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临济下虎丘禅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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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明末清初虎丘禅系(15)

如果说以上这些只是他对五宗认识的抽象看法的话,那么,他在《示林皋豫禅人》所论五宗,乃是比较系统的认识。他说故立五宗,乃为的要,各出手眼,相续绵绵。或痛快、或严密、或承顺、或投机、或普应,总不越初祖单传之旨,各展玄猷。而三玄三要、五位君臣、一簇三关、父慈子敬、三界唯心,随人所人。悟彻根源,门庭虽异,理终一揆。”3在圆修看来,五宗在宗风作略方面虽各自异趣,然在所臻境界上“总不越初祖单传之旨”。只要在禅法的修持上做到了“悟彻根源”,则会发现五家“门庭虽异,理终一揆”的究竟来。从这一立足点出发,他对于法藏师徒所阐述的五宗观点并不完全认同,并毫不客气地提出了批判。他说:“岂料今日去圣时遥,虽从其狐,不善先宗,妄自穿凿,将古人旨趣扭捏,论是论非,分彼分此’出自己见,误赚后裔。皆轻狂莽卤、不念佛祖之道,只是逞己逞能,全凭口舌利辩,打哄过时”他的这些话,显然是针对汉月师徒的五宗之说的,他与法藏之间,也曾有过一段针锋相对的笔战。起初,法藏把《五宗原》刻本送给圆修,圆修似乎并不像后来那般反对他,并曾作诗赞誉过法藏,《阅三峰(五宗原)题寄》一诗,便是其证。

野人不识蔚山面,遥闻吼哮如雷电;拈出威音这个圈,掷向人前谁得荐?拟之如闻荼毒鼓,解着似犯太阿剑;顶门直透上重关,超脱从前者白练。就这首诗来看,圆修似乎并未对法藏展开批判,而是对他的《五宗原》予以了首肯。至于他与法藏之间的关系是因何事而变坏的,是何时才变坏的,我们无法从现有的文献中找到证据。但就法藏的那种刚愎性格与他咄咄逼人的做法来看,不引发丛林老宿的反感也怪,更何况在《五宗原》这个小册子中,确实也存在不少问题。在圆修写给圆悟的信中,便有如此之言:“近因三峰连刺书并所刻诸语,其间多讥棒喝。不知方今拈一条白棒横行天下者,舍吾兄更有谁乎?审之,总不出他自缚诈降,独施冷刺之句。既欲为济下儿孙,何得心行如斯耶?”3我们从以上文字中,也不难见出圆修对圆悟与法藏师徒之间关系的离间,然法藏在建立自家宗旨时,确实也没有真正把乃师圆悟放在眼里,这也应当是不争的事实。法藏既然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那么他对于师叔圆修自然也就更不在意了,这些无疑是他激发圆修反感的主要原因。

圆修对法藏的批判,在他写给法藏的信中已经直接地提出了,另在圆修的其他法语与开示中,也屡屡有所涉及。在《复三峰汉月藏公书》中,圆修就法藏《五宗原》中的威音王圆相与“三玄三要”的旨趣,均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

及观《五宗原》,始于圆相,七佛由来,五宗各出一面,正宗先出,四宗相续,其余旁出,莫不悉备者,盖欲发明先辈,抹杀五家宗旨,单传拈花一事也。所云侍宗旨者不悟宗旨,抹杀宗旨者不知宗旨,夫既不悟宗旨,所传何事耶?五家宗唱,若不本单传之旨,又传何事耶?然五家虽各从一宗,莫不发明拈花旨趣,若抹杀宗旨,非魔即外,不待辩而自明矣!今公千辛万苦参订,将来犹恐后学反以圆相为躲跟,奈何却成窠臼?

