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的遭遇大抵是还没有告知家人的。接下来的整整一周,方从心都在犹豫,她知道任寻一定不会冒冒失失就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是她依旧难安,害怕任寻会忍不住就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在她看来,任寻自己都还是个在跟家里闹别扭的孩子。之前她还一心想着怎样劝服任寻回家去,而今他自己主动说要回去了,她反而又担心起来。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节骨眼上,她接到了王一鸣的电话。
“你应该知道任寻和他家里的事吧?”王一鸣仿佛试探地这么一问。
一瞬恍惚,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隐隐地刺了一下,惹得方从心一阵着慌。“我大概知道。他跟我说,是因为上大学选专业的事和家里闹翻了。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泛蓝玻璃后面居高临下的世界,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这个不能是主因吧,至少不是全部。他……这件事是不是还和他母亲的去世有关系?”
“我就知道是这样。”王一鸣隐约叹了口气,“不过还好,你比外表看起来更细心。我之前看你的样子,本来还以为你完全不知道。”
方从心听着,不免无奈。其实,打从任寻对她说反出家门这件事时,她就有所疑虑。这事的确可大可小,但在她看来总觉得还不到让父子之间疏离至此的地步,一定还有什么事情,刺在其中,深化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她总不由自主便将任寻母亲的故去与之联系在一起,否则她实在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足以让他们父子沦落至五年不见的僵局之中。年前扫墓时,任寻用手抠着冰雪的模样、跌坐在冬日湿冷的地面上抽烟的模样,见过一次,此生就再也忘不了。
王一鸣说:“任寻他其实是在自责,但是他一个人根本承受不起,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把压力转嫁出去。不让他恨别人,他就只能恨自己了。”
的确,少年丧母,这样的悲伤,搁谁身上又能独自扛?方从心觉得嗓子发紧:“我能问吗?他母亲到底是什么病去世的?”
“是心肌缺血引发的梗死。这个病如果休养得好,还是可以得到有效控制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觉得是自己让母亲太过操劳,加重了母亲的病情。他现在能回来,能重新跟从前的人和事恢复一定的接触,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我觉得,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走出去吧。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 王一鸣的语声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不疾不徐,却愈发令人觉得压力弥涨。
“我明白。没关系,我……我应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真的。”一丝苦涩慢慢从心底漫溢而出,方从心有些颓然地撑着窗框。高层写字楼里的金属框架,冰冷地刺痛了掌心。她真的是很用心的想要关心任寻,想要他好,可是,这种被排斥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她被他的过去排斥在外,小心翼翼也好,积极进取也好,仿佛没有一个方向是真正正确的。“可是他自己忽然提出要回家去了。难道我要拦住他吗?”她几乎就想缴械不干。
王一鸣似乎怔了一瞬,很快就问:“为了罗茜的事?”
如此单刀直入的问话,惊得方从心顿时紧张起来,觉得后颈发毛,“你知道?”
王一鸣坦白:“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好吧,王先生真不该去教语文,研究行为学和心理学去吧。”方从心唯有苦中作乐。
王一鸣也不客气,笑说:“我倒的确是有意进修一下这方面的课程。”他顿了一会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罗茜的事,只是轻叹,“那就让他回去吧,顺其自然,船到桥头自然直。其实这次见到他跟你一起回来,我反而比较放心了。这至少说明,他对你的投入是诚挚的,他信任你,能有一份寄托和一个知心人很难得,他也一直在努力。”
方从心不禁笑问:“王先生好像特别关心任寻,为什么?不只是因为一位人民教师的博爱吧?”
王一鸣亦微微一笑:“因为他让我觉得感动。我一直都觉得,这孩子身上有很多耀眼又滚烫的东西,让我感同身受,就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不见,他仍然保持着光华,几乎没有改变。每次我看到他,都会希望他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要改变。这个理由,我想应该能够让你满意吧。”
方从心略略迟疑,又问:“那么……罗茜呢?”
