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巢已空情未了
15800400000025

第25章 一江春水篇(18)

过了多久,初庆芝不知道,她醒过来后,就拼命推开书架,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到了外边,她傻了,一切都已改变。到处是残垣断壁,校舍仅剩钢筋,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有哭声。大街上的景象更加凄惨。几匹马倒毙街头,眼珠已被冲击波挤了出来,一个皮肤被烧焦的日本人,正被压在倒塌的房梁下凄惨地呼救,一辆电车被扭成麻花状,有些人被烧成焦炭……广岛的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死亡的气息,广岛成了死亡之城、人间地狱。去哪里呢?离宿舍还很远,交通车没有了,她茫然四顾。后来,伤痛促使她找到了救护所,她看到屋里满是受伤的人。日本人对她的胳膊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就让她走了。第二天,她高烧不退,也站不起来。那时,活着的日本人正忙着到处寻找亲人,初庆芝更加思念亲朋。她也在打探同学的下落。

两周后,初庆芝站了起来。更让她高兴的是,中国的留学生王大文来找她了。同时幸存的还有田明哲、苳永增和朱定裕。但是,许多人遇难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有气无力地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当时,整个日本国都哭了。而中国留学生,则欢呼雀跃,他们在梦想回国。

他们不停地申请,但都遭到日本政府的坚决禁止。直到1950年,初庆芝、田明哲等12人才找到机会搭乘英国的货船偷渡回国。他们终于到了大连港,他们欢呼:“回家啦!回家啦!”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岸上横眉立目的苏联大兵和寒光闪闪的刺刀,更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们被拒绝在中国的海岸登陆。最后,他们费尽周折,终于在天津踏上了国土。后来,她被分配到华北、华南等人民革命大学学习马列主义。

1966年,“文化大革命”狂飙席卷中国大陆,初庆芝那段伪“满州国”的学历和留学日本的经历,成了说也说不清楚的政治枷锁,牢牢套在她的身上。于是她被想当然的打成“汉奸”、“日本特务”,双料“反革命”。

一个学有专长,在当今被称“海归”的研究生,怀揣强烈的爱国挚诚,冲破险阻于新中国诞生之际,回到祖国怀抱,仅就这一作为也可印证她的赤子之心。至于她的学历、经历是当时历史条件下无法选择的结果。客观分析,那段坎坷跌宕历史下,走出如此寒门莘莘学子,除了难得又何罪之有?

在那癫狂发烧,如狼似虎的岁月里,人性是非已荡然无存。初庆芝被载入了另册,戴上了帽子,批斗、鞭笞、污辱、折磨、劳动。那时她正值47岁,是一个学者事业巅峰的黄金时段。初庆芝想到回国后,身在祖国如处异邦,始终在陌生与不被信任的氛围里。让她“研究”了16年的马列主义,荒芜了专业,而今又成人人喊打的“日本特务”。她的事业抱负,理想希翼,都彻底破灭了,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被摧残的身体落下了毛病。

想到自己有过的两次婚姻,都以离异告终。她一生未生育,或许与核辐射有关。所幸有一养女,倒还知心孝敬。

岁月荏苒,今天的初庆芝已登期颐,老态龙钟,但她思维尚在,不断回首盘点自己的人生轨迹,每个十字路口生命的拐点,是自己选择的错误,还是命运早有的安排?正确与失误中南辕北辙,希望在失望时纠结,踌躇满志换来兰摧玉折。初庆芝懵了、傻了。一个早期理工科专业的海归研究生,历经磨难,捧着一颗火热的心报效祖国,得到的是玉碎珠沉,事业涅盘。她抚摸着自己沧桑沟壑的面颊,梦呓低语,百思难解。孤独的生活中,终日东抓西拾随手捡来的破烂,堆到屋子一角,不许任何人碰。她是否在无数故纸旧籍里找回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初庆芝老人呆呆地望着眼前那片黄灿灿的油菜花的田野,自上而下的打量自己褴褛的衣衫,是否在为祖国大地本该绽放的科技之花的凋谢而顾影自怜?还是为壮志未酬而嗟叹?抑或为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而不平?

