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巢已空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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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江春水篇(11)

得到的答复是:“不来,不来,就是不来!”顾准的幼子顾重之(一个才20出头的年轻人)回信说:“在对党的事业的热爱和对顾准的憎恨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什么一般的父子感情的。”“我要跟党跟毛主席走的,我是决不能跟着顾准走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采取了断绝关系的措施,我至今认为是正确的,我丝毫也不认为是过分的。”他们终于一个都没来。恩断义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顾准的家庭悲剧,无疑是当时千万个家庭悲剧之一例,与“有问题”的父母“划清界限”,也是当时带有普遍性的一种行为,而且受到肯定和鼓励。问题是,并非所有“黑帮”,“走资派”、“三反分子”、“右派”、“牛鬼蛇神”的子女配偶,都跟他们断绝了关系。王光美没有,卓琳没有,曾志没有,杨绛更没有,他们的子女没有,认识的一些人也没有。就算声明“划清界限”“断绝关系”,也不过是明断暗不断,或者是在运动初期揭发批判,运动后期又重返家庭。至少,在其弥留之际,总要来尽点人子义务。正如顾准怅然慨叹的那样:“人都快死啦,还怕受什么影响?”像顾准子女这样“绝情”的,还真不多见。原因究竟何在?是他的子女不好吗?不是。顾准曾对他的小朋友徐方(咪咪)说:“我的子女,那可是叫花子吃老鸭——个个好哇!”是他们当真来不了吗?也不是。军宣队发了通知,经济所“革委会”也希望他们来,政治还有什么问题?是他们和父亲没有感情吗?更不是。顾准是不怎么管家顾家。早期工作忙,没时间;后来当“右派”;没资格。何况被隔离审查和送去劳改又有好几次。但不等于子女就从未得到过父爱。不等于对家庭从未承担过经济与责任,更不等于子女对父亲的死活可以就无动于衷。

顾准病危时间已是1974年底,“文革”几近尾声。中华大地上对五十年代以来的诸多问题已开始反思,并逐渐回归理性。当时均早已成年的顾准子女,如此做为,实在费解。眼下正当社会转型,各种思潮汹涌发展,价值观与良知人性亟待正确定位,还原历史,厘清是非尤显重要。今天人们就很难理解,所谓“划清界线”究竟应该“划清”的是什么“界线”?是真理与邪恶,良知与愚昧,荣誉与耻耻,还是亲情与背叛,血缘与仇恨的界限……纵观顾准的一生,彰显着知识分子的良心与良知,说真话,鸣不平,重友情,敢担当,时刻扞卫人格尊严,“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应该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楷模的父亲,忠贞的志士,伟大的文豪。然而反右运动排除了政治上的同路人、合作者,清剿了文化艺术界学术界的精英,夭折了思想界的哲人,摧毁了建设祖国急需的大量知识分子的前途,给中华民族、给共和国带来沉痛的国殇。如果说顾准有错,那就错在他敢于站在时代的最前列,在交锋、借鉴、比较、鉴别中,分辨真假,激扬美善,以致产生了引领时代潮流的先进思想与文化。而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哲学中,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以致疯狂的十年浩劫,提倡“六亲不认”,将人类所有的爱,如慈爱、孝爱、恩爱、情爱、师爱、友爱等,践踏殆尽。而“与一切传统决裂”的口号下,一切基于人性的道德伦理荡然无存,善恶是非以“政治路线站队”划线的时代悲剧,让中华民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爱或不爱,并非决定于外部世界的特征,而是决定于你内心,或你的感情。费尔巴说:“理性、意志、和情感(爱)是人的本质。”夫妻间的爱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爱,长期共同生活,不可能没有矛盾,但要维护两人间长远的爱,就要让爱含有理性。子女更是如此,“百善孝为先”、“万世亲情孝为先。”爱和孝不仅要做,更要说出来。作俯首贴耳的“驯服工具”以求自保,这是反右派斗争中的一个若明若暗的层面。没错,当时的顾准确实又“黑”又“脏”,谁沾边谁倒霉,但也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顾准的弟弟陈敏之,老朋友骆耕漠,弟子吴敬琏等等就没有回避,就连张纯音的女儿咪咪(徐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也和顾准成为朋友。就在顾准的子女拒绝来医院看望护理时,远在兰州的咪咪却给她敬爱的顾伯伯写信说:“我就是你的亲女儿。”曾经做为人妻的她,做为子女的他们,难道就真的不理解顾准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真的夜半更深没有过扪心自问?两两对比,难道不发人深思吗?

