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古代文化视野中的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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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文心雕龙》理论体系新探(1)

在辩证唯物主义系统观和现代系统论看来,任何科学知识都不是零散的、各不相干的知识堆积,而是相互联结的知识系统。至于自成体系的理论,则是系统性更为显著,即理论各要素密切联系、相互作用,结构水平较高,整体功能极强的知识系统。我以为,一个理论体系,应该涉及对象的各重要方面,其自身又应由相互作用的理论观点、理论方法和理论结构三大元素组成,并体现出较为鲜明的整体功能。作为社会文化系统的一个子系统,它又是此前同类系统的辩证转化,并包含着向未来新系统过渡的内在契机。因此,对某一理论体系的把握,就不应仅仅孤立分析一两个命题,或仅仅展示其平面布局,而应在考察母系统基础上,对其观点、方法、结构、功能作辩证综合。对《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探讨也应如是为之。

一、《文心雕龙》时代的审美图景

理论体系作为一个知识系统是相对独立的。但是,从更大范围来看,它又是特定文化环境乃至特定社会形态的子系统。了解母系统,将有助于认识子系统的性质和地位。研究《文心雕龙》的一般社会文化背景是必要的,但更直接影响这一理论体系的,却是特定时代的审美图景。

这里提出的“审美图景”,乃是借鉴自然科学史“自然图景”[1]一语而构成,指特定历史时期的审美总体框架。社会经济、政治形态,一般总是通过审美图景影响文艺创作和文艺评论。审美图景以一种富有时代表征的确定的审美思维方式,制约着人们对文艺现象的认识。文学评论提出什么问题,怎样提出问题,以及如何解决问题,往往取决于它。因而,首先揭示《文心雕龙》产生时代的审美图景就至为必要。实际上,这也就和研究《文心雕龙》理论系统与外部介质的起源发生联系。

南朝之前的中国古代文艺史,以建安文学为界标,分为前后两大审美时代。建安之前的两汉文学,从总体和主流来看,是一种伦理功利的美。它与汉代士人的好“谈王道”[2]、多求“立功”[3],与学者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4],与号令文章的“粉饰治平”[5]都密切联系。这一审美框架,如借用郑玄《诗谱序》予以概括,就是“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因此,可以称它为美刺审美观。正是它,制约着整个两汉的文学创作和理论著述。以创作言,无论是那些辅政学士的散文,还是那些侍从之臣的大赋,都基本上是对封建功业的外在空间铺陈,有着鲜明的教化色彩。汉赋虽然因其“侈丽宏衍”[6]而发挥出“虞悦耳目”[7]的审美功能,有一种对讽谕的离心倾向,但从其制作动机和思想内容来看,又毕竟未越出应诏献纳、立足讽劝的框架,这才是汉赋的审美本质。说到文论,所谓“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乐记》),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毛诗序》),所谓“以昭劝戒”、“动鉴得失”[8],所谓“文人之笔,劝善惩恶”(《论衡·佚文》),无不是对这种审美的肯定和召唤。刘歆于汉赋,虽然有“没其讽谕之义”[9]的批评,而更多的却是对其讽劝基调的赞扬。班固称“大汉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抑亦雅颂之亚”,也正因为汉赋“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两都赋序》)。总之,是未出美刺范围。而相反,对不应全盘否定的汉赋之“侈丽宏衍”的文采,时论却多持批判态度。

但是,随着社会历史条件的变化,这一审美图景也在悄悄改变着颜色。东汉的抒情小赋和《古诗十九首》,已呈现出缠绵悱恻的咏叹和婉约清丽的文采。时至建安,量变酿成质变,掀起了“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不重礼义训勉的艺术风潮。伦理功利型的审美图景,终于为心理抒情型的审美图景所取代。这一图景,又与当时士人的称情使性,治学的独拔自得,各阶层的普遍喜爱“外饰”等社会风气遥相呼应。由于这一图景的核心是重情扬采,因而可以称其为情采审美观。笼罩魏晋南朝的这一审美图景,制约着此间的文艺创作和文艺理论,也是直接孕育《文心雕龙》的社会母胎。在这个图景之下,文艺创作大多是主体人格内心情愫的吐露,并赋予炫人耳目、动人心魄的采丽形式。作品的讽谕倾向明显减弱,质木无文被视为耻辱。以文论而言,从曹丕《典论·论文》,到陆机《文赋》、葛洪《抱朴子》、钟嵘《诗品》,乃至沈约、萧子显、萧纲、萧绎、萧统文论,无不张扬文学的情、性、才、气和巧、艳、华、采。总之,剖析情、采,是其主旋律。如果抽去了这个审美图景,就不可能从总体上把握《文心雕龙》的理论性质和历史地位。

