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巢已空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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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江春水篇(1)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纳兰容若,悲剧人生

人生若只如初见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之子,位尊职高,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豪门出身,生逢盛世,本人仕途通豁,官一等侍卫。善骑射,好读书,喜结交奇才异客。多愁善感,能诗善词,其作品韵淡遗仙,思幽近鬼,哀怨骚屑,清婉伤怀。被誉为千古伤心词人,纳兰自诩:多情自古源多病,纳兰心事有谁知?我是人间惆怅客,不为相门翩翩公子,愿做江湖落落狂生。放浪形骸,成为文学史上奇才,留下400余首诗词,彰显真情、自然、追忆、伤心四大特点。

初恋情人,据传说乃纳兰表妹,美貌绝代,被宫廷选秀而拆散,这份纯真青涩的初恋,切削着纳兰稚嫩的心,写下了千古传唱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雨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美妙的遐想,清纯的意境,张开叠叠层层的情丝,挟裹着现实的残酷,舒展的画轴,可以是轰轰烈烈,凄美壮丽,惊世骇俗;也可以是断桥流水,劳燕分飞,天人相隔,而“何事秋风悲画扇?”,就不止是季节更迭的结果,成为心路历程中回眸唏嘘,展望惆怅的必然。

纳兰20岁时,受父母之命与18岁的门当户对大家闺秀卢氏喜结良缘,同床异梦,若即若离。但卢氏精通诗书,深藏若虚,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每当看到散落在书桌上纳兰写的追忆初恋情人的诗词,总整理堆叠一旁。而纳兰独守窗棂冥思苦想时,总是送上一盏清香浓茶,缓缓走开。一颦一笑,眉目传情,含蓄包容,柔情似水。巧妙的肢体语言,无声的情感传递,爱的甘露滴滴滋润着孱弱多情纳兰干枯了的心田。“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爆发出爱的岩浆,演化泼洒成淋漓尽致的诗情画意生活篇章。“被酒莫惊春睡意,赌书消得泼茶香。”春意盎然,俩人不胜酒力,对酒烹茶,比猜书中某页某行词句,角胜负后举杯大笑,致使茶倾怀中,好一个惬意高雅,恩爱潇洒。

人生最害怕的事,是在最幸福的时候失去了那份拥有,婚后三年,卢氏21岁时,因难产溘然离世。情深不寿,这一晴天霹雳,成了纳兰生命中的分水岭,自此跌入谷底,一蹶不振。

痛失爱妻,纳兰竟敢打破皇族常规,在双林禅院厚葬卢氏并停灵长达一年,晨钟暮鼓,抚棺追忆亡灵,“谁念西风独自凉?箫箫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如痴如醉,写下多少悼亡佳作,沉哀入骨,断肠点点,凄绝动人。字字血,声声泪,撕心裂肺,最撼人心的莫过于《蝶恋花》一词: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不辞冰雪为卿热”一句引用《世说新语》中荀粲夫人因高烧不退,荀粲裸身卧在冰雪中,将自己冻成“冰人”,迅速俯卧妻子身上,以求物理降温,抢救爱妻的故事。后人虽褒贬不一,但如此执着的爱情,堪称感天动地。纳兰自责,若能挽回卢氏,甘愿效仿荀粲。

曾经的一颦一笑,似水柔情,花移月影,赏春饮酒,对吟诗词,赌书泼茶,美妙随风飘渺,爱情竟成浮云。“西风吹老丹青树。幽怨从前何处诉。”岁月在追忆中打磨,昔日情景萦绕心头,昔日之人不在身旁,“当时只道是寻常”,失去的竟是我的所有。“卿自早醒侬自梦”,可怜纳兰连梦中相会的奢望都无法实现了。

命运总在摇曳中定格,纳兰30岁时,在文坛上邂逅了一位清词丽句,文风高雅的江南才女沈宛,惊为天人,赞为“天海风涛”佳人。经挚友顾贞观牵线,一见倾心,这位冰雪聪明的慧心人,再次点燃疲惫憔悴时年31岁的纳兰冰冷孤独的心。纳兰决心打破世俗,“向名花美酒心沉醉”,过一把再浴爱河的潇洒。康熙23年,由顾贞观为媒,迎娶了沈宛,并写下《采桑子》一词: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词的上阙起句,“而今才道当时错”,而今是何时?错在何处?短短七个字,流转奔放,使一己悲愁,在含蓄、忧思、绵延中,让人生的无常与心灵无奈,唤起多少共鸣。

相爱容易相处难。婚后面临两大难题,一是满汉不能通婚,二是沈宛的歌女身份。无奈的纳兰另置房产,将沈宛纳妾为外屋。自己忙于侍奉皇帝,南巡北视,沈宛独守空房,每日在等待中煎熬。孤灯夜漏,轻抚书案,泪滴盈眶。朦胧恍惚写下“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之句。沈宛用一颗炽热的心在等待中度过了几个月,除了爱,就是怨,没有恨,这是命。最终在皇族礼教吞噬下,理解体谅中结束了这桩不平等短暂婚姻。

沈宛重返江南,纳兰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生命中经历了初恋的失落;痛失卢氏的哀怨;沈宛的昙花一现。一颗寂寥的心再次碎裂,康熙24年纳兰病倒,写下绝笔诗:

《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

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

卷书因晦明

七天后,即5月30日,正是卢氏八周年前的忌日,纳兰撒手西去。是命运的召唤,爱妻久候的团圆,还是尘世的解脱,沈宛的放手?