的确,顾准是不幸的。直到含冤去世,都没能见上子女一面,也没能见到睽违十载的老母亲。那时,他的慈母就住在公安部大院,距顾准的住处只有一街之隔,却彼此望穿双眼不能一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年月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顾准,只能孤身一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蜷缩着身体舔噬自己的鲜血、泪水和耻辱。深陷在久旱盼甘霖,阴霾盼太阳,蒙冤盼昭雪,骨肉盼相认的煎熬中。顾准又是幸运的,他的付出总有回报,他的侠义赢得了敬重,他的真心换来了友情。他有那么多关心他,爱护他的好人,这些人不但学问好,而且人品好,在他们看来,当顾准危难之时伸出援手,不过是一个正派人该做的事。因为顾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宁折不弯的硬骨头,是可以生死相托的正派人。顾准对朋友不但忠诚信任,且体贴入微。老战友陈易被打成“反革命”,顾准不顾自己身处逆境,常常去看望他,却不让他来看自己。顾准对他说:“我是死老虎,名分已定,你还没有结案,别让他们找到岔子。”事隔多年,那些曾经帮助过顾准的人,如骆耕漠却淡淡地说:“做人嘛,应该这样。”在那灰色年代中,像顾准这般的知识分子,才称得上共和国的脊梁。

1974年12月2日23时,一个风雪之夜,顾准已气若游丝,却惦记着守护在旁的弟子吴敬琏,要他“打开行军床休息”。谁都没有想到,顾准拼死挣扎讲出的这句话,竟是他的“最后遗言”。参加告别仪式那天,顾淑林和顾逸东特意提早一个半小时赶到协和医院,等着向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姐弟俩抱头痛哭,“心中的哀伤难以言传”。事后,顾逸东把一切责任都揽了下来:“过去的事情,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责任,请求世人不要责怪我的弟妹。”可见,他们既非无情无义之人,也非品质恶劣之人,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又实在难以让人接受和理解。难怪当顾淑林和顾逸东参加告别仪式时,一位陌生的老先生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刀子一般”,寒光犀利,咄咄逼人,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似的。

1978年,顾准和他的老友林里夫,这位曾经自己身患重病,每天为顾准护理、做饭、喂药、倒便的战友,同时在《人民日报》上宣布平反。奇迹的是,当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比狼与狼的关系还不如时,顾准的周围却散发着人间的温暖。没有这温暖,顾准活不下来,也不可能留下那么多丰富的的思想遗产。王元化先生说:“人活着不仅需要使自己温饱,还需要精神养分。”顾准能获得如此多的友情,“证明中国有些人纵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仍旧良心未泯,他们心中那正义的火焰始终在燃烧。”没有良心、良知、正义感,剩下的不过躯壳而已。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历尽劫难后开始沉痛反思。重读恩格斯的名言:“伟大的阶级正如伟大的民族一样,不论从哪个方面学习,都不如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来得快。”当前社会一些匪夷所思的现象,人们再次聆听桑塔亚纳的忠告:“凡是忘掉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激浊扬清,是时代的呼唤,回归良知与人性是人类的天赋。回到巴金式的箴言:世上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做人,才是最最的根本。璀璨巨星们和多少忠诚、无私,不该消逝的众生们已经随着那个时代远去。顾准用自己的一生写下死不瞑目的凄美华章。死亡于他,可能还是一种解脱,至少不比生来得沉重。顾准给后人留下丰富的文化精神财富,不是空巢,而是一望无垠的大地。未来在哪里?借用诗人的话:“去问开化的大地,去问解冻的河流。”开化的大地,解冻的河流又在哪里?在十三亿中华儿女追求思想解放,思想光明的不懈奋斗中!