然而,这个由魏到粱的历时性审美图景,不能不因部分的质变而呈现出阶段性,《文心雕龙》也恰恰是一个特定审美阶段的产物。如果舍弃纷纭复杂的历史细节,从大处着眼,可以取太康(280-289)为界,把上述审美图景一分为二。以建安文学为标志的第一阶段,是“情采”审美意识在封建社会形态所允许范围内的合理、健康发展。其突出贡献,是对社会现实矛盾的关注,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华采服务于内容,并且较为质朴、清新、自然。正始之音虽然已是建安余响,但尚有“师心”、“使气”之作。人类认识对某一侧面的强调,本来就可能走向极端,而士族的腐朽统治使这种可能成为现实。以西晋太康文学为一大转折,机械模拟古人和一味追求丽藻、对偶的形式主义倾向恶性发展。张华“其体华艳”、“务为妍冶”(《诗品》)的诗作,陆机标榜“会章也尚巧”、“遣言也贵妍”的《文赋》,可为其标志。其后,虽有陶潜、鲍照等异军突起,但从总体看,情采审美图景是一直处于不断弱化的过程中,一直到走向反面。不过细察起来,这一过程也仍有不同的阶段。即以艺术形式的相对发展而论,刘勰所生活的南齐,似乎是文采发展与衰微的临界点。一方面,脱离内容、迷醉辞采形式的倾向日益严重,另一方面,象辞丽、声律等形式本身尚有发展余地,远未山穷水尽,以至后来还能出现庾(信)徐(陵)骈文,阴(铿)何(逊)律句。这个临界点,是易于回顾过去,预见未来、揭露矛盾、作出理论反思的时机。

而如果作横向观察,审美图景又呈现出多面性。正是阶段性和多面性的结合,使审美图景成为一个复杂的动态系统和立体结构。前曾说及,上述审美图景对魏晋南朝的创作、评论具有普遍的制约性。但是,它对于不同类型的作家,制约的程度和表现方式并不相同。如对陆机、沈约一类作家,则侧重于“尚巧”、“贵妍”(《文赋》)的华采一面,虽然也并不排斥情志和讽谕。而对于挚虞、颜之推一类作家,则偏重于情志、讽谕一面,虽然也并不废弃辞令华采。时至齐、梁,两派立论趋向极端,殆有裴子野力倡“礼义”抨击华艳的议论(《雕虫论》),萧纲标榜“文章且须放荡”(《戒当阳公大心书》)的主张。有人曾称他们为“复古”、“新变”两派。这两派的辩难攻讦,是《文心雕龙》应运而生的触媒。

《文心雕龙》正是“情采”审美图景的纵向、横向交叉发展的产物。在南齐文艺情采日趋弱化而又尚未僵化的临界点上,刘勰立足现实,回顾过去,瞻望未来,力挽颓风,呼唤新的审美理想。在“复古”、“新变”两派激烈争执的交接面间,刘勰择善而从,力戒偏颇,主张将充实的情志内容与华美的艺术形式有机结合,从而提炼出有别于传统“文质”论的“雅丽”、“情采”范畴。裴子野《雕虫论》称扬《诗》的“形四方之风”、“彰君子之志”,反对“兴浮”、“志弱”,“箴绣鞶帨”,自有合理一面,并不完全是倒退。其弱点在于轻忽艺术价值,并求救于“六艺”、“章句”。批评浮艳的指向,使刘勰更加接近裴氏。他比裴氏的高明处在于“两手抓”,一手高举“兴、观、群、怨”和“诗言志”的旗帜,一手又高擎“诗赋欲丽”的大旗。这就使他在补偏救弊的战斗中,处于更加有力的地位。而“新变”派文学观,则将时代与文学、修身与创作、内容与形式分离,沉溺于脱离现实的感情体验,陶醉在游离情志的蜚靡弄巧,恃风流以蔑弃搏练,逞怪奇而抹煞规范,是刘勰主要的攻击目标。《文心雕龙》就是在与这一文学观的对立中展开论证。

