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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折戟沉沙

二地主横扫到最后一个角落时,折戟沉沙。当然他当时没有折戟沉沙,他依然是狂风扫落叶。问题是当时有一个叫范志的在场,于是就福兮祸所伏了。

我和高山眼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上幼儿园时,他毛稀,趴在教室的窗口,家长来了,以为是积木。高山眼当兵期间,我混迹江湖,认识了许多人,其中一个后来声名显赫。这个人叫楚学军。

楚学军是活地图,这个城市的所有道路,他都熟悉。这一点我很奇怪,楚学军不是贼,贼在任何情况下都准备逃跑,所以贼都是活地图。我不知道楚学军的这个嗜好是基于什么原因,那时候的他不善言谈,目光涣散。我认识他时,他用一个钢锯条打成的刀片,捅了一个人的屁股。捅进去时,锯条断了,一半在手里。记得他也没慌张,跑过来说,我捅了三成。那口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跑到了一个好汉家,我当时正坐在这个好汉家里,吃着一根甘蔗。

楚学军头发理得很整齐,在我印象里,他头发一直都很整齐,他是个很注意打扮的人。他被击毙的时候,还用最后一口气洗了把脸。那时候的楚学军如日中天,他说过,我就是死,也不能狼狈。楚学军眼睛不大,身材偏瘦,个头有一米七左右。

三成是铁路西的,20岁出头。在审查站里被一个白胡子老头指点,学会了摆残棋。其实三成摆的是霸王棋,指着你说,过来,陪我下,一局两块。他一手指着你时,一手摸着一块砖。即使不是残局,跟他下的时候,一般人也不会赢,他一直摸着那块砖。他那时一直剃着光头,反扣军帽。

三成有一帮兄弟,跟人斗殴,致死一人,都进去了。说到三成,人们都说他那帮兄弟,说到他那帮兄弟,都有些怵,因此一般人也不敢惹他。那天他非要楚学军来下残局,楚学军不来,他跳起来掐住楚学军,等楚学军嘴张开,一口浓痰吐了进去。楚学军就抽出锯片刀,扎了他的屁股。后来三成不再摆残棋,场合上也不怎么见他了,我以为三成在磨刀霍霍。

楚学军那天跑过来,也坐下吃甘蔗。那个好汉有些慌,他一直看楚学军裤腿的血迹。血迹已经干了,撮起来一块一块的。后来楚学军用手搓,把那些地方搓平了。

好汉悄悄对我说:“江湖上说,扎人有两不扎,一是心口,一是后背。心口大家都知道不能扎,后背知道的恐怕不多。”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就看着他。

“后背被扎,手不能捂,血容易流完。”

“那屁股呢?”

“屁股没事吧,屁股肉又多,血管也少。”我们说话时,楚学军自顾自嘎吱嘎吱吃甘蔗,流到嘴上的水,他随时擦掉。许多年后的楚学军,非常不喜欢别人提到他扎过三成的屁股,扎人家屁股,他认为那是耻辱。

我有些不信:“那不一定吧,东关的小奎,一拳就把人打死了,后来江湖上好久没人敢打拳,有时候就是干脆,死个人也就是一眨眼。”

楚学军拉着我去了外面,看一眼屋里,小声说:“你跟东关的人熟,你说说,那天小奎打死人,去谁家没?”

小奎谁家也没去,那天他直接回了自己家,把身上那件新衣裳脱下来,换上旧衣裳,投案去了。但我没说他投案,我说:“他去了一个朋友家,坐人家里吃甘蔗。”

他眼睑下面的肌肉在跳,他说:“这个朋友现在在哪儿?”

“枪毙了,谁死不拉个垫背的,小奎一口咬定是他俩把人打死的。”

他脸色煞白。

我故意装作没看他,接着说:“你说亏不亏,就让他吃个甘蔗。”

这个朋友越想越害怕,上下牙嘎嘎嘎乱碰。磕牙的声音就连楚学军也听到了,于是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句:“谁敲鼓?”

我急忙小声说:“怕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们说,枪毙人的那颗子弹,还得死者自费,你兜里有恁多钱没?”

他说了句我去买盒烟后,就走了,牙齿响了一路。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也没回来。这时天已擦黑,我对四处找甘蔗的楚学军说:“跟我走。”

楚学军说:“我又不认识你,跟你走个屁。”

我说:“我是救你。”

楚学军用发散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拿个毛巾擦了擦皮鞋,跟我出来了。

这个朋友家是平房,前面有棵树,一根大枝丫搭在平房上。我上了树,攀枝丫上了房。我喊:“楚学军,你也上来。”我没想到他动作那么麻利,转眼到了我身边。

我说:“你知道我为啥说我是在救你?”

