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生病的时候或烦恼的时候,拿过一本诗来翻读,偶尔也朗吟几首,便会觉得心上平静些,轻松些。这是一种消遣,但跟玩骨牌或纸牌等等不同,那些大概只是碰碰运气。
跟读笔记一类书也不同,那些书可以给人新的知识和趣味,但不直接调平情感。读小说在这些时候大概只注意在故事上,直接调平情感的效用也不如诗。诗是抒情的,直接诉诸情感,又是节奏的,同时直接诉诸感觉,又是最经济的,语短而意长。
具备这些条件,读了心上容易平静轻松,也是当然。自来说,诗可以陶冶性情,这句话不错。
但是诗决不只是一种消遣,正如笔记一类书和小说等不是的一样。诗调平情感,也就是节制情感。诗里的喜怒哀乐跟实生活里的喜怒哀乐不同。这是经过“再团再炼再调和”的。
诗人正在喜怒哀乐的时候,决想不到作诗。必得等到他的情感平静了,他才会吟味那平静了的情感想到作诗;于是乎运思造句,作成他的诗,这才可以供欣赏。要不然,大笑狂号只教人心紧,有什么可欣赏的呢?读诗所欣赏的便是诗里所表现的那些平静了的情感。假如是好诗,说的即使怎样可气可哀,我们还是不厌百回读的。在实生活里便不然,可气可哀的事我们大概不愿重提。这似乎是有私无私或有我无我的分别,诗里无我,实生活里有我。别的文学类型也都有这种情形,不过诗里更容易见出。读诗的人直接吟味那无我的情感,欣赏它的发而中节,自己也得到平静,而且也会渐渐知道节制自己的情感。一方面因为诗里的情感是无我的,欣赏起来得设身处地,替人着想。这也可以影响到性情上去。节制自己和替人着想这两种影响都可以说是人在模仿诗。诗可以陶冶性情,便是这个意思。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也只该是这个意思。
部定初中国文课程标准“目标”里有“养成欣赏文艺之兴趣”一项,略读教材里有“有注释之诗歌选本”一项。高中国文课程标准“目标”里又有“培养学生欣赏中国文学名著之能力”一项,关于略读教材也有“选读整部或选本之名著”的话。欣赏文艺,欣赏中国文学名著,都不能忽略读诗。读诗家专集不如读诗歌选本。读选本虽只能“尝鼎一脔”,却能将各家各派鸟瞰一番;这在中学生是最适宜的,也最需要的。有特殊的选本,有一般的选本。按着特殊的作派选的是前者,按着一般的品味选的是后者。中学生不用说该读后者。《唐诗三百首》正是一般的选本。这部诗选很著名,流行最广,从前是家弦户诵的书,现在也还是相当普遍的书。但这部选本并不成为古典;它跟《古文观止》一样,只是当年的童蒙书,等于现在的小学用书。不过在现在的教育制度下,这部书给高中学生读才合式。无论它从前的地位如何,现在它却是高中学生最合式的一部诗歌选本。唐代是诗的时代,许多大诗家都在这时代出现,各种诗体也都在这时代发展。这部书选在清代中叶,入选的差不多都是经过一千多年淘汰的名作,差不多都是历代公认的好诗。虽然以明白易解为主,并限定诗篇的数目,规模不免狭窄些,却因此成为道地的一般的选本,高中学生读这部书,靠着注释的帮忙,可以吟味欣赏,收到陶冶性情的益处。
本书是清乾隆间一位别号“蘅塘退士”的人编选的。卷头有《题辞》,末尾记着“时乾隆癸未年春日,蘅塘退士题”。乾降癸未是公元一七六三年,到现在快一百八十年了。有一种刻本“题”字下押了一方印章,是“孙洙”两字,也许是选者的姓名。孙洙的事迹,因为眼前书少,还不能考出、印证。这件事只好暂时存疑。《题辞》说明编选的旨趣,很简短,抄在这里:
世俗儿童就学,即授《千家诗》,取其易于成诵,故流传不废。但其诗随手掇拾,工拙莫辨。且五七言律绝二体,而唐宋人又杂出其间,殊乖体制。因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每体得数十首,共三百余首,录成一编,为家塾课本。俾童而习之,白首亦莫能废。较《千家诗》不远胜耶?谚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请以是编验之。
这里可见本书是断代的选本,所选的只是“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就是唐诗中的名作。而又只是“择其尤要者”,所以只有三百余首,实数是三百一十首。所谓“尤要者”大概着眼在陶冶性情上。至于以明白易解的为主,是“家塾课本”的当然,无须特别提及。本书是分体编的,所以说“每体得数十首”。引谚语一方面说明为什么只选三百余首。但编者显然同时在模仿“三百篇”,《诗经》三百零五篇,连那有目无诗的六篇算上,共三百一十一篇;本书三百一十首,决不是偶然巧合。编者是怕人笑他僭妄,所以不将这番意思说出。引谚语另一方面叫人熟读,学会吟诗。我们现在也劝高中学生熟读,熟读才真是吟味,才能欣赏到精微处。但现在却无须再学作旧体诗了。
