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寻家现住在某傍山临江的别墅社区,四季美景,鸟语花香,真是个背山面水翠荫环绕的好去处——当然,任少本人拒不承认那是他家,只口称那是他爹家。
去的路上,方从心问他:“少爷此次回府事先给老爷打报告递申请了么?”
任少气恶狠狠咬牙切齿:“通知他干吗?就打他个措手不及。”
方从心默了半晌:“万一时间不巧,你爸不在家呢?”
任寻说:“得了吧,老头子周末必定在家歇息,先通知他他才是要躲出去了。”
于是方从心彻底默了。
车到小区门前,脚才踏着实地,任寻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你说……他会不会真直接把我轰出来?”
方从心站下来,微微仰面看他。那家伙的眼神都绷了起来,薄唇紧抿着,双手插在外套兜里不愿拿出来。“紧张吧?叫你逞强。”方从心说着拉住任寻的胳膊,想了想,轻叹:“如果不想去呢,现在还来得及。你其实完全可以多为自己想一点,没有人会怪你。”
任寻略低着头,盯着前方一米的道路,默默地踢了踢底面上一颗小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小石子。“走吧。”他伸手反将方从心紧紧拉住,再不多说别的,只是闷着头往前走。
才要进小区时,却有一个声音让他停下脚步来。
“你怎么回来了?”罗茜一车从后头弯过来,降下窗户,一脸紧张。
“你怎么也回来了?不是住你自己那儿的么?”任寻由不得愣了一瞬。
“……被喊回来了。我妈……叫我回来吃饭……”罗茜的目光在面前这两人身上游移片刻,语声愈发得不确定起来。
空气忽然一下便有些凝重起来。方从心简直有些怀疑,通常情况下,巧合这种东西如果集中出现,只会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时候买彩票了;其二,有人背后操盘。方从心从不认为中彩票会是什么高概率事件,所以她选择相信第二种。“走吧,改天再说。”她拽了任寻一把,就准备走。
可是任寻没有动,他仿佛思考了一瞬,果断地对方从心说:“你先回去等我,我跟罗茜去一趟。”
“任寻!”顿时方从心有些上火。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为什么这家伙还是这么爱逞强?
可不待她多恼出声来,任寻已先扶上了她的肩头。“没关系的。好吗?”他望住她的眼睛,低语犹如恳求。
只是如斯一个眼神,也足够将她秒杀于一瞬了。方从心觉得掌心里又热又冷,“那我就这附近等着你,”她略张望了一眼,宽阔街道对面,恰有一间茶馆,看来倒是清雅。她抬手指了指,“就那儿吧。别冲动,有话慢慢说,记得电话联系。”
任寻应声点了点头,一把拥住她,良久,低头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撒手转身,再没有说别的。
这小区想来面积大极了,社区绿化充分,大门倒是很便捷地开在街道边上,从门口往里望,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山和树。方从心看着任寻上了罗茜的车,一起刷卡进门,沿着青灰色的道路一起消失在绿荫覆盖之间,忽然一瞬间,有种落空的茫然。临别时罗茜对她说:“没事,从心姐,我看着他,不会让他乱来的。”她只有笑笑。他们俩到底谁看着谁比较可靠呢?都只是满身伤口各怀心事的小鬼罢了。这个保证,怎么都觉得脆弱。
她慢悠悠地晃过街去,在那间看好的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杯柠檬柚子茶,一口一口地喝,托腮看着窗外。
这地方的环境真好,依山临江,空气都是湿润的,有种山水清香。如此水土养出的人物自当是天地毓秀,怪道”惟楚有才”。方从心从书架上抽了本杂志,翻看了几页,只觉怎么也读不进去,便又掩卷合上,看着腕表上转动的银针发呆。
忽然,她听见有人与她说话。
那是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鬓角已显出了灰白夹杂的霜色,深蓝色的西装简洁而合体,举手投足浸润着博雅气度。他略低下头来,以行礼地方式如是问:“我可以坐下吗?”
