然承接先儒,主张“况乎文章,述志为本”(《情采》),但这“志”毕竟不完全等同于以往的政治理想,而增强了作家个性和性情的时代内容。这一倾向贯穿全书。特别是论述文学风格的《体性》篇,更是充斥着对文人个性的尊重。文章充分肯定了“才”、“气”、“情性”对文学风格的决定作用,认为“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并特别强调了“才力居中”,并具体论列了司马相如等十多位作家的创作个性。《事类》集中论述了“才”与“学”的关系,提出“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为盟主,学为辅佐”的主张。像刘勰这样全面系统地论性情、才气,并将之提到如此高的地位,确实少见,对汉代之前的文论,更是一种划时代的超越。这种态度,使刘勰与《颜氏家训》激烈批评“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不同,表明了对潮流的积极顺应。
不过,这里有必要指出,刘勰既有呼应时代潮流的一面,也有与潮流保持距离的一面。六朝以士族地主为代表的人格觉醒,追求的是逍遥浮世的人格理想,其标榜的性情是独立任气、非圣无法的。而刘勰由于身世和学术渊源不同,所标举的性情则有异于此。刘勰表现出强烈、执着的入世精神。这种精神,是《文心雕龙》本体之“道”的一个重要现实内容。或者说,刘勰把他要强调的伦理内容本体化了。从社会学角度看,它反映了当时庶族知识分子参与时政的强烈愿望。这种积极入世思想,对文人脱离现实的虚浮之风,是一种有力的矫正,从而形成刘勰在学风和文风上“正末归本”的推动力。当然,刘勰的这一合理性立场,有时也表现出过于拘谨,有损于标举性情的解放性质。例如,《史传》篇就曾指责史迁“历诋后世”、“任情失正”,对“情”给予了失当的约束,表明他不能真正理解忧愤深广的司马迁。呜呼,“知音其难哉”!
三、思辨方法与论证法式
前文曾述及,中国古代哲学本体论与发生论紧密相联。而本体论与发生论又往往直接转化为方法论和思辨方法。与本体论相联系的方法是“举本统末”,与发生论相联系的方法是“原始要终”,这两种方法,又密切联系。史迁《报任少卿书》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一学术主潮,也与这两种方法相关。“究天人之际”与本末之学相通,“通古今之变”与终始之论相连。这种方法论特色,源远流长,在先秦两汉典籍中已有所论列,尤以《周易》、《老子》两书最为集中。《系辞下》曰:“《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虞翻注曰:“质,本也。”崔憬注曰:“质,体也,言《易》之书,原穷其事之初,若初九潜龙勿用,是原始也;又要会其事之末,若上九亢龙有悔,是要终也。”(孙星衍《周易集解》)这说明,“原始要终”与“探本求末”完全一致。《老子》五十二章谓:“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所谓“母子”也就是“本末”,与“始终”相对应。十四章又将此简化为“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道”即“本”,“有”即“末”。其他典籍也间有此类说明。《墨子·非攻》:“以往知来,以见知隐。”“见”与“隐”也就是“末”与“本”。《礼记·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此乃互文见义,“本末”与“终始”相应。
时至魏晋南朝,随着认识能力的提高,对上述方法特色的论述就更为多样充分。主宰当时学术潮流的玄学,及影响较大的佛学,无不关注本末、终始问题。王弼《老子》十四章注曰:“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虽今古不同,时移俗易,故莫不由乎此以成其治者也。故可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上古虽远,其道存焉,故虽在今可以知古始也。“宗”、“道”也即“本”,“有”即“末”,二者与“古今”相对应。王弼《老子指略》又谓:“夫欲定物之本者,则虽近必自远以证其始;夫欲明物之所由者,则虽显而必自幽以叙其本。”“证始”与“叙本”相对应,本体方法与历史方法相一致。顺便说及,玄学的“言意之辩”也与“本末有无”之论直接相关。玄学家有一派重“意”轻“言”,恰与其崇“本”息“末”相呼应,主张为了追求“常”、“真”也即“本”,必须不受“象”、“言”也即“末”的束缚。这种方法特色,也影响到佛学。汤用彤曾指出:“晋代以玄学、般若之合流,为学术界之大宗”[3];“夫般若理趣,同符《老》、《庄》”[4];“而本末者,实即真、俗二谛之异辞”[5];“魏晋佛玄之反本,乃在辨本无末有之理”[6]。支道林《大小品对比要钞序》则谓:“察其津途,寻其妙会,揽始原终,研究奥旨”,“物之资生,靡不有宗,事之所由,莫不有本,宗之与本,万理之源矣”;而反对“说不依本,理不经宗”。其方法倾向;完全是玄学声口,而且也体现出历史方法与本体方法的一致性。所不同者,玄学本体“无”在万有之外,佛学本体“法”在万有之中,《肇论》有云“道远乎哉?触事而真”。总之,玄学论辩和佛学义理,大大刺激了方法论的研讨。因此,章太炎《国故论衡·论式》谓,魏晋“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他甚至认为魏晋持论超越汉唐,“有其利而无其弊”。但是他没有看到,由于魏晋持论过于玄虚,丢弃了传统方法论和逻辑学“重符验”、“明是非”、“审治乱”的优良传统,因而便大大限制了其更高发展。
