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这些情况海军的老板山本权兵卫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在整个日俄战争期间,山本没有发表过一句“豪言壮语”,因此也被国会和传媒攻击为“失败主义者”。这种现象很常见,当一支军队的机能仅仅为侵略或者向外扩张的时候,任何只要不是公开鼓吹侵略扩张的言论肯定会被划到“卖国贼”一类去。
但山本权兵卫没打算卖什么,这支海军的组织和配备就是他整理起来的,他干吗要卖啊,他所想的就只是怎么让这个组织和配备发挥作用去打败俄国。但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参谋总长大山岩对参谋次长儿玉源太郎的再三嘱咐他都听到了:“儿玉桑,再说一遍,决不能打成持久战,日本拖不起。”
日本拖不起,日本就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俄国人清醒之前就打败俄国人。但是如何做到?光20万人的陆军如何在俄国人还没有清醒之前,登陆进入作战位置几乎就不可能。日本当时横穿本州的铁路是有了,但是运送能力每天只有14趟,能够征用来运兵的全国所有商船也就只有60万吨,更何况停泊在旅顺和海参崴的俄国远东舰队决不会让日军轻松登陆。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打掉俄国远东舰队,确保制海权。
山本权兵卫是个官僚,但不像后来陆军的东条英机那样只是个事务官僚。长期在海军中央工作的经验让山本习惯了遇事先从组织上考虑解决方法,和甲午战争一样,日本海军这次又要临阵换将了,起用已经准备让其退休了的舞鹤镇守府司令长官东乡平八郎担任联合舰队司令。如果上次甲午战争临阵换将还能说出个一三五条的话,这次的换将则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军事理由。当时的常备舰队司令长官是和山本权兵卫海军兵同期的萨摩老乡日高壮之丞,只不过日高是“壮年组”的,比山本大了5岁。两人在学校时的成绩孰高孰低现在没人知道,反正既然权兵卫以顽劣出名,很可能成绩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建校初期的海军兵和海军还没有像后来那么重视在校学习成绩,也没有什么“吊床号”(指在海军兵学校时的成绩排名)那么一说。顺便说一句,实际上这个吊床号的推行还是山本权兵卫,身为萨摩人的山本权兵卫认识到了任人唯亲的弊害,所以就用吊床号这种方法来任人唯贤,从而解消了萨摩出身的人独霸海军的现象。
山本权兵卫不用日高并不是因为怀疑日高的能力,而是害怕日高的能力。和沙俄开战,是一场比甲午战争大得多的赌博。所以日本举国必须上下齐心合力干,政军统一、陆海统一、上下统一,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而日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谁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和海军省以及军令部绝对保持一致,所以山本挑选了让所有人都跌眼镜的东乡平八郎中将。东乡是个小矮个,说话有气无力,走路只看自己脚尖,怎么看怎么不像军人,更别说将军了。但山本就是看中了东乡平八郎的沉默寡言和听话。而当明治天皇都不解地问为什么把日高换为东乡时,山本权兵卫的回答居然是:“东乡运气好”——既然是在赌博,找个赌运更好的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其实要是仔细去看看东乡的简历,实在看不出在日俄战争之前东乡有过什么好运气的事情,非要说有那就是在甲午战争之前,将要被炒鱿鱼的时候突然被人想起来了出身地而已。
日本向俄国递交断交外交照会是1904年2月4日,正式向俄国宣战是2月10日,俄国向日本宣战是前一天的2月9日,但在8日战争已经分别在朝鲜的仁川和中国的旅顺打响了,和甲午战争一样,联合舰队发动了偷袭,原因很好理解:不出老千这场博没法赌。
2月6日上午9点,联合舰队从佐世保基地开始起锚出发。顺序首先是以千岁号巡洋舰为旗舰的第三战队,千岁、高砂、笠置、吉野;然后是从第一到第五的五个驱逐舰队,第九、第十四两个鱼雷艇队;再次是上村彦之丞指挥的第二战队,旗舰是出云,然后是吾妻、八云、常磐、磐手;最后才是联合舰队的核心,第一战队旗舰三笠,后面接着朝日、富士、八岛、敷岛、初濑这几艘从日本全国的裤腰带上勒出来的战列舰。