对于法藏的五宗始于威音王圆相、五宗各出一面,而临济从正面出之说,圆修的批判应当是始作俑者。法藏的禅法圆相源起说,确实缺少必要的经论根据与必要宗门史料佐证,完全是出自于他个人的杜撰。法藏这样做的目的不外乎是要凭空制造出一个禅法的本体来,然后再把五宗牵强地塞进他所杜撰的这个本体之中,并由此构筑起其独特的禅学思想体系来。圆相之表法虽在圭峰宗密时便使用过,至南阳慧忠师徒则进而发挥,及乎仰山的九十七种圆相,已经臻于成熟。但作为沩仰家宗风特色的圆相,虽然可以用来表述禅法不可言说的本体,但它毕竟只是一家的宗风作略,尽管它与禅法本体实相义之间比较接近,但它并不是唯一的表法方式。且五宗各有自己领会禅法本旨的途径,其表法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因而未见得只有圆相才是最究竟的表法方式。另外,五宗衍自曹溪之后,除了“拈花”源头之外,各有独自的师承、独自的机关施设与宗风作略,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而,单提于“拈花”,囊括以圆相,是并不符合禅宗发展的历史真实的,也与禅宗的真实教义相违。

对于将青原下的天皇一系禅割让给马祖门下一事,圆修也并不完全认同。他说言马大师之下出临济、云门、沩仰、法眼四宗,谓之‘脚下’0也。足见他是个执相凡夫,定将马驹四足胶粘钉钉,以配四宗,无非欲证一击之为‘三玄三要’之原,各有所据。若这么执相生解,达摩一宗看看扫地矣!显然,这种把马祖与“马”拟配一起,再将临济、云门、伪仰、法眼四宗与马的四蹄拟配起来的说法,简直是信口雌黄了。而在圆修看来,五宗与禅法的本体之间,本来就是一种众星捧月的关系,它们是“门庭虽异,理终一揆”的,也就无须强拉青原下的天皇一系到马祖门下了,更无须又在四宗之中派生出一个圆相,然后又出现先后正反之别了。另外,对于法藏所发挥的临济“三玄三要”之旨,圆修认为“临济大师立法,盖为宾主相见,这里切须究取,不可随他生解”。对于法藏将临济的“三玄三要”之旨溯源于黄檗的三顿棒之中,圆修更是予以了严肃的批判。他说:

如所谓黄檗“三顿棒”,未闻有两顿、四顿之旨。发“三玄三要”,处处抱桩摇橹,必欲合此三法,逆推五祖接卢能以杖击碓三下为临济张本,不论拈花单传之旨,恐离了三法,则落在心性禅里。然则四料简、四宾主、四喝,有何三法可据耶?若谓“三玄三要”,根定三顿痛棒,则曹洞“君臣五位”又何从五法而接青原一脉乎?殊不知三顿棒本乎单传之旨,若识厥旨,“三玄三要”着着现前。若道“三玄三要”意趣在拈花旨外而另有法,亦是心外取法矣,岂非埋没我临济大师于空闲无用之地哉……予观三峰《传衣注》云:若必重自悟而抹杀相传之法,必非悟心之士也。何以故?以其见有法故,见有法即与自心违。

如此简单地把临济“三玄三要”与黄檗“三顿棒”拟配到一起,不但牵强附会,而且也与禅旨禅史背道而驰,因而遭到了圆修的严厉批判。果真要把临济宗旨与这“三顿棒”联系起来(机械地拟配在“三”这个数字中从而突出“三玄三要”之旨,那么临济如此多的以“四”为数的禅法(如四喝、四料简、四宾主、四照用等)又将如何去落实?且“三玄三要”在《临济录》中仅仅只是提到过,而对于四喝、四料简、四宾主、四照用等宗风作略,临济禅师一一皆有具体的阐释与运用。因而法藏所发明的所谓临济“三玄三要”,无疑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了。法藏之所以会创如此异端,说透了是他对临济宗旨并没有完全领会,如果像圆修所说的那样“曲尽临济法道”的话,他是决不会出现这种笑话的。而圆修对法藏的批判,也是建筑在他对临济法道的穷源彻底的基础上的,因而他对法藏的批判便也势如破竹了。

要而言之,圆修在禅修途径上主张看话头与参公案同时并重,而在具体的禅教接机中却又能观机施教,因而收到了左右逢源的佳效。他对于临济禅法的体认是深透的,他所主张的“曲尽师法”,对于杜绝丛林的伪滥,树立良好的道风,无疑也是十分有益的。