刘勰的《文心雕龙》充分吸取了当时的方法论精华。已如上述,由于魏晋南朝哲学侧重本体论探讨,因而特重“辨必然之理”(王弼《周易·豫》注)、“原其所以,本其所由”(欧阳建《言尽意论》)。刘勰深受这种方法论的影响,《文心雕龙》就极重视抓纲举要,探求文学的“必然之理”,在务“本”上十分用力。确如兴膳宏所说,《文心雕龙》书名之“心”字,就体现出“总括文学根本要素”的意图。含有“根本”之义[7]。以全书结构而论,“文之枢纽”便是“根”和“本”,其他篇章便是“末”和“流”。其中尤以《原道》为“本”中之“本”,揭出了文学的本体论根据。上篇文体论部分意在“立体”,相对下篇的“文术”,也是“本”。而《序志》“以驭群篇”,相对于四十九篇“文用”,乃是全书之“本”。在文体论部分,揭示文体特征,“敷理以举统”(《序志》),也在“举本”。抓本的方法,贯穿全书。所谓“贵乎体要”(《序志》)、“宜撮纲要”(《诸子》)、“振本而末从”(《章句》)、“务总纲领”(《附会》),就都是强调举本带末。《总术》评陆机《文赋》“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也在于责其不知务本,“实体”即“本”。总括创作论的《总术》,更明确提出“乘一总万,举要治繁”的方法原则。已有多人论及的“折衷”方法,也与“举本”方法有关。折衷的根据和标准,恰是作为“本”的所以然之“理”,“擘肌分理,惟务折衷”(《序志》)。“理”亦即“本”。
应予指出的是,《文心雕龙》的本体论方法“抓本”,往往与发生论方法“探源”有机结合。明乎此,才能准确理解这部书。这种两结合方法的典型例证就是《原道》。本篇意在探求文学的本体根据,指出文学乃“道之文”,这是“举本”。在刘勰看来,这“本”也就是文学的最初源头,故而随之有“人文之原,肇自太极”的论述,认为“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既是文学之“源”,也是文学之“本”。在这里,“举本统末”与“观澜索源”,本体方法与历史方法,做到了有机结合。这一中国古代哲学方法特色,贯穿《文心雕龙》全书。《奏启》在论及文体特征时,便将“酌古御今”与“治繁总要”相联系。《总术》论述创作法则,也将“务先大体”与“鉴必穷源”相统一。统观全书,到处可见“敷理以举统”与“原始以表末”的紧密结合,这种方法水平,可说达到了时代的高度。
关于《文心雕龙》深受玄、佛方法的影响,人们已讲了许多,但它的方法与玄、佛方法是否有差别,尚不见有人论列。这里冒昧试述一二。玄学的本体方法意在树立独立物外的人格本体形象,其最终指向是“举本”、“归根”,对“末”、“有”不甚重视,这与“言不尽意”论的轻视“言”也完全一致。刘勰虽借鉴了“举本统末”的方法,但意在矫正时弊,其终极指向是“正末”,因而就不能无视“末”。他之所以极为重视“本”,恰是为了纠正“末”的流弊,“正末归本,不其懿欤”,“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序志》)。刘勰的论辩,怀有强烈的干预现实的动机,而不同于玄学清谈“不辨其理之所在”(《世说新语·文学》)的“利口”之辩。他界定“论”这种文体,强调的也是“伦理无爽”(《论说》)的现实内容。所以,刘勰虽看重“本”,却也不废弃“末”,相反很重视事实和经验,并主张“博见”、“博学”。他之重视“原始要终”的历史发生方法,可能也与此有关。
玄学则有异于此。与王弼观点相近的《系辞下》韩康伯注云:“苟识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贯之,不虑而尽矣。”强调的是“一”也即“本”,对“博”也即“末”很不重视。而在《文心雕龙》在文体论和《体性》、《时序》、《才略》等篇中,我们可以见到丰富的文学史实。《神思》主张“博而能一”,《通变》提倡“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事类》提出“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均是主张本末结合。这种方法倾向,不属于玄学,而更接近于传统的《墨经》逻辑。晋代鲁胜曾著《墨辩注》,流行一时,刘勰受其熏陶并非不可能。墨子论“辩”说:“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墨子·小取》)。其“辩胜”的根据“三表”法谓“上本之于古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墨子·非命上》)。鲁胜《墨辩注》序则曰:“名者所以别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取辩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污隆(指世俗盛衰——引者),名之至也”。这都是在强调墨家逻辑的经验性、实用性和伦理性。这种逻辑,与《文心雕龙》的方法何其相似乃尔!
