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巢已空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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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江春水篇(2)

最常画的一个题材,便是一群裸女,嬉戏于山涧、湖边,宛如一群山林的精灵,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地享受阳光的爱抚,清风的吹拂。裸女们舒展着灵巧而丰满的身躯,母性的气息。轻松的笑容,灿烂的红唇,妖媚而无邪,会让心存恶念的人自惭形秽。在画里,她一身优雅神秘的黑旗袍,蓬松而整齐的中分卷发,漆黑的刘海下高挑的眉,眼如秋水般迷蒙而沉静,一片低回寂静中,但见灿若朝霞的脸颊笼着更加艳丽的红唇,阳光般的照亮了整个画面,并穿透了半个多世纪的尘埃,依然如此光彩夺目地直抵今人的眼前。这幅是她1940年二度赴法后所作,想来,在她对镜自画时,尤如面对万里之遥的亲人,姹紫嫣红的青春岁月,来不及用女子的柔情细细品味,便戛然而止。如今千山万水,滤去了尘世的种种烦忧不堪,剩下的只是怦然心动,只是你情我愿。于是,才有了这般灼热的色调、肆意的点染。

潘玉良虽出生卑微,却性格直爽,尤其自尊自爱,爱国爱乡。在她表现得最好的人体绘画中,简洁地绘完人体白描后,采用了油画背影烘托和点彩技法,而背影亦是淡淡的中国风。江南故园阡陌,细雨滑落的街景,窗下瓷瓶里插着白菊、芍药,线装的唐诗中掩卷沉思,似有海涛声声,仿若深沉低唤,心心念念,点染不尽的都是离国万里,不知何时是归期的乡愁。又有扶着空篮坐在麦秸堆上的女孩,仿佛把娘的吩咐抛在脑后,却在太阳底下打起盹来了。淡墨晕染的背影愈发衬出女孩的白净与麦秸的金黄……再残缺的童年,终究也依稀留着几缕故乡的炊烟,亲人的爱抚,和家园的宁静吧?正如研究东方文化的法国专家叶赛夫所说,潘玉良用中国书画的笔法来描绘万物,不为中国传统书法所拘束。在漫长的旅法生涯中,潘玉良在油画、雕塑、版画等许多领域均潜心研究,游刃有余。而她始终情有独钟的,却还是自己的一杆毛笔。富有东方美的彩墨画成为她漫游西方画坛的一叶扁舟,遒劲的线条和行云流水,非深谙中国书法之精髓者,岂能如此。非得胸有成竹,腕含千斤,方能运笔如飞,一气呵成。而女人体委婉的轮廓、丰润的肌理,用亦柔亦刚的毛笔来表现更是再好不过了。

决定名震遐迩,画坛女杰潘玉良命运走向的两个重要年代是:日本占领东三省抗战爆发和“反右派”的1957年。前者迫使潘玉良二度浪迹巴黎,后者决定了她最终客死异乡。使潘玉良长歌当哭,感怀绪断的是1935年,她在一次画展中展出了一幅作品《人力壮士》,时年日本军已占领东三省,潘玉良在画中画了一位肌肉强健的男子正奋力举起一块巨石,以拯救压在石下脆弱小花儿,寓意着民众抗日意识的觉醒和力量。赤诚的爱国热情,竟被人污以“妓女对嫖客的颂歌”,并趁乱撕毁画作,这对潘玉良的打击真有三年不雨,六月飞霜之冤痛。卑微出身打下的深深烙印,几乎等同于《水浒传》中金印刺面的“罪犯”,历经十几年孜孜不倦的努力,取得的成就抹不去对卑贱的出身,的恶意的嘲弄。虽有凌云壮志,也难奈世俗的流言伤人,坊间的玉石不分。潘玉良借着再次赴法办画展的机会,几乎下意识地逃离了出去,时空流转,纵然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第二次去法国,她生活贫寒寂寞,独灯只影下却并未影响她的创作热情。作为一个旧时代的女性,她用异于常人的艰难实现了对自己理想的坚持,更实现了对自己原本浮萍一般的命运救赎,这些,是值得任何时代的人尊重的。