二、天隐圆修的法嗣

圆修的门人在灯史中有机缘语录传世者五人,其中以通诱与通问的法脉弘传最久,而在圆修门下又以通豫的排行为第一,因而我们拟就以上三人来做些粗浅的探讨。

一〕林皋通豫

林皋通豫(公元1588年一公元1646年)俗姓陈,字林皋,晚号晦夫,江苏昆山人,他是圆修的大弟子。《续灯正统》卷三十四与《五灯全书》卷六十七谓通豫“卯岁礼尧峰湛川老宿出家童年出家然《续指月录》、《正源略集》与《揞黑豆集》中的《通豫传》均谓他“十九脱白于姑苏之尧峰”。相传通豫在尧峰时,因诵《金刚经》至“因无所住而生其心”,遂于句下有省,这也预示着他翌日与禅宗缘分甚深。通豫在受具之后,便遍参诸方,曾历参博山、金粟与磬山等老宿,终于圆满地把握住禅法了。他首参博山元来禅师,无异元来本是曹洞宗无明慧经的门人,属青原下第三十五世。关于通豫在元来门下参学的机缘语句,《续指月录》是这样记载的:

初参博山来,来曰:“未入金笼,贮谁家野鸟儿?”师曰:“鹤有九皋钟碧汉,马无千里谩追风。”来曰:“运斤非郢,未免伤痕。”师曰:“只如诸方竖拂扬眉,又得什么边事?”来曰:“片云横海岳,樵子尽思归。”师曰:“怪来岩下虎,特地暗惊人。”通豫在元来门下的参学,机锋酬对,并无犹疑,已经是锋颖初露了。然从与元来见面的“贮谁家野鸟儿”一语,便足以见出通豫日后的嗣法并不会在曹洞一系,他将成为临济的儿孙。此后,通豫又去金粟圆悟禅师门下参学过,圆悟与圆修是同出正传下的师兄弟,依辈分也应当是通豫的师伯。关于通豫在圆悟门下的参学机缘,《续灯正统》卷三十四是这样记载的:

师至金粟,值天晚,便问:“夜宿投人时如何?”粟曰:“这里歇不得。”师曰:“岂无方便?”粟拈拄杖拟打,师接住一推曰:“看破了也。”便出。圆悟接机素以“白棒”着称,而通豫却与此并不投机,因而当圆悟拈拄杖拟打时,通豫便接住拄杖一推道:已经看破了您的接机作略。就这样,通豫初参曹洞禅而机缘不契,再参临济下金粟又不完全机,因而他最终只可能选择圆修这位禅师了。通豫在圆修门下参学,有过三年的亲炙,直到彻究圆修禅法才离去。对于通豫的这一参学机缘,《续灯正统》卷三十四是这样记载的:

后参磬山,山曰:“那里来?”师曰:“武林。”山曰:“怎知我这里?”师曰:“臭名难瞒。”山曰:“污汝耳。”师便喝,山曰:“喝后如何?”师曰:“犹是不知。”山曰:“老僧不知,汝知个什么?”师拟掌,山曰:“莫掠虚。”一日,侍次,山曰:“今时学人不肯真参实悟,所以法门寥落。”师曰:“虽然如是,亦在知识。如黄龙不得慈明痛打,争知道出常情?”山厉声曰:“岂口耳所传授耶?”师自此服膺,亲炙三载。

在这里,通豫的对机,不是喝,就是掌,作风俨然凌厉剀切,似乎已经吸收了圆悟的某些禅风作略。然而,在要求“曲尽师法”的圆修这里,是不允许学人有“掠虚”的,因而在是后圆修提起“法门寥落”的景况时,通豫便以黄龙悟道因缘为引子来要求圆修开示。然而,圆修的一句“岂口耳所传受耶”,便暗示了通豫:禅法的修学必须通过切实的体验来实现,绝不是口耳之间的言传可以了事的。通豫对此言甚为服膺,因而在磬山亲炙三年,以“曲尽师法”。是后,通豫在圆修门下参究禅法,师徒酬对,颇有机缘语句传世,在《续指月录》中已有记载。一次通豫入室,圆修用“我疑你不会廓侍者与华严相会因缘”一语激起了通豫的疑情,由是师徒间展开了机辩,使通豫彻底契会了临济“四喝”等宗风,他当面给圆修呈有一偈宾主相逢纵夺家,喝下从云见活蛇;棒头突出通无犯,岂作亲承解撒沙。”圆修在获得通豫的这首偈子后,颇为赞赏,也许就在此后不久,通豫便离开磬山,开始独立弘法度人了。