楚学军说:“我正在想。”

我手一指,“你看。”

这时候路灯亮了。平房视野相对开阔,能看到前面那条小路。那条小路上的路灯,坏了几盏,还有一两盏亮着。几个公安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那条小路上,然后拐进胡同,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我和楚学军趴下来。

几个公安到了近前,车后面蹦下了那条好汉,他朝自己家里指了指,说了几句什么,转身跑了。那扇门是开着的,几个公安车一撂,扑了进去。

我想这个好汉回头再看到我们,会有一百种解释的理由。也许他不需要跟楚学军解释了,他以为三成已死。

楚学军那天晚上直接跟我翻脸。

公安走后,我俩下房,他什么也没解释,跑到墙根捡了砖,照我就砸。他一砖砸得我满脸血。我奔逃出十几米,一扇窗口的灯光照出来,我看见了一堆砖。那天晚上一会儿他压着我用砖砸,一会儿我压着他用砖砸,一直到双方都没了力气。

围观的男女老少黑压压的,有个彪形大汉还说,能再扯盏灯就好了,哈哈哈,太好看了,也不拣个亮的地方。彪形大汉站在最前面,脖子上骑一孩子。孩子乱喊,哈哈哈……爸,又是一砖,又是一砖。其实我们那时已经不打了,我想这个孩子有点弱智,看到的一切比别人慢几拍,等到长大了,肯定是个混江湖的。

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90年代以后,没有一统天下的大哥,最多可称为齐头并肩王。但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几乎6年间,楚学军一统天下,叱咤江湖。

这是唯一一个不靠保护伞纵横江湖的人,他没有庞大的团伙,只有7个人,个个是亡命徒。他多次死里逃生,我想这跟他是活地图有关。

1991年,数百武警公安合围了我市一都市村庄,当场击毙了楚学军团伙中的4人,重伤两人,唯独他杀出一条血路潜逃了。然后又有数次漏网,最后一次,他和一个朋友几天没睡,来到另一个朋友处,沾床就睡着了。这个朋友身背大案,见天赐良机,一个楚学军,能让自己活几次了,于是他火速投了案。

公安武警再次合围,手持冲锋枪破门而入。楚学军被惊醒,他是双手枕在脑后睡的,上了膛的枪就在手里。他来不及起来了,双手伸出,对门就射。这时候他被一梭子子弹打中。那个跟他一起的朋友说,好像没打上一样,虽然楚学军浑身是血,但他依旧是那种躺着的姿势,双手平端,又连发五六枪。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楚学军迅速换了梭子,对这个朋友说,我这次是走不了了。他起来时,摔了个跟头,墙角一个脸盆,里面有半盆水,楚学军扶着墙过去洗脸。那把枪,他用下巴顶着。这时候枪声又响了,楚学军下巴上的枪落了下来,他还去接了一把。

楚学军的这个朋友也中了几枪,被判了无期,前些年回来的,给一个老板开车。这个老板,过去也是混江湖的。

报案那个人,据说戴罪立功,被异地关押了几年,出来后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国外。

当然楚学军扎三成时,我看不出一点迹象。我要看出迹象,不跟他打那一架。后面的人也不跟他打,直接让他称霸算了,反正早晚要称霸,还白白做了他流血的道具。

昨天傍晚我出去吃饭。有许多年,我晚上都是在外面吃,或者三五好友,或者独自。中午要是不出门,则下饺子,饺子的名称我知道的五花八门,眼见着它们的兴衰。

我碰见了女杀人犯,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娘,头发染得非常黄,衣服穿得非常花。

在一条小街碰见的,她坐在一家饭店门前,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女,也是一般打扮。一个男的看起来面熟,想不起来是谁了。他也一直看我。

这是一家小饭店,我看招牌,上面写着“东北大馅饺子”。几个人面前摆张桌子,放着茶水。

我如今眼慢,不像过去,二里地,人群里我就能把你挑出来。眼慢说明我正过着淡定的生活。

女杀人犯喊我:“老公!”

我这时才看见他们。

我笑了笑,说:“瞎喊啥呀。”

她起来把我按椅子上:“喊你一下你还亏?到底是谁亏?”