本书流传既广,版本极多。原书有注释和评点,该是出于编者之手。注释只注事,颇简当,但不释义。读诗首先得了解诗句的文义;不能了解文义,欣赏根本说不上。书中各诗虽然比较明白易懂,又有一些注,但在初学还不免困难。书中的评,在诗的行旁,多半指点作法,说明作意,偶尔也品评工拙。点只有句圈和连圈,没有读点和密点——密点和连圈都表示好句和关键句,并用的时候,圈的比点的更重要或更好。评点大约起于南宋,向来认为有伤雅道,因为妨碍读者欣赏的自由,而且免不了成见或偏见。但是谨慎的评点对于初学也未尝没有用处。这种评点可以帮助初学了解诗中各句的意旨并培养他们欣赏的能力。本书的评点似乎就有这样的效用。
但是最需要的还是详细的注释。道光间,浙江省建德县(?)人章燮鉴于这个需要,便给本书作注,成《唐诗三百首注疏》一书。他的自跋作于道光甲午,就是公元一八三四年,离蘅塘退士题辞的那年是七十一年。这注本也是“为家塾子弟起见”,很详细。有诗人小传,有事注,有意疏,并明作法,引评语;其中李白诗用王琦《李太白集注》,杜甫诗用仇兆鳌《杜诗详注》。原书的旁评也留着,但连圈没有——原刻本并句圈也没有。书中还增补了一些诗,却没有增选诗家。以注书的体例而论,这部书可以说是驳杂不纯,而且不免繁琐疏漏附会等毛病。书中有“子墨客卿”(名翰,姓不详)的校正语十来条,都确切可信。但在初学,这却是一部有益的书。这部书我只见过两种刻本。一种是原刻本。另一种是坊刻本,四川常见。这种刻本有句圈,书眉增录各家评语,并附道光丁酉(公元一八三七)印行的江苏金坛于庆元的《续选唐诗三百首》。读《唐诗三百首》用这个本子最好。此外还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唐诗三百首》,根据蘅塘退士的原本而未印评语。又,世界书局石印《新体广注唐诗三百首读本》,每诗后有“注释”和“作法”两项。“注释”注事比原书详细些;兼释字义,却间有误处。“作法”兼说明作意,还得要领。卷首有“学诗浅说”,大致简明可看。书中只绝句有连圈,别体只有句圈;绝句连圈处也跟原书不同,似乎是抄印时随手加上,不足凭信。
本书编配各体诗,计五言古诗三十三首,乐府七首,七言古诗二十八首,乐府十四首,五言律诗八十首,七言律诗五十首,乐府一首,五言绝句二十九首,乐府八首,七言绝句五十一首,乐府九首,共三百一十首。五言古诗和乐府,七言古诗和乐府,两项总数差不多。五言律诗的数目超出七言律诗和乐府很多;七言绝句和乐府却又超出五言绝句和乐府很多。这不是编者的偏好,是反映着唐代各体诗发展的情形。五言律诗和七言绝句作的多,可选的也就多。这一层下文还要讨论。五、七、古、律、绝的分别都在形式,乐府是题材和作风不同。乐府也等下文再论,先说五七古律绝的形式。这些又大别为两类:
古体诗和近体诗。五七言古诗属于前者,五七言律绝属于后者。所谓形式,包括字数和声调(即节奏),律诗再加对偶一项。五言古诗全篇五言句,七言古诗或全篇七言句,或在七言句当中夹着一些长短句。如李白《庐山谣》开端道:
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山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又如他的《宣州谢月兆楼饯别校书叔云》开端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这些都是五七言古诗。五七古全篇没有一定的句数。古近体诗都得用韵,通常两句一韵,押在双句末字;有时也可以一句一韵,开端时便多如此。上面引的第一例里“丘”“楼”“游”是韵,两句间见;第二例里“留”和“忧”是逐句韵,“忧”和“楼”是隔句韵。古体诗的声调比较近乎语言之自然,七言更其如此,只以读来顺口听来顺耳为标准。但顺口顺耳跟着训练的不同而有等差,并不是一致的。
近体诗的声调却有一定的规律;五七言绝句还可以用古体诗的声调,律诗老得跟着规律走。规律的基础在字调的平仄,字调就是平上去入四声,上去入都是仄声。五七言律诗基本的平仄式之一如次:
五律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七律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即使不懂平仄的人也能看出律诗是两组重复、均齐的节奏所构成,每组里又自有对称、重复、变化的地方。节奏本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律诗的平仄式也不外这个理。即使不懂平仄的人只默诵或朗吟这两个平仄式,也会觉得顺口顺耳;但这种顺口顺耳是音乐性的,跟古体诗不同,正和语言跟音乐不同一样。律诗既有平仄式,就只能有八句,五律是四十字,七律是五十六字——排律不限句数,但本书里没有。
绝句的平仄式照律诗减半——七绝照七律的前四句——,就是只有一组的节奏。这里所举的平仄式只是最基本的,其中有种种重复的变化。懂得平仄的自然渐渐便会明白。不懂平仄的,只要多读,熟读,多朗吟,也能欣赏那些声调变化的好处,恰像听戏多的人不懂板眼也能分别唱的好坏,不过不大精确就是了。四声中国人人语言中有,但要辨别某字是某声,却得受过训练才成。从前的训练是对对子跟读四声表,都在幼小的时候。现在高中学生不能辨别四声也就是不懂平仄的,大概有十之八九。他们若愿意懂,不妨试读四声表。这只消从《康熙字典》卷首附载的《等韵切音指南》里选些容易读的四声如“巴把霸捌”“庚梗更格”之类,得闲就练习,也许不难一旦豁然贯通。(中华书局出版的《学诗入门》里有一个四声表,似乎还容易读出,也可用。)律诗还有一项规律,就是中四句得两两对偶,这层也在下文论。
