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临济下虎丘禅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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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虎丘禅系的发展(2)

为了使学人达到心地平直的目标,禅师们不能不以方便接引他们,然而凡是形诸言语或形诸动作以代言语的提示,均与这个平直心的目标相去十万八千里。面对禅门开法的方便与究竟义趣这一组对法,破庵在上堂曾有这样的提法:

上堂“才涉唇吻,便落言诠;不落言诠,即耽寂默。耽寂默,则成谤;滞言诠,则成诳。不诳不谤,拄杖子从头说破。”卓一下。

平心而论,禅家的公案与语录文字可谓汗牛充栋了,但千言万语,大多体现在开法的语言艺术方面。如何于有言中无言,于无言中有言,从而使学人超越言语文字之表,去领悟其中的至道,这确实是每一位禅师从开堂至圆寂所用功的实处。尽管破庵的一生的弘法并不顺利,但在他的语录中也不乏随缘接机的高明用语。例如在他第一次正座开法时,刚一进三门,就指着三门说:“此个大解脱门,是离见超情,无欲无依的人之所住处。咄!且居门外。”接着在入殿之后,又指着法座说诸法空为座,处此为说法。卩此随机发动,不失禅师接机的善巧与方便,也具足了一位大师的开法才华。其次,在宋代禅师那里,举古开法是常见的事情,在破庵的语录中同样不乏这样的开示。但是,在破庵的举古之中,却能够活用古德公案,达到剔透玲珑的境地。例如,破庵在一次上堂时,先拈出南泉禅师“水牯牛”的公案之后,便作了这样一段开示。“山僧自小亦牧一头水牯牛,也不向溪东牧,也不向溪西牧,也不随分纳些些。只是流行坎止,遇缘即宗,一任诸方检责。”3在破庵这里,他没有沿用南泉的掌故,而是反其意而用之,从而体现了他“流行坎止,遇缘即宗”的灵活禅教风格。

破庵在开法上虽然主张“流行坎止,遇缘即宗”,但他在修持上面却注重于真修实干,他的这种作风足以承荷临济家业、杨岐宗风。在破庵的上堂中,曾有一段这样的开示:

上堂:“开口即错,拟心即差。倒携席帽,翻着祢衫。看看暮天欲雪,普请各宜照顾。且道照顾个什么?”自云:“照顾火烛。”

在这里,破庵首先阐明了禅法了义的无法表述,接着描述了禅僧的清苦生活状况,事实上也只有在这种境遇中修行,才容易得道。而在破庵这段貌似寻常寒暄的开示之中,其卒章之处却画龙点睛,道破禅家修行的真正要点。诚然,在寻常寺院中,佛像前面的长明灯是不能熄灭的,因而掌管灯油的僧人必须格外小心才行。但在破庵这里的“照顾火烛”,并不只是落在灯火之上,恰恰落到了学人的日用功夫之中。试想:剃发染衣,青灯古佛,难道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出尘么?假如没有一种耐得住寂寞与清寒的意志,没有一种精进向上超越尘凡的志气来支撑,即便他身居梵刹,也难免不心染红尘,乃至心猿意马,破了心戒的。因此,破庵于岁终之际,给学人这样一种警醒,无疑是非常重要且及时的。因而,破庵在上堂中曾这样给学人指出:“要明此事,若言有道理,也赚你;若言无道理,也赚你;不有不无,也赚你。何故?不是弄潮人,莫入洪波里。”0好一个“不是弄潮人,莫入洪波里”,它无疑在明确地告诫禅僧:参禅得道,只有通过切身的体验才能获得。

限于篇幅,我们以上对破庵禅教的介绍,显然只是一种走马观花,且禅师的心法也非语言可以企及。在破庵的偈赞文字中,有一首《自诒》的偈子,似乎可以作为窥探破庵家风的引子,姑录如次,作为对祖先禅法的小结。