我坐那里,能感觉到很旧的气息,不是过去那种旧,是落魄那种。

其他几个娘们乱看我,其中一个饥不择食的目光,让我想吐。那个面熟的男人用一种不同的目光看我,我看过去,他闪了。

女杀人犯给我倒水,对那几个说:“这货长得帅吧,想当年在道上,他也是风云一时。”

我感觉那个男人又在不想让我察觉地看我。

那个饥不择食的娘们说:“他叫啥?”

女杀人犯说了我名字,那个男人说:“我有事,先走了。”

我看着他背影,要放过去,他这样走了,我肯定警觉起来。现在没有必要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的走,是过去的恩恩怨怨,是陈芝麻烂谷子。

那个饥不择食的女人听说了我名字,目光非常亮。我以为她知道我,结果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名字。

女杀人犯说:“可不是,我也喜欢,我那时候就喜欢。我那时候多漂亮,不是吹,想当年有几个能跟我比的?那次我俩都说好去睡觉了,他跑了。”

几个娘们眼光乱闪,“他咋会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后来又接着睡。”

女杀人犯说:“接着睡啥,他没蛋子儿。他怕二地主知道。二地主看见他屁都不敢放,他却怕二地主知道。”

我说:“我怕他啥,我怕的是名声,那样做名声不好,我俩要是不认识你试试?”

女杀人犯当年确实很漂亮,身材高挑,胸脯高耸。当年人都收敛,谁敢耸出来?所以女杀人犯吸铁石一样,满街人的目光都过来了。我那年夏天跟她走在大街上,根本不敢跟她并排。她好像没跟我说睡觉的事,不过我能感觉出来睡觉的事,她目光迷离,张着嘴,就那样看着我。

她引我去她家,她家从一条夹墙的小路通过去,各种树木从墙里面伸出来,伸得这条小路凉爽而幽静。

她转身抱住了我,我回头看去,空无一人。

前面就能看见她家那低矮的平房了,有几个糊涂的老人坐在树荫下。

我小声说:“有人。”

她还是紧紧地抱住我,“他们能看见这么远?”

我把头向旁边一偏,说:“楚学军找我,才想起来。”

“放屁。”

我抓住她的手,说:“真找我,约好了去曹门路的李三家,去取一个东西。我走了,不跟你说了,差点儿耽误大事。”

她甩开我的手,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这会儿想杀了你,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立马想转身逃走,结果被她拖住了,她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

怕人看到不好,那时候打架怕没人看到,这类事情却怕人看到,我只好跟着她又往前走。来到几个老人跟前,老人说:“二地主来了,好久不见了。”

“是啊是啊,好久不见了,我的声音都变了。”我低着头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老人说:“变啥变,声音没变,样子有些变了,还长高了。”

她家是非常破败的一个去处,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后面。

结果还没进屋她母亲就回来了,老远就喊:“哈哈哈,我今天借个车子,骑着真美啊。”

女杀人犯不知所措,我匆忙逃走了。

1978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她在街头一刀捅死了一个青年,从此成了女杀人犯。那天天很黑,下着雨。二地主那阵子新交了一个女友,两人如胶似漆。那个姑娘长得很一般,她受不了那种挫败感,空腹喝了一瓶烧酒,身上掖把刀,去堵二地主。当时二地主和那个姑娘借住在一个朋友家,一个不大的院落。

前几年她放回来讲,当时没想捅死二地主,她根本没想到一刀会结果一条命。她说她醉醺醺的,靠在那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她还呕吐了几口,身上已经湿透了。醉眼蒙眬里,她就看见二地主出来了,打着把伞,走得很快。她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大街上,几步跑过去,朝他背后来了一刀。她说真是二地主命不该绝,这个人的身形跟二地主太像了,于是这个人替二地主死了。

她逃到了石河子,跟一个兵团的人住到了一起。已经快结婚了,那男人对她的身世产生怀疑,坚持要去她家走一趟。那天她抱着他哭了一夜,天亮就要起程了。天刚蒙蒙亮时,她将男人摇醒,竹筒倒豆子,将自己杀人在逃的事情说了出来。她说,你要要我,我一辈子是你的人,你要不要我,我现在就离开。男人一直没说话,慢腾腾穿衣服,她看到男人这时候流下了两行泪。她突然感觉到大难临头,衣服也没穿好,破门飞奔而去。

她对公安说:“我投案。”

男人说:“她不是投案。”