潘玉良在法国的40年,时刻未忘关注着新中国的诞生、建设、发展与变化,这本是浪迹异国他乡炎黄子孙的本能,更何况大陆还有提携抚育她成长的恩人、爱人,潘赞化一家人。潘玉良曾经为中华大地的崛起腾飞心潮澎湃,更曾经为无法理解的政治风暴而胆战魂惊。1957年的风云突变,把大批民主人士,知识分子打成“右派”。而“反右运动排除了政治上的同路人,合作者,清剿了文化艺术界学术界的精英,夭折了思想界的哲人,摧毁了建设祖国急需的大量知识分子的前途。”潘赞化思想新派,有胸怀、讲道义、敢担当,是典型的文人雅士刚毅风格,在这场政治狂飙中处境如何?潘赞化又和他曾经追随过的蔡锷将军同样,有过一段相似的浪漫邂逅。在蔡锷英年早逝的追悼会上,小凤仙送上“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的挽联后,悄然离开了八大胡同。颠沛流离,最终走完了她曲折的人生道路。如今她浪迹法国,是否会让潘赞化受到牵扯?而潘赞化又将如何说清,他俩这段缠绵悱恻的传奇姻缘?在国外耳濡目染的是各国政府都在着眼经济建设,大力发展生产力,抢抓工业发展契机。而时年中国却要不断改变生产关系,发动各种运动,大整知识分子,究竟为什么?做为画坛巨匠的潘玉良懵了,尽管自己娴熟地驾驭国画、油画、版画、雕塑等东西方绘画技巧,但她却不知“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的版面上却要画出乱舞群魔,“牛鬼蛇神”该如何落笔?潘玉良置身于世界哗然,游子惊悚,罔知所措,匪夷所思的海量大陆信息中,目瞪口呆,剪不断,理还乱的疑云萦绕心头,寝食难安。

潘赞化,安徽桐城西乡人,生于1885年,张知行将军的表兄。祖父曾官居天津知府,但父母早逝,由慈祥的伯母戴氏拉扯大。其兄潘缙华在安庆与陈独秀交好,倡导革命,组织社团,年方十六岁的潘赞化热心参与,奔走其间。稍后,适逢孙中山先生在东京组织兴中会,潘氏兄弟均加入了兴中会。

1907年7月6日,鉴湖女侠秋瑾的战友徐锡麟在安庆组织反清起义失败,清政府疯狂搜捕革命党人,潘赞化因同情和支持徐锡麟起事,被迫再次东渡日本。直到辛亥革命时才回国,投奔新军柏文蔚部。1912年安徽都督柏文蔚派潘赞化担任芜湖海关监督,潘赞化不愿把关税上交财政部,而是汇寄到上海同盟会。不久,中山先生巡视芜湖,接见了潘赞化,赞扬了潘的义举,就是在此期间,潘赞化巧遇了张玉良。在初识17岁的张玉良时,潘赞化写下两句诗:“可怜一样娇儿女,强抱琵琶泪眼淋。”自此潘赞化的感情生活中,因为与一代画魂潘玉良的相知、相怜、相爱、相敬传为佳话,演绎了半个世纪的旷世奇恋。

潘赞化逆泰山压顶之历史洪流而动,与玉良结为夫妻,为感其恩玉良自此改姓潘。而充当介绍人兼证婚人的仅有一人,竟是中国革命先驱陈独秀先生,可见潘、陈二人相知之深。潘赞化为其延师授教,并送考入刘海粟为校长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习画,后又助她赴法留学。

潘赞化资助革命党人倒袁,与乡友陈独秀过从甚密。1915年,云南蔡锷通电讨袁,潘赞化赴滇参加讨袁活动。因此获“云南起义纪念章”殊荣。率先树起安徽辛亥革命大旗,发表了轰动全国的“藏书楼演说”。