如今人们在魂牵梦萦中怀念与反思,敢问,顾准情归何处?无巢的空寂又在哪里?活在每个有良知人的心坎里。

傅雷夫妇骨灰盒的认领

但愿春永在,波长平

1966年9月3日,一个凄风冷雨夏末的日子,着名文学翻译家傅雷和他的夫人朱梅馥,遭受“文革”残酷迫害,人格污辱后,在卧室双双自缢身亡,成为当时最早的一对以生命搏击浩劫的文坛伉俪。他们有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大儿子傅聪远在国外,小儿子傅敏在北京工作。据他们的亲戚朱佛恬先生在《60个瞬间》一书中记载,当时,只有傅雷夫人在上海的胞兄——朱佛恬的姨父,和姨母,以及与傅雷夫妇朝夕相处多年的老佣人菊娣,三人得到通知。

寒冷的夜晚,朱佛恬和他的姨妈心情复杂,接到过一个奇怪的电话,又收到一封字迹劲秀,感情诚挚的信,为的是傅雷夫妇的后事,信上没有具名。

朱佛恬说,快十点钟,楼底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姨妈三脚两步把门打开,借着灯光看到一个特大的白口罩,和一对见人马上低垂下来的大眼睛,是一年轻的姑娘!

说不清她是陌生还是胆怯,是惶惑还是恐惧,瑟瑟缩缩地站在门外。朱的姨妈让客人进房平静地说:“噢,同志,是你写信的吧,请里面来。”“谢谢”。声音细弱,她迟疑了一下,缓步跨进门槛,随手关上了门,就在房门口站定了。

瘦小的身材,一件陈旧的深蓝色布上衣,一条深色长裤,一双普通的黑布鞋。在这样的寒天里,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

她没有对房内看一眼,就和姨妈断断续续地轻声说:“我冒昧前来的目的,信里已写明白,我读过傅雷的书,听过傅家的琴声,唉!他们一家子!”突然抬起头,声调提高,语气坚定得几乎执拗:“我到火葬场去找过他们的骨灰,那边的人说,如再无人认领,就要处理掉了。但是,认领要亲属出面,我没有这个条件,只好来找你们。你们可以把骨灰盒取出来转存到西郊吉安公墓。”说着说着,她声调低沉下来,嘟哝了一句:“要不,儿子回来,连父母的骨灰也看不到了!”她那双眼里满含着泪花。

朱的姨妈沉思一下说:“我们也考虑过,这是个难题。不瞒你说,我们家也快到今天不知明天的地步了。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家离火葬场不远吧?请坐下详细谈。”

“我姓高,伯母,人家对我说你们心地和善,我才来找你们。我也想到你们的困难,如果相信我,可以委托给我去办,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姨妈道:“你讲的我都明白,好吧,明天一早就让我这个侄儿和你一同去办吧,谢谢你!”姑娘神态松快了些,看了朱佛恬一眼,点点头。

次晨,雾蒙蒙,云层厚。朱佛恬在约定的路口见到那个戴着大口罩的姑娘。依旧衣衫单薄,只是手里多了个布质提袋。进了火葬场,她去办理领取手续,交涉了好久,他们才看到两只暗红色的、没有照片,没有名字的骨灰盒。她审视了一下说:“我们送走他们吧。”把一只骨灰盒放进自己的提袋,另一只放进朱佛恬的提袋,仍旧由她带路往西郊去。

换乘了几次车,步行了几段路,下了最后一趟公交车。她累了,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直喘粗气。

“你累了吧?”“嗯!”“你很衰弱,有病。”我几乎像个医生那样肯定。

“唉!已经多年了。”姑娘叹口气说。

望着姑娘,问她:“你真热心,高同志,你怎么对傅雷一家这样熟悉?”