二、《文心雕龙》理论体系鸟瞰

考察了时代审美图景与《文心雕龙》的起源发生间的联系,为对该著的总体把握指明了大体方向,就可以进而对理论体系本身作鸟瞰式的概括描述。

(一)思想体系

理论体系中的思想观点为范畴所概括,由命题推导而展开。它作为理论体系的心脏,赋予体系各元素以生命,是产生体系整体功能的基本动力。思想观点体系,是由基本观点、重大观点和细小观点构成的综合系统,其核心是基本观点,在文艺论著中就是基本文学观。

由上述审美图景分析可知,《文心雕龙》撰述的现实动机,是抵制浮艳文风。为此,刘勰对儒家经典加以改造,作为一面战斗旗帜树立起来,在旗帜上辉映着《文心雕龙》的最高范畴——“雅丽”。这一范畴的展开,便是“衔华佩实”,进一步的具体化,则是“宗经”的“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宗经》)。这种以“雅丽”范畴予以高度概括,经过逐步深入发挥,并表现出鲜明是非态度的思想观点,就是《文心雕龙》的基本文学现。由六个“不”字,可见它主要针对当时的讹滥文风而发。由“六义”涉及文学“华”、“实”之“情”、“风”、“事”、“义”、“体”、“文”各重大方面,又表明了它向各论域渗透的潜在可能性。“六义”的全面概括,“衔华”、“佩实”的互相制约,使“雅丽”基本文学观成为《文心雕龙》这一复杂动态系统的控制中心和稳定点,并充分体现了《文心雕龙》理论系统的现实针对性。

“雅丽”文学观对其他重大问题的制约和渗透随处可见。诸如文体论,刘勰就认为,各类文体特征,都在华实的交应中呈现。古代经典就因“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征圣》),而构成不同文体。“论文叙笔”的二十篇,无不从华实相扶的角度予以阐释。刘勰认为“万趣会文,不离辞情”(《熔裁》),并以“情”、“辞”关系为线索展开创作论。创作论就是研究“衔华佩实”、娱人视听的“断章之功”(《总术》)。说到风格论,刘勰也是以“辞为肌肤,志实骨髓”(《体性》)的思想为指导,从华实结合上考察风格类型和作家风格。在刘勰看来,文学鉴赏就是“披文以入情”的过程,而文学评论则是对“质文交加”的文学作品作出公正评价。所谓“六观”(《知音》),也无非是从“华”、“实”的几个角度分析作品。在文学发展观中,作者提出了“质文代变”(《时序》)的命题,并强调“通变”要以“丽而雅”(《通变》)作为最高标准。刘勰所理想的作家,是“志足而文远”的“通才”(《议对》)和“贵器用而兼文采”的“梓材”之士(《程器》),而鄙弃那些“务华弃实”的“近代辞人”(《程器》)。上述种种,都充分体现了“雅丽”文学观的渗透和统辖。但是,决不能把各重大观点看作基本文学观的消极注脚。它们不仅自身具有相对独立性,而且是基本文学观得以确立的基础和丰实内容。即以创作论而言,艺术构思、布局谋篇、语言运用、积极修辞、完善逻辑、修改锤炼等多种理论,既与“衔华佩实”文学观呼应,又具有各自的价值。有了各重大观点及其统领下的具体观点的充实,基本文学观就不至流为空洞的抽象,而构成包含多种规定性的思维具体。从而使《文心雕龙》文学思想体系成为一个多层次、多侧面的有机整体,大大超过了传统“文质彬彬”文学观的笼统表述。