宴坐白云里,经行碧嶂中。游人穷不到,幽鸟自忽忽。

二、无准师范禅师及其禅学思想

在破庵的门下三人之中,无准师范禅师(公元1178年?公元1249年)堪称神足,他的出世使稍稍冷落的破庵禅一支顿时显赫起来,在当时的朝野形成了很大的影响。师范禅师的生平事迹在《续传灯录》卷三十五、《大明高僧传》卷八、《释氏稽古略》卷四与《五灯严统》卷二十一等文献中均有记载。师范圆寂之后,他在各道场的住持侍者宗会、智折、觉圆、如海、妙伦、惟一、了禅、了心、普明、了南与绍昙等人,相与整理了《佛鉴禅师语录》五卷,于卷末附有《大丞相游公祭文》;另有《径山无准和尚人内引对升座语录》,系侍者了南与了垠整理,于卷末附有粲无文整理的《径山无准禅师行状》。以上两种文献的成书,距无准师范圆寂不久,为我们研究他的生平与禅学思想,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一)无准师范的生平

师范俗姓雍,号无准,四川梓潼人。师范九岁依阴平山僧道钦出家,阅读经书过目成诵,又比较喜欢宗门语录,与禅法颇为契机。师范当时有一位名叫澄道印的师兄,在讲席上颇有声望,常用机缘语诘问他,而师范对答如流。有一次,师范拿“女子出定”话去问他师兄,而他师兄却根据《诸佛要集经》上的义理去解释,乃至引起师范发笑。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十月,师范接受具足戒,是后,他打算出蜀南询,而在此时,其母何氏病笃,师范“刦股救疗”,备尽孝心。翌年,师范到成都,遇上一位名叫尧的老宿,原与瞎堂慧远同门,道行名声满川中,因就他请益坐禅之法。尧老宿让他参:“禅是何物”与“坐的是谁?”师范受其语,昼夜参究,有一天,他在如厕时提起前话,乃有省。

不久,师范出蜀,游四明(浙江宁波),依育王瑞秀岩气当时,大慧宗杲门下的佛照德光禅师居东庵,“印空叟分座,法席人物之盛,为东南第一”,师范乃去参学。在德光门下,有一个名叫老深的首座,他是四川人,当时正久病不愈,师范虔诚地“执侍汤药”。这位深首座平时喜欢用喝来接机,德光在探视他时,叫他喝一声,德光闻声之后评价道:“犹作主宰在。”此时,也正好遇上师范在场,爰问及地望,师范回答是“剑州人”。德光便随机堪问师范“带得剑来么”,师范随即便喝,德光会心地说:“者乌头子也乱做。”旋又从宁波返回钱塘,师事破庵于灵隐,成为破庵居第一座。据《行状》所载,当破庵住西华秀峰时,有个叫纯颠的学人,参禅横机不让,破庵将他打至法堂,乃至要把他逐出山门,师范从中劝解说:“禅和家争禅亦常事,何至如此?”破庵立即反问:“岂不闻道‘我肚饥,闻板声,要吃饭去’鸾!”师范“闻其语,不觉白汗浃背”,这是他在破庵门下参学所得的人处。后来破庵在斋余与师范等人同游石笋庵,庵中的修道者请益破庵:“胡孙子捉不住,乞师方便。”破庵随即开示道:“用捉他做什么?如风吹水,自然成文。”此时,师范在一边旁听,不觉“平生碍膺之物不辞而去”。

得法之后,张镒因广惠禅院是新建寺院,于是礼请破庵去做开山住持,师范随同破庵前往,并执侍三年。尔后,又与破庵同登径山,住持三年。之后,破庵过天童,扫密庵塔,偕师范同往。到了破庵去穹隆住持时,拟留师范天童,依观息庵,让他掌管藏经,而师范不就,直到破庵退住穹隆,回到径山为止。破庵迁寂时’把密庵的法衣、顶相交付给师范,而师范没有接受,只接受了《圆悟墨迹》及《密庵法语》。此后,师范在四明梨州住持过一段。在四明周边诸山中,以仗锡峰为高绝,而梨洲峰距仗锡更深二十里,寺在绝顶,高寒荒落,非人所居。师范婆娑其上,三年如一日,麻麦粟豆仅给日食,而未尝有饥色。旋与月石溪公游天台雁宕,当时雪峰云和尚住瑞岩,留师范分座说法。嘉定十三年(公元1220年)三月二十八日,明州(今浙江宁波)清凉寺派人礼请师范住持,师范在那里有过三年的住持开法。之后又去住焦山普济禅寺,期年之后迁雪窦资圣禅寺住持;三年之后,奉旨住持阿育王山广利禅寺;再过三年,朝廷命住径山兴圣万寿禅寺。