几乎是在第一眼,方从心就意识到了什么,唰得就站起身来,腰挺得笔直。那甚至只是一种条件反射地直觉,不需要任何理智思维。她立身看着那人,微微张口,没说出话来。
但那位先生已又主动开了口。“我是任寻的父亲。”他优雅地微笑着,神色和蔼。
“您……您请坐。”揣测得以证实,方从心顿时为自己方才那片时的稚嫩失态懊恼不已,忙出声礼让。“我叫方从心。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任寻的女朋友。”这种自我介绍的方式令方从心深感奇异,照常理来说,该是任寻那家伙来在前担纲,她只需笑着问一声好就行了的啊。她觉得她已经防御全开了,如此意外的会面令她的精神绷如满弓。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特意来找你聊聊。不用这么紧张。”任父依旧微笑着。茶馆服务员送来了沏好的苦丁茶,紫砂茶壶精致厚重,看不出内在的颜色。“怕苦么?怕苦就不怂恿你尝这个了。”虽然如是说着,他依旧斟了茶,将那么精巧玲珑的一小杯,推到了方从心的面前。
尚不算正式开场,方从心觉得她已经败了。面前这位绅士镇定从容,已在不动声色间将先机占尽,相比之下,她那短短二十余年辛苦积攒的处事手段顿显青涩,她觉得自己像只铁板上的小螃蟹,好像真是因为内里绵软的不堪一击,才只得仗着一层坚硬外甲横行乱跳。她不得已自嘲地笑起来,接过那杯茶喝了一口。很苦,真的是很苦。她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皱眉,最终还是失败了。
她知道对面那位大叔正看着她被苦到的模样乐呵,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娇气的小姑娘。而这个人是她所爱的男人的父亲,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这个认知实在让她沮丧。
“和咖啡比,哪一种更苦?”她听见任父这么问她。
“我喝咖啡一定会加奶和糖的。”方从心唯有乖乖缴械苦笑。
“但是我就喝不下咖啡,加奶和糖也只会觉得那味道很古怪,品不出别人称赞中的浓香。相反是这许多人都接受不了的苦丁,我却觉得很香,甘醇非常。”任父平静地接道,“不同的人感受就是不同的,道理谁都明白,但要做到体谅对方却总是很难。人毕竟只能活在他自己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里。”
“所以呢……?”方从心心头微震,轻声问。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无谓误会和纷争。”任父回答。他看着方从心的眼睛,微笑里的温文尔雅何其亲切,没有半点压迫之感,只有正襟而坐的姿势昭示他曾经的戎马生涯。“你是否觉得我是一个严苛又粗暴的父亲,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只知道一味将自己觉得好的强加给他?”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问。
一瞬间,方从心有些张口结舌,但她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真的让我说吗?”她反问,“我不确定那是否会冒犯到您。”
但任父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的确曾经那样想过。但是,”方从心略顿了一顿,暗暗握紧了拳,“当我发现,其实我自己也犯了这个错误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丧失了批判他人的权力。好像我现在已经很难再去决断,究竟怎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可是,我依然觉得,他需要您的支持,他需要一个随时都可以回去的家。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的。”
“事实上,我没能强加任何东西给他。”任父的眼底仿佛浮上了一层惆怅,“他还是朝着他所向往的方向生出了自己的形状。当一个人已经拥有明确而强烈的自我追求时,任何旁人都再不可能左右他了,哪怕是父母。”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试着走近呢。很多时候,努力尝试也并不是那么糟糕的。虽然入口的确可能很苦。”方从心捏着那只茶杯,试探。
片时静默之后,她看见任父眼中隐隐划过的疑虑,听见他问:“你真能确定他不会一直苦下去吗?”
“我不能。”方从心摇头,“可是我相信。人可以有很多种活下去的方法,无外乎赚钱吃饭,但那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然而,若有一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要去做、否则就会寝食难安的,那就是他可以毕生致力的事业。能够拥有这样一项事业,并为之努力,是一件幸福的事。您希望他幸福吗?”