姑娘叹口气,低声慢慢说:“不能说熟悉,说来也不清楚,我从小喜欢文艺,早上上学,晚上回家,经常听到他们家传出的琴声,有时使我误了上课,忘了回家。”童年时代欢快心情,在她眼里闪亮出来,“我因为身体不好,很消沉,书本和音乐是我唯一的安慰,有一天,我走到那里,门上和围篱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他们死了!”她紧闭了眼,垂下了头。

朱佛恬惊奇又直率地问:“你认识他们吗?就这样,你就……”姑娘立即反回一句:“我这样做不对吗?”“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走吧,办事情去吧!”姑娘打断我的话。

他们步行一会到几间平房前,走进一间办公室,说明来意。听到死者是傅雷,办事人看了一眼问:“你们与死者什么关系?”“亲戚”她回答。她替朱付了寄存费,拿到两张骨灰寄存证,她审视一下转交给朱,说:“要放好。”他们走进后面平房,在成行成列高高搁架间穿行。到了地点,他搬来一架小木梯,她掏出一方洁白手绢,轻拂盒上浮尘。她踏上几级小木梯,把递给她的盒子平正地放好,走下木梯。姑娘哭了,哭得那样伤心,哭了很久,他不得不走过去劝止她。

离开公墓,乘车到市区,又步行了一段路,走到新华书店门前,她放慢步子,望着橱窗,自言自语嘟哝着:“巴尔扎克没有了,雨果没有了,罗曼·罗兰也没有了,都没有了……”

一周后,朱佛恬去祭拜傅雷夫妇,他们骨灰盒前有人供上一束馥郁的腊梅掺夹着几朵鲜艳的月季,存放室同志说:“你的亲戚,那个戴大口罩的姑娘来过了。”

市面上早已不再出售鲜花,这样寒天,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月季花。啊!傅雷晚年日夜工作,足不出户,庭园里种些月季,成了他的最爱。这是姑娘的深情,还是巧合?

“造反派”来抄了家,不幸,姑娘的来信和骨灰寄存证也落到他们手里。“造反派”天天光临,那个为首的吼叫:“上海警备区司令部也知道了,有人竟敢写信到中央要为傅雷……”“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们一定要抓到她!”他们声色俱厉,咄咄逼人。

朱佛恬顶起嘴来:“只不过是个会弹琴的姑娘,很简单,出于同情心。”“你怎么知道她会弹琴,什么根据?”“这有什么奇怪?我说起傅家有两架钢琴,她说她的钢琴老师家有三架呢,就这么回事。”“好嘛,我们就找她的钢琴老师!”

朱佛恬被他们塞进一辆黑色轿车,到派出所、公安局、音乐学院……早出晚归,到处去查找。他们东查西找,果然在一个学校里查到了名字和地址,车子七转八弯开到了姑娘家。

五六个人押着朱佛恬进了房间,姑娘不在家。来了那么多人,听到女儿出事了,父母吓慌了,父亲连连叹气,说起自己的艰难:“我经常失业,经常改行,一家几口,过着清苦的日子,我只知她喜欢看书弹琴,不知她在外面干些什么。”母亲哭诉女儿病弱和怪癖:“女儿身体很差,一个月要病半个月,书本和音乐好比她的性命,实在可怜!”

朱佛恬注意周围环境:桌上一架很旧的小收音机,一本薄薄的傅雷译的《巴尔扎克短篇小说集》,旁边放着一个厚厚的毛边纸本子,随手打开,原来是那本短篇小说的手抄本,笔迹工整秀丽,誉写它得花多大的工夫啊!

直等到晚七点,姑娘回家了。她像询问又像回答:“你们找我?我没有什么事。”有人一把拖了我出来喝问:“认识他吗?”“我认识。”姑娘坦然回答。有人叫嚷:“搞过串联,还是攻守同盟?”姑娘轻蔑说:“串联?攻守同盟?”对方厉声问:“傅雷骨灰盒,是你领的吗?”

“是我去领的。”回答得很清楚。“你为什么要去领?傅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文学家,一个着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她回答得更明确。

父亲斥责了:“孩子,你疯了!”母亲哭了:“你与人家非亲非故,你为啥这样!”

女儿不顾父母指责,镇定地扫了大伙一眼“你们要我怎么样?”“造反派”摊牌了:“你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跟我们走!”姑娘在“造反派”挟持下走出房门。临出门,再次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