女杀人犯说,男人肯定立了功,男人当时正要被提拔成中层。女杀人犯说,我一点也不恨他,我被押送回来,去了劳改队,他年年不远千里赶来看望,一连看了8年,这8年,什么都抵了,后来再无音讯。

前几年她回来,曾经的俏丽荡然无存,看起来就是个恶婆子。她回来大概有一个月光景,我在街头碰见她,我当时和几个同学去吃饭。我没认出她来,她喊了我。我吃惊于岁月在某些人身上下手特别凶狠。我说一起去吃饭,她说他们是?我说我同学,她说坐不到一块儿,更说不到一块儿。我说那我改天请你,她说好。看她衣衫寒酸,我还是给了她点钱。我当时身上只有800块,给了她500块。给过以后我就后悔,给她干什么,她是谁?我很有钱?

当时还留了电话。她没电话,路边小铺借个纸笔,抄上去的。

几天以后她来电话,说她跟谁谁谁在一起,咱找地方坐坐。谁谁谁也是过去一起玩的,劳改命,进进出出。我想又该花钱了,但我嘴里却说,好好好,咱去哪哪哪儿吧,那地方静。

多年来什么都没做,一到花钱,我脑子里就蹦出来便宜去处。还幸亏,我吃出来了许多便宜去处。

那天我们四个人吃饭喝酒,然后又换地方去了澡堂,开了个包房,又要了酒菜。我已喝得兴奋,喝兴奋就要把兜里的钱都花完,就要给朋友打电话再送些钱来,过足面子瘾。

那天女杀人犯大讲女子监狱,后来我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看见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侃。

然后又好久不见女杀人犯了。

昨天晚上,我们喝着茶,她给我拉皮条,就是那个饥不择食的女人。女杀人犯大声说她多么有钱,说玩过来的人,谁不想找个有钱的,说谁谁谁,都找了个富婆。

我躲闪着看了那女的两眼,她脸上涂的脂粉太多,要对我表示笑意,又怕脂粉掉下来一块,露出原样,前功尽弃,于是她就脸不笑声音笑,呵呵呵呵的。

女杀人犯说,别人我还不介绍,她眼光可高了。你快说啊,你看你那样,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你坐她那边去。

我说我打个电话,我本来跟别人约好了,去吃夜市。现在夜市开张了,可热闹了。

我拿出电话站起来,虚按一下,离开他们三四步远,大声说话,我晚上去不成了,碰见朋友了,真去不成了,哈哈哈,好好好,改日我请。我又对女杀人犯喊,我去买两瓶酒,打着电话朝前面走。女杀人犯喊,这边就有!我回头说,前面拐弯一家我认识,酒没假。

一拐弯,我没入了人流,溜了。

二地主在1987年底成了瘸子。二地主要说长得也帅,就是黑。那年月是一白遮百丑,所以他一黑,就是跟帅找别扭了。

前两年我在一条街道看到他,他胡乱一身旧衣服裹在身上,几天没洗脸的样子,身材很臃肿。他和几个破落好汉蹲在路边,正幸福地笑着。几个同样臃肿的婆娘,估计是他们几个的老婆,正破口大骂着他们。在他们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发生的江湖故事,看出来的只是潦倒而满足的日子。

1987年的大半年里,二地主一直跟三成在一起。

1983年,三成把一女的挤在墙角摸胸,正逢轰轰烈烈的“8·16严打”,被判10年。后来改判,1987年春天出来的。“8·16”许多改判的,死掉的不改判。其实他出来时刚吹出改判的风,因为严重肺痨,保外了。我一个友,“8·16”死缓,送新疆,后来大改判,刑期为10年,又减了两年,90年代初回来的。回来后一群人给他设宴接风,在一个朋友家里,我去了。结果他半路喝多,发酒疯,骂了一桌人,又把桌子掀了。他发疯的原因很简单,送新疆后,没有一个人去看他。

后来这个朋友一直再没出过事,“8·16”那一役,不少混江湖的都老实了。老实了并不是说他去做良民,他还做坏人,做一个尽量不去触犯法律的坏人。

楚学军说过,有胆没胆,“8·16”一下看出一半,还有一半,今后看。

三成一出来,就去找二地主。严打时,两人被关在同一个工厂,同一个车间。那次抓的人太多,8月17日天拂晓了,大街上还是一串一串拴着行走的人犯。没地方关,就塞工厂了。两个人在里面处得不错,二地主走时,三成抱着他哭了,说如果有来日,咱俩还是兄弟。二地主先批捕,后退捕,关了7个月,回家了。二地主的父亲是司机,司机在那个年代,都有神通。