任父问:“哪怕是没有物质的精神?真的幸福吗?没有物质保障的精神追求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不,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从最坏的这一面来作此假设。那太消极了。何况,人与人的追求到底是不一样的。” 方从心有些无奈,她完全可以理解,这位父亲的全部担忧其实也同样存在于她的心底,或许只是身份立场之别,才使得这份担忧对她的影响力才远没有那样巨大。
任父仿佛凝神思考,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浅浅笑起来:“也许真的是我们给他的环境太好了,所以他才从不把那些物质上的东西纳入考虑范围,想得全都是些天马行空不沾烟火的东西。他几乎没有什么生存危机感。”
“他有才华,也能吃苦,有做事的能力,更有脚踏实地的品质,他已经用这几年的时间很好的证明了自己,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不能让他去闯一闯呢?” 方从心决定趁热打铁。在这一点上,她相信任父应该比她看得更清楚。那小子离开家门的几年,他可以硬着脖子不看父亲一眼,但父亲绝不会不看着他。
任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已经去了。”
“所以,”方从心追问,“为什么不干脆支持他呢?这是他最需要的。任何人的支持与认可,都不能替代您的赞许,那会是他不可摧毁的自尊与骄傲。”
“他母亲曾经一直都很支持他,直到……离去的那一刻。”任父的眼神刹那变得遥远,又在瞬息回转明晰,“他的个性更像他妈妈,很要强,很认死理。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满的,但也不可能完全放心。这是你们现在无法体会的立场。”
方从心微笑摇头:“任何一种职业都会有风险。就拿地产业来说,不也有可能遭遇金融泡沫消退下的崩盘吗?哪怕是医生这种看似永远都会稳定的职业,不也还有误诊与医疗事故的风险存在吗?风险永远都不能成为拒绝的理由。您不可能预先设防他人生中的风险,那是他自己应该面对并解决的问题。”她知道话到此处已经剖开的彻彻底底。或许,这些话由她口中说出,在旁人看来真是十分失礼的。她在要求一位父亲对他的独子放手。她究竟以什么立场来说这种话呢?
但任父并没有露出丝毫不悦。他只是沉默下来,仿佛又陷入了长久的冥想。空气渐渐便凉了下来,静得令人有些不自在。方从心觉得自己的手在轻微的发抖,只好握住面前的水杯,想藉此掩饰那一抹泄露在外的不安。
打破凝滞的,是那个熟悉的嗓音。“你又想干吗?”任寻忽然就像只竖了毛的猫一样扑上来,一把将方从心拉到身后,剑拔弩张地先挥出一爪。
“任寻!”来不及先问清来龙去脉了,方从心忙埋怨地唤住他,反将他紧紧拽住,不许他胡闹。
任寻黑着脸瞪住父亲,半晌,挫败地垂着脑袋哼出声来:“好吧,你赢了。姜还是老的辣,我认输。”那语声怎么听都是个赌气的孩子。
方从心兀自强压笑意,又狠狠拽了拽他的胳膊。
任父也在笑着,却有种苦涩在笑意里缓缓弥散开来:“有空常回家看看。你妈走了以后,那么大的一个房子空着,你再不回来,感觉不像个家了。”他说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就这么一句话,再无需多言。
方从心觉得鼻梁和眼眶又开始酸胀,好像已经蓄积了很久的情绪再也不愿被压抑,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束缚。手上很疼,她知道是任寻正在紧紧抓住她的手,但她什么别的也不能做,只能同样紧紧地反握住他的。她看见任父已转身似准备要走了,任寻却还傻呆呆地愣在原处,终于忍不住,从背后轻推了他一把。
“爸……”就在这么一推的刹那,他终于喊出声来,“我……我回来了……”他低着头,别扭地盯着脚尖前那一块巴掌大的地面,像个做错了事的小鬼。
可是,方从心觉得,天晴了。
那天,他们在任寻家吃饭。罗茜一家三口也一起。罗茜妈妈特别高兴地坚决要求亲自掌勺,叫两个姑娘跟着打下手。
罗茜对方从心说:任寻先把她爸妈大骂了一顿,说得她爸都傻了她妈直哭,弄得她都忍不住想发火儿,然后他就把她也骂了一顿……“可是,我爸一说他爸在跟你聊天呢,他立刻就不说话了,扭头就往外头跑。”她嘴角挂着微笑,偷眼看了看一旁忙着凑热闹的任寻,说,“我觉得我今天真的重新认识他了。”
“你就理解他近乡情怯的抽风吧。”方从心乐得没办法。她问罗茜,“他都说什么胡话了?”