北伐战争中,潘任柏文蔚部副师长,作战勇敢,指挥有方。1937年抗战暴发,他同仇敌忾,奔走呼号,积极宣传团结抗日。1940年,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已55岁的潘赞化返回桐城老家,潜心教育,为家乡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直到1947年迁居安庆。1953年由章士钊推荐,任安徽省文史馆馆员,深受敬重。潘赞化在回忆这段生活时,有两句诗表达了对章士钊和潘玉良的感激之情:“生我父母,活我玉钊。”潘赞化为了感谢政府对他的照顾,将唯一珍藏革命文物——太平天国旅师酆谟史咏联珠稿本,献给国家,受到省文物馆等部门嘉奖。

潘赞化为人诚恳厚道,爱国忠诚,身高体魁,老年时,长髯拂胸,举止潇洒,行为怪异,乡人称为“桐城怪杰”。潘赞化之所以会出很大的名,是因为他的慧眼识才,点石成金,结识并培养了“两艺齐名”的潘玉良。漫步于人生时空流转中,爱已渐渐升华,即使在潘玉良旅法期间,潘赞化给她的信中写道:“非我不知你,非你不能信我。”晚年潘赞化在回忆任芜湖海关监督时,常发生夜间密捕事件。潘玉良为保护潘赞化,睡不成眠,持手枪为潘赞化警戒,称潘玉良已“参加革命”,并赋诗:“九道门前勤护卫,持枪值宿小戎装。”两人的感情不仅是儿女情长,而是革命同志了。无论是传奇的起点,或是传奇的过程,都更加迷人。如此缠绵悱恻,延续了几代人、几十年的爱情传奇,至今网友仍在称赞潘赞化才是真正的男人。

解放后,潘赞化靠工资养家,生活困难,潘玉良得知几个孙儿连肉都吃不上,伤心地哭了。当时中法尚未建交,她哭求香港的一位老友每月代她汇款给潘赞化。老友为潘玉良浓浓亲情感动,自此每月汇钱给潘家,才渡过这段困难时光。潘赞化为表达对潘玉良的思念,将他小孙取名潘忠玉。

因为世事、时局的原因,潘赞化回绝了潘玉良回国团聚的愿望,两个相爱的人中间隔着万水千山,但心却始终在一起——就像玉良脖子上那根项链,里面嵌有她与潘赞化的合影。在巴黎边缘地带,听说潘老爷为了表达对自己的思念,将他小孙取名潘忠玉时实在动情不小。潘玉良未能留下子嗣,因此她将所有遗产留给小孙潘忠玉。写满遗言的信笺放在枕边,泪水湿润了她的遗嘱。至深至爱,文字难述万一。

1957年潘赞化被打成“右派”,一向以振兴中华为己任,耿直、率真,没有一点世故、圆滑的潘老爷曾经自诩:“自辛亥革命以来凡四十年,排满、讨袁、护国、护法、北伐、抗日诸役,无役不从,无场不在,自问平生唯景仰孙中山先生思想外,未曾慕名位、声势而与背叛先生者同流合污,除以自己所学食俸薪外,其他毫无所取也。“自此潘赞化陷入谷底,穷困潦倒,抑郁成疾,1959年8月病逝于安庆,享年74岁。辛亥英杰,旷世奇恋,传奇人生画上了句号。

那时大陆海外讯息不畅,潘玉良心怀忐忑,几经设法,于1959年还寄给潘赞化一张照片后面写道:“赞兄,你的意中人的心,时刻在你身边。”而此时的潘赞化已驾鹤西去。当潘赞化的遭遇与病逝的噩耗传到法国时,潘玉良悲痛欲绝,青山无语,苍天落泪,万念皆灰,筋疲力尽,就此染病。潘赞化对她有再造之恩,跌宕沧桑旷世情,不顾重洋和万水,灵犀相通永相随。而在他蒙难与弥留之际却未能陪伴他,这份内疚和自责让潘玉良的心瞬间苍老了。1977年7月,一代画魂潘玉良在巴黎永远地安眠了。落葬于巴黎市公墓,碑刻汉字:潘玉良艺术家之墓。但愿两个背负着沉重世俗压力和沧桑历尽的爱人相聚天堂,继续让这段传奇故事萦绕在人间天上。