通豫出世之后,出住金陵钟山石漱寺,次移住武林宝岩、姑苏尧峰。当通豫出住石漱寺之后再回到圆修门下谢恩时,圆修便将自己的如意交给他,并咐嘱曰:“此是老僧四十年用不尽的,将去揩磨,不得有忘。”通豫回金陵便秉这个如意开堂,并说明“这个是堂上老人为豫上座作用不尽的公案”,用酬法乳之恩。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通豫复迁镇江夹山竹林寺,重修殿宇,大弘法化,举足笃实,《续指月录》载他“虽日杂佣作,不间操匕箸,不倚重外护,举足为匡徒者法”尽管关于通豫住持行业的详情,文献所载甚略,但我们仅仅透过以上片言只字,便足以见出其道风清高,堪为丛林所法。清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通豫圆寂于镇江夹山竹林寺,世寿五十九,“门弟子营窣堵波于古竹林之后冈”。相传通豫有着作《宗门诚范》四卷并《语录》行世,然这些着作今日很难找到;又相传天童道态曾给通豫撰写《塔铭》,但这个铭文却不见于《天童弘觉态禅师语录》与《布水台集》。

通豫的法嗣,在《五灯全书》卷八十共收有四人的机缘语录,他们分别是谧融行元、石门行开、蘧夫行一与无尘行增。

在禅法弘传方面,通豫以阐扬临济宗风作为鹄的,但又能涵盖其他宗门,从而形成一个圆融的禅学体系。在通豫看来’“诸佛心印,祖祖相传”,因而禅者只要会得“向上宗乘”,便可“坐曲彔床”,提灯接机,传授后学了。在另一方面,通豫又认为只要真正领悟了临济宗旨,对于其他各家宗旨,也就会触类旁通,左右逢源了。对于临济宗旨,通豫着重突出在临济的“四喝”上,这显然与他在圆修门下参学时对“四喝”的格外用功相关。他认为只要真正会得临济的“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对于云门的“函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也将会融会贯通。由此拓展开去,则对于曹洞的“五位君臣、正偏回互”,对于沩仰的“投机暗合、子孝父慈”,对于法眼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自然也会一一贯通,融为一体的。通豫认为:“从上五宗,机缘连缀,料拣正邪,总不出一心之用,亦不别当处之旨。若定当得,便与三世诸佛、历代祖师把手同行。

在禅教方面,通豫一般会采用比较平和的方式来接引学人。例如有僧问“如何是诸佛出身处”,通豫随即答道:“须弥倒卓半虚空。”当这僧人再问“如何是透法身事”时,通豫再以反常的“猢狲吞大象”一语将之接引。又如:

僧问:“如何是虚空?”师曰:“你亦在里许。”僧曰:“某甲不见虚空。”师云:“这瞎汉!好与三十棒。”

在酬对第一位学僧时,通豫全部是采用反常的语句来接引。诸如“须弥倒卓半虚空”与“猢狲吞大象”,在现实中几乎都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但正因为这些现象本是无中生有,因而对于启导学人领悟“诸佛出身处”与“透法身事”,自然也就另辟了一个空门。对于第二位学僧的请益“如何是虚空”,通豫的“你亦在里许”一语自然可以促使学人设身进人虚空之境。而当学人还在犹疑之中、进而提出不见虚空时,通豫再以“这瞎汉”来褫夺,正好可以将之唤醒。像这类接机语,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却又能使学人心疑当即放下。

有时,通豫的禅教会随机发动,随处激起学人前来参究。例如通豫一次普请开荒,他手中拿着一根枯藤对学僧说此是曹家女。”而被他勘问的学僧也当机不让,马上道出“却少个谢家郎在”一语。通豫见机缘已至,于是再进一语:“但得有女,何愁没郎?”而学人也能再上一路,他指出“也要完全始得”。此时,通豫便把枯藤递给学僧,当学僧正拟去接的那一刹那,通豫却又立即将枯藤扔下,并以“却不相当”一语来将他的参悟推向极顶。像他的这种接机作略,颇与唐代的龙潭禅师接引德山的“度烛”与“灭烛”之举相似,那是在将学人引向悟缘之际便立即切断后援,从而使之反躬自省而见道。

有时,通豫的接机则是纵夺兼施,从而使学人的拟心顿息。例如:

(学僧)问:“亡僧迁化向什么处去?”师曰:“炎炎三尺火。”僧曰:“不会。”师曰:“冷冷一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