但罗茜不愿意回答。“我只能说,我其实真的很佩服他。有些话,哪怕我已经憋在心里想了很多年,事到临头我也很难有勇气说出口,但是他可以。他真的是……无所畏惧。”
方从心可以看见罗茜的眼神开始发亮,那些闪烁的光,清晰地就像是要流淌出来一般。她安抚地抱了抱罗茜,轻声问:“如果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我替他道歉,你接受吗?”
罗茜静默片刻,摇头说:“不,我不接受。他没做错什么,你也没有,为什么要道歉?我反而……该谢谢你。”她把视线转向饭厅大餐桌上,已经喝上了的两位老爹,笑起来:“从我记事起,我们两家就一直这样,好得就像一家人。直到后来,阿姨走了,他也跑了,家里忽然就低气压了,很久都没有开心过……还好现在都回来了。”
瞬间,浓烈的惆怅洗染了方从心的心头。她怔怔地看着远处,恍惚若有所思,冷不防一只手从背后绕到面前。任寻一手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薯条,先塞了一根在方从心嘴里,这才发现两个姑娘都一脸怅然,立刻吓了一跳,连声追问:“干吗呢?怎么了?你们俩又怎么了?”
罗茜侧目瞅他半晌,问:“怎么不也喂我一口啊?”
“去!要吃洗洗爪儿自己拿!”任寻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瞧这重色轻友的德行。”罗茜狠狠踹他一脚,轰他:“尽在这儿偷吃!过去看着那二位总去,别菜还没上桌就先喝高了。”
方从心看着任寻跟只抱着尾巴的狼一样绕过罗茜那一脚一溜烟跑开,终于忍不住,又展眉笑了。
晚上的时候,任寻偷个没人得空就一直追着方从心问,问他爸到底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方从心说:“就聊了聊茶和咖啡,然后聊了聊你,没了。”
任寻便露出一脸不信地表情,可怜兮兮地扒住她。
方从心摸猫儿一样揉着他的头发,轻叹:“我觉得你爸是个挺通情达理的人,他爱你才担心你啊。”她甚至觉得,任寻离家的这五年,一定是这位父亲最难过的五年。没有人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吃苦却不难过,他只是希望他明白,什么是社会,什么是生存。而这种精神上的苦旅,偏是至孤独的。“你还生他的气吗?”她问。
任寻无比乖顺地趴在那儿,摇了摇头。“我没资格怪他。错的是我自己。离家的事是,我妈的事……也是……”他用一种很薄的声音如是说,将眼睛埋在手背上,不让人看见神情。
那声音无端端令方从心觉得脆弱。“你也没有错。”她轻轻将他抱住,柔声说,“谁都没有错。只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们只能面对、接受、放下。所以,别怪自己了,好吗?”
任寻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他安静地仰面,看着深幕中那一轮纤尘不染的月亮,忽然开口问:“从心,你爱我吗?”
那时他们在夜晚的露台上,凉风里夹着山与水的味道,浸润人心。鸟语风吟,此夜宁静,将他的嗓音衬得格外空灵。那声音,就像是天上降下来的。
方从心看着他,扬起唇角,反问:“你说呢?”
任寻这才撑起半个身子站直了,定定回望住她。然而,他略低下头去,轻吻她的唇。
拥抱时,方从心听见他倾吐耳畔的低语。他说:“谢谢。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