在住持径山期间,丞相史卫王曾给予师范厚望,他说径山住持,他日皆老宿,无力葺理,众屋弊甚,今挽吾师,不独主法,更张盖第一义也。”而在他住持径山的第二年,山寺又毁于火,而师范“逆知其数,不动容变色,安众行道,如无事时”。绍定六年(公元1233年)七月十五日,师范奉旨入朝,于修政殿,奏对详明,宋理宗为之动色,赐金镧僧伽黎。不久又宣诣慈明殿升座,理宗垂帘而听,并征求通晓佛法的大臣陈贵谊的意见,陈当即禀报说:“简明直截,有补圣治。”于是,理宗“乃赐‘佛鉴禅师’号并缣帛、金银钱、香合、茶药等,侍僧各赐金帛”,并“降银、绢、僧牒,俾助营缮”35。在皇家经济的支撑下,径山万寿禅寺这个道场尽管几经火毁,但每次焚后的新葺,规模总会扩大一些。

万寿禅寺在经过三年的修葺之后,焕然一新,但过了六年之后,又被火焚。对此,师范似乎逆知其变,他的神色不惊不变,而诸方赞助云至,“荆湖制师孟侯珙、蜀之思、播二郡,与夫海外日本,皆遣使委施。不数年,寺宇崇成;飞楼涌殿,如画图中物矣。在第二次修建时,师范扩大了寺院的规模,在离禅寺四十里外的地方,“筑室数百楹”,用以接待十方行脚的云水僧人,其“堂殿楼观,凡丛林所宜有者悉备”。宋理宗也亲临禅寺,赐额曰“万年正续”,其显赫程度,盖巳空前。而师范也很善经营,他买下良田九千亩奏其徒以甲乙主之”;在寺西数百步处建庵一区,用以收藏佛经;再在上面建重阁,“秘藏后先所赐御翰,敞室东西偏,奉祖师与先世香火”。师范在出蜀之前,对于生病的母亲就曾“刦股救疗”,而在他的先人死后又祀以香火。这些做法似乎与佛制不甚相符,然而却颇受重视忠孝的儒家所推崇,由是“上闻而嘉叹,赐扁(匾)‘圆照’”

淳佑戊申(公元1248年)秋,师范筑室明月池上,榜曰“退耕”,乞老于朝。翌年,师范的旧病复发,整春不愈,三月旦日(初一日〕,他升堂示众说:“山僧既老且病,无力得与诸人东语西话,今日勉强出来,从前所说不到的,尽情向诸人面前抖擞去也!”遂起身抖衣云:“是多少?”到了十五日,师范召集两厢僧众交代后事,并亲写遗表与遗书十余通,谈笑一如平常。十八日黎明,师范索笔书偈曰:“来时空索索,去也赤条条;更要问端的,天台有石桥。”移顷而逝。师范圆寂之后,停龛十四日,其遗表上闻理宗之后,皇上遣中使降香赐币。四月二十日,奉全身塔于圆照,大丞相游侣给他撰写了《祭文》。

据《行状》所载,师范具有豁达的风度,他平时“宽而不弛,明而不察,无厉声恶色。有徒数百辈,视之如路人,端居丈室,无异玩兼味,淡然如常僧。吨吴地的民众素来乐施,师范当时接受的供养也甚多,但他从不计较,全部交付给主事者,即便是清查财物有损失,他也不去与人理弄。特别是在他处逆境时,能够做到“雍容恬适,略不经意”。当径山兴圣万寿禅寺第二次被焚时,师范坐在岩石上,亲眼看见搬运行李的人在“中途发钥,挟出过半”,但他从不说出那些人的姓名。别人盗窃了他的东西,被他的徒弟抓住进行审问,可是师范却替他们开脱,说吾无是物也。”正当寺院被火焚烧时,他告诉当时的火灾责任人,叫他赶紧逃跑,不然被主事者抓住了就没有好下场。当时的三门右趾建层阁,上安万佛,下敞僧寮,费以数十万,一夜之间被大风吹倒。师范从外面进来,僧众均不堪其忧,而他却从容道出:“犹幸倾覆之早,加以数年,安僧其下,其不伤人乎?就这样,师范“不录过,不没善,不受谮,想不执法厉众,是以天下之士归之如市”气师范的这种明而不察、清浊并包的宽容襟度,固然有其得人的一面,但无疑也大开了丛林中“方便出下流”之门,这是不言而喻的。日人忽滑谷快天在《中国禅学思想史》中,对此颇有微词,将之指责为“恶弊”,且指出师范不关心社稷安危、阿谀帝王等种种不当也并非没有一定的道理。