幸运的是十年浩劫终成过去,初庆芝膝下尚有养女伺候,历史也已还她一个清白。但孤独的老人伴随这段早期海归的辛酸传奇,总让人沉思无限。

屈指算来,“文革”已结束36年,而拨乱反正的现实,仍旧令人迷惘。滚滚红尘,海市蜃楼,浑浑噩噩,雾里看花,迷踪失路。时间是最严酷的史官,正本清源,是历史的必然。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守望孤独,反思往昔

误落尘网中,往事情何堪

李凤鸣,大学毕业,高知职称。1953年从内地奔赴甘肃支援西北建设,学公路桥梁建筑的她在兰州公路总段一呆便是几十年。曾结过婚,由于种种原因,她和丈夫离婚,开始和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

多年后,退休回家的她和女儿分开两地,开始品尝孤独的滋味。她说:“单位每月都给我退休金,物质生活无忧,一个人又住着这么一大套房子,可这些对我真的没用……我需要的是情感的抚慰和心理的补偿。”李凤鸣接着说:“我已年过七旬了,不缺吃、不缺穿,但我一点也不快乐,我活得太孤独,太寂寞了!”这道出了市井空巢家庭老人的一个共同心痛。

据某市老龄办一项统计显示,该市目前空巢老人已达10多万人,某街道辖区目前有13万人口,其常驻空巢老人就有1300多人。当城市的高楼大厦将人与人彻底阻隔开时,一些年过七旬的老人们也因这高大的建筑,失去了在阳光下散步的机会。繁华的城市里,人际关系却在疏远中淡漠,邻里间“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她的生活如此单调,被禁锢在钢筋水泥的高楼中,每天生活的亮点,是依窗而坐,从高空俯视地面。遐想中辽阔的大西北,曾经洒下她的辉煌,亦留下她的难忘沧桑。最怕的是情感的触角,一旦攀爬成草藤蔓枝,就会牵绊这双行将离别远去的脚步。在回忆中品味自己的孤独,一生都将过去,洞察了生命的底子,知道万水千山的坎坷也抵不过自己心中的几丝褶皱。感情的事就没有谁对谁错,行云流水,一切都成过去,剩下的就是平淡、寂寞、孤独。

老人捏指算来,又是一个中秋节快到了,远在异乡打拼的女儿能否回家?报上的调查显示,独生子女中有58.1%今年不能回家。特别关注这些消息的李凤鸣老人,再三搜索到这段资料:专家分析,“独一代”父母在50岁之前就开始踏进空巢,中年空巢期再加老年空巢,长达二三十年之久。

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在自己书桌对面放了一面很大的镜子。创作过程中,他会常常凝视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就会有泪水盈眶。他看到了自己悲怆的脸,看到了日渐枯萎的年华,透出冷冷发光的镜子,看到逐渐浮出水面自己的灵魂。镜子很忠实,目睹世间万物却守口如瓶。一张面孔就是一个世界,露出的是脸颊里埋没的信息,迸出真理,令人震惊折服。

李老无奈的打开电视,“知音人间”栏目正在播出,伴随画面的声音苍凉:金钱买得到灯光,买不到阳光;买得到补药,买不到健康;买得到房子,买不到家;买得到对象,买不到爱情;买得到的是幸福指数,买不到的是幸福感觉。曾为高级工程师的她,内心泛起一片涟漪。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问苍天,问鬼神,是谁主宰着命运?沉淀在她胸中的爱,成了她一生回味的财富,无言的结局,孤独的人生,伴随老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一位关注老年人问题的专家认为,老年人是明天的自己,人人都无法避免走向老年。根据国际经验,长期照护保障制度是应对社会老龄化的重要国家战略之一,而这一制度目前在我国几乎还是空白。独生子女的现实,依赖家庭成员提供居家照料已捉襟见肘。据估算,中国现在至少有数千万个家庭被长期照护问题困扰。

“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凄婉哀怨中叩击着对生命的思考。

人生的际遇决定着他的心路历程。后主李煜的三段人生,在他即位前作品,透露着潇脱、轻灵、隐逸而雅淡。“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其巅峰之作却在降宋被俘,软禁为囚中。“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已成千古绝唱。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是摒弃官场尔虞我诈后自我心灵的净化。

夜阑人静,半弯新月,李老在守望孤独时,难免回到往事的沙漏里。“大跃进”时那竭泽而鱼,杀鸡取卵,如火如荼,亦疯亦癫的氛围中,也曾南征北战,虚报成绩,哗众取宠。“阶级斗争为纲”,腥风血雨中但见群魔乱舞,如入鲍鱼之肆,难辨香臭。朝秦暮楚,触目惊心时,不知对错。惊涛骇浪,祸乱滔天,不知所从。馋言佞语,眼前撩乱,莫识真伪。