初学人读诗,往往给典故难住。他们一回两回不懂,便望而生畏,因畏而懒;这会断了他们到诗去的路。所以需要注释。但典故多半只是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用典故跟用比喻往往是一个理,并无深奥可畏之处。不过比喻多取材于眼前的事物,容易了解些罢了。广义的比喻连典故在内,是诗的主要的生命素;诗的含蓄,诗的多义,诗的暗示力,主要的建筑在广义的比喻上。那些取材于经验和常识的比喻——一般所谓比喻只指这些——,可以称为事物的比喻,跟历史的比喻,神仙的比喻是鼎足而三。这些比喻(广义,后同)都有三个成分:一、喻依,二、喻体,三、意旨。喻依是作比喻的材料,喻体是被比喻的材料,意旨是比喻的用意所在。先从事物的比喻说起。如“天边树若荠”(五古,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荠是喻依,天边树是喻体,登山望远树,只如荠菜一般,只见树的小和山的高,是意旨。意旨却没有说出。又,“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五古,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世事是喻体,沿洄不得住的波上舟是喻依,惜别难留是意旨——也没有明白说出。又,“吴姬压酒劝客尝”(七古,李白,《金陵酒肆留别》),当垆是喻体,压酒是喻依,压酒的“压”和所谓“压装”的“压”用法一样,压酒是使酒的分量加重,更值得“尽觞”(原诗,“欲行不行各尽觞”)。吴姬当垆,助客酒兴是意旨。这里只说出喻依。又,“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七古,韩愈,《石鼓歌》)“快剑”以下五句都是描写石鼓的字体的。这又分两层。第一,专描写残缺的字。缺画是喻体,“快剑”句是喻依,缺画依然劲挺有生气是意旨。第二,描写字体的一般。字体便是喻体,“鸾翔”以下四句是五个喻依——“古鼎跃水”跟“龙腾梭”各是一个喻依。意旨依次是隽逸,典丽,坚壮,挺拔——末两个喻依只一个意旨——,都指字体而言,却都未说出。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原作“水下滩”,依段玉裁说改——七古,白居易,《琵琶行》)。这几句都描写琵琶的声音。大弦嘈嘈跟小弦切切各是喻体,急雨跟私语各是喻依,意旨一个是高而急,一个是低而急。“嘈嘈”句又是喻体,“大珠”句是喻依,圆润是意旨。“间关”二句各是一个喻依,喻体是琵琶的声音;前者的意旨是明滑,后者是幽涩。头两层的意旨未说出,这一层喻体跟意旨都未说出。
事物的比喻虽然取材于经验和常识,却得新鲜,才能增强情感的力量;这需要创造的工夫。新鲜还得入情入理,才能让读者消化;这需要雅正的品味。
有时全诗是一套事物的比喻,或者一套事物的比喻渗透在全诗里。前者如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七绝)唐代士子应试,先将所作的诗文呈给在朝的知名人看。若得他赞许宣扬,登科便不难。宋人诗话里说,“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因索庆余新旧篇什,寄之怀袖而推赞之,遂登科”。
这首诗大概就是呈献诗文时作的。全诗是新嫁娘的话,她在拜舅姑以前问夫婿,画眉深浅合式否?这是喻依。喻体是近试献诗文给人,朱庆余是在应试以前问张籍,所作诗文合式否?新嫁娘问画眉深浅,为的请夫婿指点,好让舅姑看得入眼。朱庆余问诗文合式与否,为的请张籍指点,好让考官看得入眼。这是全诗的主旨。又,骆宾王《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五律)这是闻蝉声而感身世。蝉的头是黑的,是喻体,玄鬓影是喻依,意旨是少年时不堪回首。“露重”一联是蝉,是喻依,喻体是自己,身微言轻是意旨。诗有长序,序尾道:“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正指出这层意旨。“高洁”是蝉,也是人,是自己;这个词是双关的,多义的。又,杜甫《古柏行》(七古)咏夔州武侯庙和成都武侯祠的古柏,作意从“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二语见出。篇末道: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