师范从嘉定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的开法,至淳佑九年的圆寂,前后历时三十年,度化了不少禅僧。门人见诸灯录者众多,在《五灯会元续略》中,载师范门人有仰山祖钦、净慈妙伦、天童惠、天童祖智、月坡明、环溪一、希叟昙、灵隐宁与无学元等九人,而在《五灯全书》,所载其门人有雪岩祖钦、断桥妙伦、清灵叟源、别山祖智、环溪一、月坡明、指南直、希叟绍昙、退耕宁、绝岸可湘、西岩了惠、石室辉等十二人。如果再把整理师范语录的那些侍者的名字加进去,其弟子名传后世者显然不下二十余人。此外,日僧东福圆尔、惟才法心、了然法明、妙见堂道佑等人均尝人宋,嗣法于师范,因对日本临济宗之开展影响颇大。在众多的弟子中,雪岩祖钦承嗣了师范家风,待其门下高峰原妙一出,遂迎来了虎丘禅系万紫千红的春天。

(二)师范的禅学思想

师范圆寂不久,他在各处道场的侍者分别整理出了语录,以及小参、法语、普说、拈古、颂古、偈颂、自赞、序跋与奏对录,凡六卷。在卷首,收有程公许所作的序言,这个序言作于淳佑十二年(公元1252年),即师范圆寂后的第三年。序文的作者程公许也是南宋的一代名臣,《宋史‘列传一七四》收有其传气据程公许在序言中所记,他在师范生前应当是有过交往的,不然师范何以要在圆寂之前一月,搜拣他平生的文字交给程氏编纂,且亲笔作遗书以交代此事。由此可见,师范的《语录》五卷与《奏对录》一卷的整理,离他圆寂之后不久,与此后的诸种文献相比,其可靠性应当更强。因此,我们拟审视师范所有的文字,梳理出他的禅学思想,并尽量客观地做出评价。

1.注重本体,不昧万法。虎丘禅系发展至师范,在禅法的本体观念上得到进一步的强化。在师范看来,于不可言说的禅法之中,存在着一个永恒的本体,它可以涵盖一切,且渗透于万事万物之中。在宋理宗诏师范至宫内几筵殿升座时,于举扬禅法之余,他们之间进行了一番机辩,于是提出了他的禅法本体观。他认为:

大道之源,万物之母。虚空莫能喻其广,沧溟未足较其深。可以眧曰月之明,可以益山河之固。量包众善,体育群灵,德敷寰宇。犹春在百花,明赞政机;如镜临万像,一周事毕。不守故常,得意生身,随方任运。

在师范看来,禅法的本源(即禅法的本体)是万事万物之母,它具有涵盖一切的广度与高度,而且是无时无处不在的一种属性。因而,这个本体具有“不守故常,得意生身,随方任运”的特性。其实,这种禅学思想,早在石头希迁时期已经提出,到了圆悟时巳显露了吸收这一思想的端倪,我们在上文中巳经提及。在师范的弘法之中,他对华严思想的吸收,不但体现在他对禅法的本体认识之中,而且还直接地表现在他的开示之中了。他在上堂中,曾经明白地说过“一毛头狮子,百亿毛头现;百亿毛头狮子,一毛头现”的开示。然而,这话在圆悟的《碧岩录》卷二第十九则公案的评唱中已经提到过,而在华严家法藏比丘那里,他认为:“一一毛处,各有金狮子;一一毛处狮子,同时顿入一茎毛中,一一毛中皆有无边狮子。又复一一毛,带此无边狮子,还入一毛中。两相比照,我们不难看出师范这一禅学思想的理论源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