芸芸众生中,寒花晚节者有之,欺天罔人者亦有之;慨当以慷者有之,诡谲谎言者亦有之;衔冤负屈,鹊巢鸠据者有之,魑魅魍魉,公行白昼者亦有之。一时间持刀动杖,池鱼之殃,举国沉沦。

某日,她百无聊赖的打开书刊,杨继绳先生的《试答何方之问》的大作,让她眼前一亮,清晰的论点,深入的剖析,忽然间她七窍顿开。

何方教授乃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1938年,16岁参加革命到“革命圣地”延安,在革命队伍里奋斗60余年,1999年离休。今年90岁,何老亲历了中国历史曲折的90年,从高呼“不自由,毋宁死!”到“回头一想,反而越奋斗,离民主、自由、博爱、平等越远,甚至走到了它们的对立面。是当年选的理想错了,还是后来背叛了当年理想(因为自由、民主、博爱、平等这些东西属于人类共同理想,不分什么资产阶级的还是无产阶级的)?难道这些问题不值得认真反思?”(《何方自述》,前言,第2页)

何老从他个人的“历史河套”引出了“何方之问”。“何方之问”抓住了时代关键,不仅是一代革命者晚年的反思,更是所有中国人都期待回答的问题,它恢宏,深刻。是中国人的“世纪之问”,也正是李凤鸣老人之问。

资深学者杨继绳的点题成金,让李凤鸣顿开毛塞,杨文接着说:“历史河套造就的中国是一个专制的中国,贫困的中国。这种结果不仅背离了何方他们参加革命时的初衷,也使中国人蒙受了灾难。”“在道义上,他们是正义的,因为他们反对的是一个压迫性质的社会制度,但在发展方向的选择上,他们错了。他们自以为为一个美好社会制度而奋斗,实际上他们建立的社会制度比他们反对的社会制度更为糟糕。老革命们对自己的历史无怨无悔,原因在于没有把两件事情区分开。要他们认识这一点,不那么容易,而且还有点残酷,他们和他们的同志毕竟做出那么多的牺牲!像何老这样能反思的人是很不容易的。曾用“两头真”来称赞这一批可敬的老人:“年轻时怀着真诚的理想参加革命,晚年大彻大悟,真诚地面对现实,反思自己走过的路。”

“中国走进历史河套,不是何方这一代人不明智,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逻辑。改革开放应当是走出历史河套、回归人类文明主流的行动。但由于何方之问还没有答案,或者说还没有认识一致的答案,人们还在彷徨,两种思想还在继续拉锯,你要回归人类文明主流,他要批判普世价值,你要民主宪政,他说你背离核心价值。”

“何方之问”是世纪之问,是对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之问,也正是耄耄之年李凤鸣一代知识精英之问,难怪李老在守望孤独,反思往昔中忐忑不安,因为这需要写一部巨着才能回答。

悟性是一种直觉,是一种理性以外的认识能力。学者萧功秦说:“一个不会反思,不善于从挫折与苦难中获得经验的民族,一个把伤疤当作浪漫的艺术来美化的民族注定是不成熟的。”

李凤鸣老人一生“听党的话”,没有挨过整,却亦错整过人。回眸峥嵘岁月,却能引伸出如此反思,难能可贵。但愿历经沧桑后的所有中国人,都能大彻大悟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的交出一份“何方之问”自己的答案,填补历史空白,实乃弥足珍贵。

残阳如血,她习惯性地徜徉在田间小路上,仿佛历史的硝烟都已远去。物欲横流,人际浮躁也置身度外,挥之不去的往事,不断萦绕心头。孤独又成为一副“催化剂”,倍添感伤。时代纷争后那情感的悲欢离合,失去的那段婚姻,是失落还是解脱?是旧情还是伤疤?

当年的意气风发,如日中天,有谁会想到如今蹒跚举步,独对夕阳,垂垂老矣。更怎能预见到单亲家庭,寂寥、无奈、彷徨、苦涩,竟会抑制不住心灵深处的冲动。走向人生终点时,体弱多病时,有一个人无怨无悔的守候终生该是何等幸福。她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启示,生活的反思,还是本能的渴望。

在守望中反思,在反思中感悟,下意识地抚摸着鬓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花朵有泪,飞鸟有灵,对的错的都已过去,英国诗人叶芝的诗句留在耳边:“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他是谁?是唯一远在他乡打拼的女儿。

时序推移,代沟更迭,留给李凤鸣一代老人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独生女儿的负担?社会保障制度的话题?还是忧国忧民的反思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