潘玉良身后留在巴黎大批绘画已不为人知,几乎被扫进垃圾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郁风与时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吴作人巴黎之行,就便寻访潘玉良生活踪迹时,应了苍天不负苦心人的古话,在潘玉良终老的拉丁区地窨子里发现她的遗作,有的已霉变腐烂。郁风把完好无损的油画、中国画一一分类,请中国驻法大使馆代为保管。后来,新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候逸民来到巴黎,才把这批作品运回国内,转交安徽省博物馆收藏。多亏郁风古道热肠出面料理,才获得圆满效应,如果没有她的努力,势必不堪闻问。

潘玉良的遗产究竟值多少?仅一幅自画像曾经拍卖出1600多万元的高价。潘玉良画坛巨匠,名闻遐迩,蜚声中外,集一生心血留下2000余件遗作,可谓价值连城,令人垂涎。如果将这些换成黄金,又该有多少则鲜为人知。但当潘玉良的遗作辗转反侧回到国内时,或许出于时局须要,潘家后人将她的所有作品捐献给了国家,只留下一些小作当着纪念。后来,当安徽省博物馆将潘玉良的一些画给买了,潘家的后人不干了,于是官司就有了。纯真的爱国情怀,到后来竟变成人间常见的追名逐利,官场如戏,亦悲亦叹。人微言轻的潘家后代,在这场遗产风波中是侧目而视,抑或胜算在握,耐人寻味,拭目以待。

有朝一日,阁下有幸造访巴黎时,请别忘了去六区的蒙帕那斯公墓,代表华夏儿女向这位客死异国的画坛女杰,深深一躬,在她的墓前献上一束中国大陆甘肃特产的苦水玫瑰。

严凤英与王冠亚

燕子已归来,君在九泉碧落处

2010年4月的一天,春寒未尽,久雨初霁,走出喧嚣闹市,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豪邸,直奔安徽合肥市桐城路省文化厅宿舍大院,但见一栋50年代建起的老楼,红砖斑驳,尘埃尽染,犹显沧桑过后的不落窠臼。这是一代名仱严凤英老师的旧居,它不是一座陈旧的建筑,而是“刻在砖墙上的地方史”,是碑碣,是政治文献的碑文史料。它承载着波诡云谲的印记,血雨腥风的烙印,是一段重要文献的载体。这里有钩沉往事的伤痕,荒诞历史的重温,呼唤有良知人们对人性回归的呐喊!

心怀忐忑叩响了严凤英去世前与丈夫王冠亚一直居住的房门。王老虽年过八旬,气宇轩昂,精神矍烁,唯腿部不太方便。他深情坦荡地介绍,屋内家具摆设皆和严凤英生前一样,不同的只是客厅多了台电脑,王老平时用它写作和上网。墙上挂着一些严凤英生前参加各种活动的照片,卧室栗壳色双人床上方有一幅放大的严凤英照片,纯朴恬静,光彩亮丽,年轻而秀美的严凤英正面带笑容注视着我们,显得亲切高雅和脱俗。王老的孩子们已成家立业,为了终身难以割舍的那份情怀,老人坚持独居旧室,厮守着有迹可寻的空巢,带着怀旧的欣慰、怅然和空灵,魂牵梦绕中矢志探索严凤英终身热爱的黄梅艺术。尽管这里揭开的是尘封的伤疤,但同样有生命中的婀娜多姿,姹紫嫣红,在追思中清醒,在泪水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