最后剩下的是由巡洋舰浅间带领的浪速、高千穗、明石、新高这几艘军舰,护卫四个大队两千来人的陆军在仁川登陆。司令长官是瓜生外吉少将,这个战队被人称瓜生战队。瓜生分队的另一个任务是去救援还在仁川的倒霉蛋千代田。千代田是甲午战争时期留下来的2450吨排水量的老舰,这次在仁川据说是用来随时准备撤侨。但其实真正任务是吸引俄国军舰,分散俄国人的力量,果然两艘俄国军舰就在仁川监视着千代田,一艘是6500吨的巡洋舰瓦良格号,一艘是1213吨的炮舰高丽人号。
可以想象千代田在俄国人边上的那个害怕劲儿,乘着夜黑风高偷偷地把炮衣和鱼雷发射管的蒙布打开了,但第二天天一亮就被俄国人看见了,俄国人立即会同在场的英国、法国、德国军舰一起提出交涉,说在中立国港口这么干是违反国际法的,千代田只好再把炮衣穿回去,蒙布盖好。其实千代田没有必要害怕,沙皇尼古拉二世陛下确实给远东总督阿列克塞耶夫下达过“在朝鲜西海岸如果发现日本军舰北上,可以不必等待对方先开火,直接使用武力”的命令,但阿列克塞耶夫怎么看都看不出有这么做的必要。仗本来就是他阿列克塞耶夫老爷要打的,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和日本有什么关系?总不会有日本发了疯来进攻沙皇陛下的军队这种可能性吧,在阿列克塞耶夫看来,日本人在3年内无法完成战争准备,在这3年里是由他阿列克塞耶夫说了算,所以沙皇的命令根本就没有往下传。
其实不止阿列克塞耶夫,俄国驻日本公使罗森算外交家了吧,在接受日本外相小村寿太郎交给他的断交外交照会时居然还问出了“这不是意味着战争吧?”这么天真烂漫的问题,本来嘛,沙皇尼古拉二世陛下就是这么说的:“俄国和日本之间不会发生战争,因为我现在不想打仗。”从沙皇到总督再到公使,所有的俄国人都认为只要俄国人不动手就不会有战争,怎么可能会有疯子来打俄国人呢?
奇怪的是俄国人的这种妄自尊大似乎是代代相传的,40年后,斯大林也被希特勒一板砖给拍得金星乱冒。
但这些怪事千代田怎么知道。千代田可是接到了军令部的电报说已经开打了,让它坚持到以浅间为首的瓜生战队来,可天知道瓜生战队什么时候来。既然已经开了战,边上这两艘俄国舰随时可能翻脸,于是乘着天黑,千代田在英国军舰的帮助下偷偷地就溜走了。这边的瓦良格和高丽人还在偷笑:小日本胆子就是小,还没怎么呢,就吓跑了。再一看不对,怎么又回来了,还带了一群日本军舰回来,这怎么回事?高丽人一看形势不对,想去旅顺报告,就想出仁川港。当时千代田正在进港,全体水兵还居然在甲板上一起向高丽人号敬起礼来了,高丽人也赶快整队回礼。
三十三
就在这个时候,1904年2月8日下午4∶40,位于高丽人右舷的日本第九鱼雷艇队所属的“雁号”突然冲到离高丽人号只有300米的位置,对高丽人号发射了一枚鱼雷。高丽人号好不容易左舵躲过了,另一艘“鸽号”又来了一枚,但没有命中。同时浅间对高丽人号开了两炮。吓得高丽人赶快倒回了港内。
那边浅间大模大样地掩护两艘商船连夜卸下了兵员装备以后,第二天一早就挂起了战斗旗直接奔瓦良格来了。放下小舢板派人上瓦良格传话:“这里人太多,咱出去练去。”同时,用灯光手旗信号通知所有在场外国军舰商船:“要和俄国人开练喽。”
瓦良格和高丽人两舰瘟头瘟脑地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被瓜生战队逼出了仁川港。海军战斗基本上吨位和炮火就决定了一切,而且人家还是有备而来,瓦良格和高丽人在拥有6艘巡洋舰(浪速、高千穗、明石、新高和浅间加上千代田),8艘鱼雷艇的瓜生战队面前就是白搭,一轮炮战下来,这两艘俄国军舰就被打得搁浅不能动弹了。
2月6日从佐世保基地出发的联合舰队主力到达旅顺以东44海里的圆岛附近海面准备对旅顺口发动突袭时,已经是8日下午5点10分了。因为海参崴已经冻上了,俄国远东舰队的19万吨军舰全部挤在了旅顺,当然也没有做任何战争准备。
联合舰队的这次突击是准备用驱逐舰队冲进旅顺口,采用鱼雷攻击的方法,打俄国人一个措手不及。方案是联合舰队先任参谋秋山真之中佐定的,这时秋山正和东乡司令长官,岛村速雄参谋长一起站在三笠号的舰桥上送驱逐舰队出发。
眼看着驱逐舰队走远了,秋山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没事了,我去睡一觉。”说着就自说自话地回了舱房。这边岛村参谋对几个皱着眉头的军官说:“别嘀嘀咕咕,长官还没说话呢,人家是天才,知道吗?”