王一鸣终于笑出声来:“那你就当作是人民教师的职业病好了。我当然会对一些学生有偏爱,但也不会忽视掉哪一个不理睬。何况他们到底是我的第一批学生,年龄差距也不大,的确就和弟妹一样。有些事原本就不需要太多理由。”
这一次对话给方从心带来的震撼,实在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明言。当她下班回到住处,看见抱着猫歪在沙发上写稿子的任寻仰面时干净的微笑,听见他说做了甜汤在厨房里温着,让她自己去喝,她忽然觉得面颊一阵酸麻,只好立刻钻进厨房去躲起来。她不能去想,在这些笑容的背后,他在逞强地独自强撑着怎样的沉重,一想便觉得难过。
她开始反思,从一开始就是她自说自话地把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觉得自己可以教育他改变他。是她太自以为是,一味地要求着对方的坦诚,总要给自己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为自己是对的,不成熟的是他,却又总有意无意地忽视着真相。其实,只是她,是她根本不够理解他,更不够尊重。
王一鸣这个电话的意味很明确,是在委婉地告诫她别太着急把任寻往回推。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想的远远不止这么多。那些一直困扰着她的迷惑,早已丛生如藤蔓,根根带刺,尖锐得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
有人说真正的爱应该是最简单的,没有理由,不问结果,想得太多,只是因为还不够爱。
是吗?还不够爱吗?
如果不够爱,那这些心痛与泪水又算什么呢?
可如果是真的爱了,为何纠结依然阴霾般挥之不去,搅得她难以安心?
她独自站在厨房里,捂着眼睛,竭力克制着面临崩溃的泪水,直到任寻觉出了异样,跑来找她,将她抱住了连连哄问。
“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她把脸整个埋进他怀里去,“其实是我,是我想你,我一个人在这里,看不见你,我觉得……我觉得不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我想你能来陪我,可是……如果我这么自私任性会给你造成压力和伤害的话,我……”她觉得再也说不下去了,甚至也很难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往昔紧紧有条的思路在这一刻全部紊乱,怎样也无法理顺。
然而,不待她继续说下去,任寻已柔声打断了她,“没有关系。你可以,你还可以再任性一点。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会愿意去努力。只要是你需要我。你需要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说着,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眼睛,很轻很轻的触吻,然后是鼻梁、脸颊、唇……渐渐缠绵深入。
渐渐,有种很异样的感觉从心底爬了上来,酥酥麻麻得,漫过四肢百骸,弄得方从心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都只能倚在身后的台子上。这老式的厨房空间十分狭小,站两个人就转不开了。任寻几乎与她贴身一处。方从心觉得自己是被他捞起来了,有一点害怕,唯恐会坠下去,溺死其间,只能无力地攀住他。脑海里一团混沌,已经顾不得思考。
迷迷糊糊似听见任寻在耳畔问她什么,可她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只觉得火从胸腔里一直蹿染了双颊,连血管都在燃烧,早弄不清该点头还是摇头。
但任寻似乎已经不打算等她明确批示了,那双手也像是着了火,烫得她抑不住低吟。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不过是水到渠成吧?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呢……懵懵懂懂地,有这么一瞬念想从脑海里闪过,然而,还没等她将醉软的思维重新支起,一声巨大的闷响却先把她惊得当场还魂。
眼前的朦胧袅绕刹那被挥散了,定神一看,她还正靠在操作台上,任寻早抱着脑袋趴一边儿去了,一旁有只搪瓷碗,从碗橱落到了地面,还无比欢乐地转着圈,叮叮当当,很是自豪地向全世界昭告它罪魁祸首的光荣身份……
“……疼吗?瞧瞧?”下一秒,方从心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赶紧凑上去扒开他的手查看。不幸,肿了……
任寻已经彻底囧了,一脸被打败了的郁闷,皱着眉苦笑:“这都什么秘密机关啊……还好没给我掉把菜刀在脑袋上……”
方从心把他牵到沙发上坐下,揉着他脑袋上肿出来的那一块,笑着笑着,又有点心疼。“很想抱我吗?”她望着他的眼睛问。
任寻不说话,就露出一个“你装傻你废话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方从心静了一瞬,又问:“那……要是我说,我还是有点没心理准备,怎么办……?”
任寻望着就把忽闪忽闪的眼睛垂下去了,立刻换了一副“我认命我听话我遵守纪律”的可怜样儿,简直像是连耳朵都耷拉了。
糯米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爬了上来,蹲在任寻肩膀上舔爪洗脸,尾巴就挂在他脖子上,不时甩动一下,满脸俯视睥睨之色。
方从心几乎要笑岔了气儿,顺势从茶几上抓了块饼干塞进任寻嘴里。
任寻眨了两下眼,细嚼慢咽地把那块饼干吃了,抹抹嘴,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真当我是中华田园犬啊……”
方从心哼笑一声:“美得你,我可没买过狗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