纳兰去世,朝野惊动,康熙派员吊唁,数百位文人墨客为他写悼词,遗憾的是碑文中从未提及沈宛,是皇族礼教抑或豪门规戒?

纳兰短暂的一生,希冀的是叱咤江湖,桀骜不驯,以文会友。而给他的确是康熙盛世,皇族血脉,天子表弟,明珠之子,进士及第,一等侍卫,皇帝宠臣。他箭无虚发,文韬武略,足智多谋。曾协助康熙诚服西域,绝非舞文弄墨之辈。

情感世界需要一位红颜知己,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多愁善感,具有宝玉似的的情种基因,活在一个“情”字中,浓得化不开。经历三次巨伤,留下四道疤痕——爱情的三刀,事业的烙印。时代没有错,家境没有错,仕途也没有错,错在理想与现实的颠倒,错在多愁善感的那颗心,错在性格决定了命运。

兑现了哲学家的断言:“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事物,活生生地毁灭在你的面前。”纳兰传奇的一生,蜚声文坛,着作等身,情殇魄断,多舛跌宕。后人吟咏佳作时,那情如水,意似絮,爱若藤,一泻千里猝不及防,招架无力,唏嘘落泪。

生于忧愤,逝在情殇,悲剧人生。

词坛女杰李清照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书香门第,乃文学家李格非的女儿。少年即有诗名,是我国文学史上重要的女作家。她曾撰写《金石录后序》,记述了她婚后的生活和大半生的经历,传世词作收集在《漱玉集》中。

李清照的创作生涯,以1127年金人占领汴京为界,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作品多写离愁别恨,后期作品已冲出个人悲悯伤怀,融进了国破家亡的苦恨,具有鲜明的社会意义。

李清照对诗歌和散文颇有造诣,而以词的成就最高。历代女作家中,难以找出可与其相匹敌的。她的词作意义,更多地体现在她驾驭语言的杰出才能上。极善于用浅俗、清新的语言描绘出鲜明、动人的形象。她的词作,传世的数量的不多,但却妙语连珠,佳句迭出,具有一定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影响相当深广。

李清照十八岁嫁给金石学家赵明诚。据伊士珍《琅嬛记》载,李清照把一首《醉花阴》寄给了赵明诚。赵明诚很是欣赏,认识到妻子写词的才华超过了自己,却不愿意服软。于是闭门谢客,废寝忘食三日夜,“得五个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问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丈夫赵明诚历任知州一类官员,对金石书画很有研究,新婚不久,丈夫便离家远行,撇下她一个人,寂寞独守空房,孤寂思念中,“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淡淡的雾霭,沉沉的乌云,便见一位无限愁苦的贵妇人出场,即便在金兽炉中燃起龙瑞脑香,又怎难耐这不尽的相思。“佳节又逢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离别已数载,聚会无期,转眼又是重阳,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没有丈夫在身边,穿透心身的都是凉意,又何温之有呢?

此时的李清照锦帕传书,“一种相思,两地闲愁”,“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仿佛与丈夫的直接对话。“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真是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李清照那脍炙人口的《声声慢》,是她后期代表作之一,最充分地体现了易安居士词的风格特色。称为易安居士的压卷之作。

李清照写这首词时,宋王朝已经南迁,丈夫赵明诚也已去世。南渡之后,她孑然一身,在炮火连天、孤苦伶仃中饱尝颠沛流离之苦。而此时她常年收集保存的金石文物又在战乱中损失殆尽,雪上加霜。国难家仇、生活拮据、心灵创伤集于没落的贵妇人身上,何等苦痛与凄凉。但她的愁苦,毕竟和国家的沦丧紧紧相连,凸显了时代的代表性。艺术技巧卓群绝世,看似信手拈来,却如神来之笔,所以传诵经年,成为词坛名篇佳作。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开头三句,连用七处叠字,在历代诗词作品中也是空前绝后的。作者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真真切切地表达她凄苦的情愫。她在“寻寻觅觅”什么?是丢失的金石文物,书籍珍宝?逝去的青春?相濡以沫的恩爱?故乡的田园山水?都是,又都不是。丢失的太多太多。“冷冷清清”,成了找寻的结果。在如此深秋的冷落清寒中,不是写景而是抒情。往日一切美好的事物已不再存在,只落下青灯孤影中,“凄凄惨惨戚戚”层层叠加的悲戚之情。这十四个字,字字有力,字字有神,字字带泪,字字传情,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惊人妙语。

词的上阕以乍暖还寒的秋景为衬托,书写出季节的转换,政治氛围的郁闷,让作者心中的愁苦越刻越深,越画越浓。秋天的景色本是让人伤感,又逢秋风瑟瑟,秋雨潇潇,发出一种单调又有节奏的声音,“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滴滴滴。”这景色,这意境,这雨点,落在梧桐叶上,抑或是打在孤寂人破碎的心上,情景交融,感物伤神,仿若一剂伤感又苦涩的药引,重重地投进作者心灵一泓愁水里,泛起涟漪,“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全篇反复写“愁”,而结尾却一笔抹杀,道出“愁”字不能表尽心中悲戚忧伤,让内心的一切延伸到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位独坐窗前,静听雨打梧桐的倔强老妇人,孤高淡泊,眼中没有泪水,只有深沉的炯炯目光,明亮犀利。在跌宕沉浮,岁月沧桑之后,她的泪水,怕是早已流干了吧?