三成来找二地主时,二地主刚交上另一个不好看的女朋友。二地主对她非常非常好,她也对二地主非常非常好。这个女的是一般人,记忆里已想不出她的模样。听说后来二地主是跟她结的婚。为躲前女友,二地主领女友和三成去了另外一个城市。1986年夏天,二地主和前女友生气,一走大半年,就是去的那个城市。前女友赶过去苦寻几次,没有踪影。听别人讲,二地主有个狱友,举家搬迁到了那个城市。别人说,那家伙摆了台球场地,二地主给他帮闲,据说赚到钱了。

后来好像听说二地主跟那个狱友闹摩擦,狱友砍了三成一刀,三个人又回来了。三成给二地主找个地方借住了。

一个月后,发生了前女友雨夜杀人事件。

女杀人犯潜逃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在澡堂问二地主:“听他们说,是你把她卖了,出事那天下着雨,没一点线索。”

他说:“你跑路从外地刚回来,只听到其一,没听到其二。她点背,她那天要是直接跑回家睡觉,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谁也不知道她杀了人,那个人跟她没一点联系,查案就是查联系,怎么也联系不到她头上。就算是干拍,也拍不住她,干拍哪有拍女人的?”

那时候一发大案,有前科的就会都被捉进去,拷问案发时间段在哪里,从中提取线索,叫“干拍”。所以那个年月,只要有大案发生,江湖人就都跑路了,弄得人人好像都有嫌疑,反不好查了。

二地主说:“我说她点背,是因为她直接跑到了三成家。三成那天正好没出门,三成第一个知道了她杀人。三成当时还觉得那人没死,死个人哪有那么容易,结果就是那么容易。她哭着要见我,让三成来喊我。三成先跑到出事地点,见许多公安站在雨里。三成就和老百姓站那里听,听一会儿三成知道那人已经死了。我跟三成去见她,我说你跑吧,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你杀人了,本来你不用跑。她说往哪跑,三成说俺不能提供地点,到时候你被抓,反被你怀疑。我给了她500块,说天下那么大,哪儿不能去。她当夜就跑了。我现在比较恶心的是,我给她那500块。”

我说:“500块不是事,她进去了也不会说这500块,说了不能立功,不说你可能还会去看她。除非她恨你。”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看出来她已经不恨我了。我不该把这事说给别人听,三成倒是嘴严,都是我说的,结果许多人都知道了。那天公安突然把我带走,进去后才知道是她的事。我知道有人点炮,她这事是一张牌,甩出来就可以救自己。好比说你偷了自行车,肯定判你,你把这牌一甩,你当场就可以回家。那天三成也进去了,我俩如实交代,但没说那500块,半个月我俩都被放了。结果一传开走了样,传成我卖她了。”

我问二地主:“你估计她跑哪儿去了?”

“这个不敢瞎猜,公安知道是她干的了,这个问题比较严重。她要是聪明,亲戚朋友熟人那里一概不去,只要不再犯案,就此隐姓埋名,一辈子也不能被抓住。”

后来有几个月没再见到二地主。一直到了年底,大雪纷飞那天,我去澡堂,一伙人都在谈论二地主,我才知道二地主前两天被人搞断了腿。搞断他腿的人,叫小超。

我在后面的讲述里将提到小超。小超名震江湖,1988年出生,他跟楚学军差点儿展开决战。江湖上说,如果展开决战,今后有没有楚学军,还两说。

小超跟我相仿年纪,小超是我见过的坏人里面最帅的。

我那天躺在澡堂里,听了二地主最近这一个多月的故事。三成此时已踪迹全无,他惧怕小超,有人估计他云游四海了,他饿不死,还摆他那残棋。

小超是把二地主的腿支起来,一屁股给坐断的。小超说我不打你,就坐你一下,在场的人都说听到了咔嚓声。

二地主和三成前不久一直出没在市区的各个台球室。那时候江湖人已经不打台球了,江湖人玩什么都是一阵儿。所以各个台球室,几乎没有认识他们的,而且他们从来不在家门口打。

台球室都挂赌,一般是5块钱。他俩赌风很正,输了从来不赖钱,而且一输到底,整个台球室都知道来了两头菜,看见他们都想伸筷子。一天下来能输200。连输个两三天,他俩不来了。他俩其实是又去了另一个台球室,接着输。二地主有个表哥经营贸易货栈。那年月计划钢材,经营贸易货栈的都很有钱。中国第一批发的,是掌握计划的官员,然后就是这些人。二地主从他那儿磨钱,一磨一个准。小超后来搞断二地主的腿,又找到他表哥,一把枪拍桌子上,敲走了两万。