在“雅丽”基本文学观统摄下的众多重大文学观中,“情采”观、“自然”观、“通变”观和“才学”观尤为引入注目。“情采”是刘勰独创的标志时代审美思潮的范畴。由刘勰的称文学为“情文”,认为“五情发而为辞章”,“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可知他已意识到“情”、“采”为文学两大质素,是“实”与“华”的精髓。从某种意义上说,整部《文心雕龙》基本上就是“剖情析采”(《序志》)。“情采”确实能比“质文”、“华实”等词语更准确地表述文学特质。“情”、“采”有机结合的论断,分明与“衔华佩实”的基本观点遥相呼应。对“为情而造文”、“述志为本”的强调,则显露出抨击浮艳的斗争矛头,是“诗言志”传统文学观在新形式下的螺旋复归。尤应注意的是,刘勰以“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解说“为情而造文”(《情采》),表明他之“述志”说在实质上有别于汉代以歌功顷德为主的美刺审美观,并隐隐透露出时代的忧愤。“序志”、“述时”相提并论(《通变》),并以“达政”、“纬国”(《程器》)为指归,又表明“情采”观具有鲜明的政治指向和现实针对性。

在《文心雕龙》中多次出现,借鉴并改造玄学范畴而成的“自然”范畴,表述了情采要顺乎自然,不落矫饰的思想。书中“随性适分”、“因利乘节”(《定势》)、“自然会妙”(《隐秀》)、“率志委和”(《养气》)、“师心”、“使气”(《才略》)、“自铸伟辞”(《辩骚》)等观点,可以看作“自然”范畴顺理成章的引申。这意味着刘勰痛恶矫揉造作、雕章琢句之文。但是“自然”决非绝对自由和放任自流,而是顺应法则和规范化的自由。这规范,首先是“雅丽”基本文学观的约束,其次是各种文体法式的制约,即所谓“曲昭文体”(《风骨》)。文章的矫饰故然在于“真宰弗存”(《情采》)、丧失天真,同时也在于“厌黩旧式”(《定势》),蔑弃法则。更准确地说,往往是由于违背了必要的规范而失去了合理的“自然”。但认为《文心雕龙》就是以“自然”为核心,建构其文论体系,则未免夸大了“自然”的覆盖面。不能把《文心雕龙》视为一种“自然”理论体系。它毕竟还是以“衔华佩实”的“雅丽”观为核心。

而“雅丽”又与“通变”互为因果。刘勰认为,“通”与“变”相辅相成,“九代咏歌”的演化就是“通变”的结果。但实际上却重在论“通”,或说是重在提倡不离传统的“变”。因而标举“商周丽而雅”,强调“斟酌乎质文之间,櫽括乎雅俗之际”。可见“通变”处于“雅丽”基本文学观的有力控制之下,以“跨略旧规”(《风骨》)为大弊。反观之,以“宗经”相号召的“雅丽”观,也可能得力于“通变”观的思路。好在刘勰也承认“变”的必要,并推重“日新其业”、“望今制奇”的自然“颖脱”之文。“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的命题,证明“通变”观确与“自然”观暗暗相联。尤为可贵的是刘勰并未把“变”的范围局限于“文辞气力”(《通变》),而进一步提出了“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时序》)和“物色尽而情有余,晓会通也”(《物色》)的命题。这就使“通变”观超出了单纯救弊的范围,而呈现出广阔的理论视野。

“才学”观是与上述观点相联系的另一重大文学观,体现了对作家的基本要求。刘勰意识到“情采”为文学特质,“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体性》),因此便重视作家才、气、情、性的作用,甚至提出“才为盟主”的论断,而认为“才馁者,劬劳于辞情”(《事类》)。这与他提倡“师心”、“使气”的“自然”文学观也灵犀暗通。然而,《文心雕龙》又主张“序志述时”,文学反映现实不能脱离“事义”,这就需要博学、博练,因为“学贫者迍邅于事义”(《事类》)。而且,该论着意在补偏救弊,为此拈出了儒家经典这一武器,而“宗经”就要“学”。为了除讹驱滥,“摹体定习”(《体性》)、“曲昭文体”(《风骨》),加强规范,也需要“学”。因此,刘勰虽然极为重视“才”的作用,但在全书中更为强调的还是“学”。他力图把二者统一起来:“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事类》)。这里虽然表现出“才”与“学”的坚硬对立,以及唯心的天才论倾向,但毕竟看到了二者的互相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