李清照南渡以后的词作,不仅没有沉沦,反而更加饱含对自由的热切向往,对美好理想的强烈追求,对忧国忧民的情愫的倾情表达。她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从另一个侧面解读了她的凌云壮志,尽管她能以翻天手法,写出许多新鲜的愁句来,堪称古代诗林词坛中杰出咏愁大家。但人们永远不该忘记的是她一颗赤热的、励志竭精,忧国忧民的高尚精神。

时代的车轮塑造着芸芸众生,有的人趋炎附势,平步青云;有的人游蜂戏蝶,虚度人生;有的人随波逐流,庸碌昏沉;有的人愤世嫉俗,丰标不凡;有的人中流砥柱,侠肝义胆。而女词人李清照的一生,折射出人生最炫目的亮点。即使历史长河冲刷着曾经的沧海桑田,历代评论家仍在赞美她的诗词,历代读者交口赞誉传诵着她的着作,她的高风亮节震古烁今,遐迩闻名,历久弥新,不失为当今人们的楷模、标杆。

至今人们崇拜喜爱她的绝非文采出众、多愁善感的凄美词章,更多的是,战乱中宋王朝生灵涂炭,国难家破,一个没落的贵妇人,竟然在时代与身心的多重漩涡里溺水泅渡,傲睨一世,慨当以慷地发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呐喊。

“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首自爱。”如此把多舛命运踩在脚下,心系社稷,情在草根的气节,在古今知识分子中也算凤毛麟角矣。

潘玉良与潘赞化

一掬红颜泪,两地相思情

皖籍旅法女画家潘玉良,一生孤寒。从孤儿-雏妓-小妾-留学生-教授-画家,沧桑跌宕的传奇经历,牵动着这根命运红线,使之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红尘永不悔,浮萍虽一朵,浪花也灿烂的是曾经追随蔡锷将军革命,深受五四思潮影响,一直与陈独秀办报的新派人物,已属中年的潘赞化先生。他不顾社会舆论和道德压力,救其于水深火热之中,倾心相爱,并一再将其送出家门、国门。潘玉良尽其所能地追求自己的爱好,如鱼得水,逍遥自在、浑然忘却命运的艰难,衣食无忧,沉醉于线条和色彩之间,直至达到艺术巅峰。

爱情是不按逻辑发展的,没有办法捕捉到它,鸿影过墙,毫无痕迹,但爱有时又能纵横山水,直达天涯,从红唇到白首,从沧海到桑田。幼时历尽劫难的潘玉良,性格爽直,生就一种懵懂而无辜的可爱,令人生怜。也许正因如此,打动了有着深厚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的潘赞化,将其救出后,安置于上海渔阳里,使她第一次过上闲适自由的生活。他请来老师教潘玉良认字读书,恰好隔壁的洪野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老师,是出于对潘赞化的仰慕,并得到他的鼓励,还是童心未泯,对色彩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和好奇,潘玉良从此读书学画,有了自己的爱好。

既是天资,也是勤奋使然,潘玉良考上上海美专,这使她“做梦都会笑醒几回”。而后又争取到公费赴法留学,随后考取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与徐悲鸿师出同门,又以毕业第一名的成绩获取罗马奖学金,习作《裸女》获意大利国际美术览金奖。在法国期间,潘玉良奉行她的“三不主义”,一不谈恋爱,二不改变国籍,三不找画商签约合作。用她这种执拗的方式表达对爱人、祖国和自由的始终如一。九年后,潘玉良学成归国,受聘于上海美专,后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至此,潘玉良的命运已不完全属于潘赞化或她自己了。绘画路上的万里跋踄,已彻底改变了潘玉良嫁为人妇,寻找温暖安稳家庭生活的理想。重归故里的幸福生活没过几年,潘玉良就再度远涉重洋。这既是一种沉溺于艺术爱好的精神生活对庸常生活的暂时背离,更是一种无奈。因为潘赞化家中还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所以始终不能正大光明地接受潘玉良。个性才华已得到充分伸张的潘玉良,备觉人生处境之尴尬。置身于充满艺术气息的巴黎,她蜗居于边郊小镇的阁楼上,日子单调贫乏而寂寞。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呈现在她的画作里,却满是热烈明亮的色彩,奔放有力的线条。背井离乡的巨大代价,以及当时已渐燃起的欧洲战火的侵扰,并未影响她不懈的创作,她深居简出,画画成为她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