过些天二地主和三成又回到这个台球室,一改过去的邋遢样,两个人打扮得人模狗样,皮鞋亮得能当镜子照。二地主高高扬起手里的包,对着台球室里的人说:“我发财了,以后要忙生意了,今天是告别打。”

这两头菜有些天没来,大家饿得不得了,有几个都快饿死了,突然露面,喜从天降。大家问:“发啥财?做啥生意了?看你俩皮鞋亮的,皮鞋太亮不好,妹妹光看鞋,不看头。”

二地主说:“钢材和碱面,钢材是螺纹钢,盘圆,碱面是青岛红三角。咱有路子,能搞来五联单。”

二地主让三成把包打开,给大家看。所有人的目光都直了,是那种棍敲不弯的目光。里面满满一包钱,码得整整齐齐。一时间静得出奇,他们哪见过这么多钱,怦怦的心跳快把他们震死了。

有个家伙颤抖着问:“你们今天准备咋打?”

二地主说:“咋打?一局一毛。”

这一下炸了窝,满屋人开始乱骂,有的说干脆把他俩打死算了,士可杀不可辱。

二地主哈哈大笑,“你们给我听好了,今天老子高兴,要打就打一场大的,一打一包钱,让你们一辈子记得我,你们敢不敢?”

三成喊:“你疯啦?”

二地主说:“我疯啥?”

三成又说:“你这不是摆着输给人家吗?你干脆直接送给他们算了!”

二地主说:“我就是想玩个心跳,咋啦?”

三成抱着包就走,二地主大怒,一把夺过来,“老三,你再这样我让你滚了啊!这钱都是谁赚来的?我想高兴,你不让我高兴啊?”

一屋子人齐声喝彩起来,都说二地主是条好汉,视千金如粪土,这种好汉现在还有几人!

三成大声喊:“要打可以,你们有这么多钱吗?你们就是砸锅卖铁,也没这么多钱,要真有这么多钱,现在就开始打,谁怕谁啊!”

一屋子都静了,一个人反应快,说现在这屋子里有八九十人,一个人二百,凑一起也一两万,不行咱凑凑,选一个代表跟他打。于是乱哄哄地许多人赞同,也有的人看打得这么大,怕判刑,溜了。

剩下六七十人凑了一万多。这六七十人并不是每人都能拿出二百,三成叫那些拿不出来的,再给凑成整数。拿出二百的,都站到一边,凑成整数的,站到另一边。

三成对二地主说:“就这也差远了,咱还是别打了。”

一屋子人又嗡嗡了起来,“这不是消遣人吗!”

二地主说:“谁消遣人?我说不打了?啊?”

众人一颗心落在肚子里,开始选高手。其实跟他俩打根本不用选高手,但众人这时候的心理压力一下大了起来。

推选出来了一个高手。

二地主说:“愿赌服输!”

高手说:“愿赌服输!”

结果一交手,大家如梦初醒,中计了。二地主露出庐山真面目,球技所向披靡。然后他俩又转战另外一个台球室。然而各台球室的人,互相不交叉,在哪儿玩就固定在哪儿玩,那时候人欺生,换地方容易惹事端。既然不是江湖人,都不想惹事端。所以,二地主和三成再去另一个台球室故技重演。

风声丝毫没有泄露。基本是数日之内,二地主和三成横扫全市。许多年后,我和几个江湖朋友喝酒时说起来这事,大家都说,二地主绝对是台球天才,如果走正路,前途不可限量。

二地主横扫到最后一个角落时,折戟沉沙。当然他当时没有折戟沉沙,他依然是狂风扫落叶。问题是当时有一个叫范志的在场,于是就福兮祸所伏了。

范志是声名在外的江湖人,跟大名鼎鼎的小超是铁杆。范志那天是去找一个朋友,于是和他一同栽了。

而巧的是,二地主和三成跟范志又不认识。二地主事后说,要知道他是范志,那场钱不要了。

范志当时就准备大打出手,二地主和三成从怀里摸出了菜刀。

没几天小超把二地主从家里喊出来,几个人架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二地主腿断后,小超拍着屁股说:“你玩范志,这就是下场。”

小超没有问二地主要钱,小超说,咱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