近年来学术界越来越关注佛学因明对《文心雕龙》的影响,但始终未见到有说服力的论证。经过思考,我对此持审慎的怀疑。印度因明传入我国,有史可据的记载是在唐朝。有人说:“在论式的组成上,《墨辩》与因明有不少类似处”[8],恐怕也值得进一步研究。考之《文心》逻辑形式,不见印度因明五支论法或三支论法。有人也许会说,因明中还包括“量论”即认识论,其中有方法因素。但考之因明史,“量论”直到七世纪才汇入因明之中。所以,到目前为止,说《文心》受因明影响,很难找到有力的证据。在我看来,只能说《文心》或许受到当时佛学义理思辨方式和论证方法的影响,诸如《阿毗昙心序》谓:“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领,咏歌之微言,管统众经,领其会宗,故作者以‘心’为名焉。”在“根本”、“要旨”意义上以“心”为名,就与《文心雕龙》的命名颇为相近。本文又称:“又其为经,标偈以立本,述本以广义。先弘内以明外,譬由根而寻条。”其方法不也与《文心雕龙》很相似吗?僧肇《涅槃无名论》有“九折”、“十演”,颇成体系,篇名有“开宗”(第一)、“位体”(第三)、“穷源”(第十六)、“通古”(第十七)等,也透露出追本与溯源方法的结合及相应的条埋性,均与《文心》方法不无相通之处。刘勰“依沙门僧祐”达十余牛,并“长于佛理”,受佛经方法影响在情理之中。但已如上文引证,佛学的这许多方法又主要借自玄学,并不能自成体系。如果以上分析尚能成立,那么就应该说,《文心雕龙》的方法体系,主要是借鉴揉和墨经和玄学而成。
《文心雕龙》的上述方法体系,由于达到了时代的高度,便呈现出相当完善的逻辑水平。因此,明乐应奎序称其为“文之思致备而品式昭”,明载玺序赞其“纲领昭畅,而条贯靡遗,什伍严整,而行缀不乱”。举本统末、抓纲举要,使其善取关键,体现出思想的深度和高屋建瓴的气势。台湾学者王更生先生称刘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思想家”[9],施惟达先生说《文心》“有着深刻的文化哲学的意味”,是否也与刘勰的这一进步方法有关呢?而观澜索源的历史方法,又增强了著作的历史感,并尊重文学的演变,进而充分肯定了六朝文学的“情采”潮流。但是,刘勰的举本方法偏于经验归纳的类同普遍性,而疏于对特殊性具体细致的分析。此外,他的溯源方法偏于回归,认为“末”可变而“本”不可变,从而抹煞根本变革,容易走向保守。他始终以先秦儒经为文的最高典范,甚至认为后世文体均源自经典,就是一例。连十分推重本书的纪昀也洞见此弊,他在《宗经》篇评曰:“此亦强为分析,似锺嵘之论诗,动曰源出某某。”这种积习,至今仍是中国学界顽症。以上种种,虽不必苛求古人,却也大可不必为尊者讳。
(本文原载于《文心雕龙研究》第3辑)
注释:
[1]《兴膳宏文心雕龙论文集》中译本,齐鲁书社,1984,第65页。
[2]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第95页。
[3]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册,中华书局,1983,第231页。
[4]同上书,第108页。
[5]同上书,第192页。
[6]同上书,第193页。
[7]《兴膳宏文心雕龙论文集》第16页。
[8]沈剑英:《因明学研究》,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第102页。
[9]王更生:《文心雕龙新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7,第262页。
施惟达:《从〈原道〉看〈文心雕龙〉的理论价值》,《文心雕龙学刊》第七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