秋山真之一直被奉为日本海军的第一作战天才,后来筑地的海军兵学校兵棋推演室的门口就是秋山真之的半身铜像,成天瞪着眼睛看着他那些废物学生怎么把这支海军给一步步送到了海底。
秋山真之出身于四国松山藩的一个破落武士之家,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从小就聪明伶俐,是邻里有名的捣蛋鬼。小儿子未免受些宠,他母亲对他是毫无办法,成天为了真之的恶作剧到处赔礼道歉。但秋山怕他哥,别看他成天吊儿郎当,但就是后来做了中将见了他哥,只要他哥不发话他还是不敢坐下。原来真之是想做诗人的,进了东京的大学预备门,就是后来的东京帝国大学,现在的东京大学,他哥一句话,真之乖乖地退学改上海军兵学校。
他哥哥秋山好古现在也在战场上,是第一骑兵旅团的少将旅团长,正带着几乎是刚学会骑马的日本骑兵,到处找碴要砍什么哥萨克骑兵。
家境极为贫寒的秋山好古小时放下“藩士子弟”的破架子,一边帮人家澡堂子烧开水一天挣一个铜板来补贴家用,一边借着灶里的火光苦读四书五经,梦想出人头地。维新开始以后好古考上了速成师范,在大阪当上了小学教师。正当好古准备再接再厉考个校长当的时候,倒幕的时候站错了队,跑到了幕府一边,现在背着“贼藩”的恶名受人欺压的乡党联名前来相劝,要求好古去东京报考陆军士官学校,出来当军官出人头地帮松山藩翻身。
好古没有辜负乡党的期望,考上了陆军士官学校,还是陆军大学校的首期毕业生,毕业以后又是乡党们凑钱帮他自费去法国留学学骑兵,这不,好古正气哼哼地要在满洲让牛皮哄哄的哥萨克骑兵成为历史名词吗?
好古是松山藩的骄傲,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管真之如何顽劣不堪,见到这么一位哥哥,他还有什么话说?实际上除了进入军队的年限比哥哥短,军衔上真之比不了好古,其他方面真之也不比好古差。海军兵毕业以后,秋山真之去美国留学,是当时担任安娜波利斯海军学院校长的马汉上校的嫡亲弟子,深得马汉赏识。1898年海军兵学校的校长坂本俊笃少将正好在美国出差,见到真之让他赶紧回去上海大,说没有那个文凭以后怎么混啊,可被真之一句话给问傻了:“回去没问题,但是谁来教我呢?”将军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是海军界泰斗马汉的弟子,赶紧就让他回来当海大战略学教官。这次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东乡上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权兵卫给东乡的第一个建议就是用岛村速雄和秋山真之来当他的参谋长和先任参谋。
这个作战方案就是秋山真之制定的。根据俄国陆军的战略思路,兵力在没有倍于敌军以前绝不和敌军战略决战,俄罗斯是个大陆国家,海军的思路肯定遵从陆军的想法,现在远东舰队的吨位火力和联合舰队不相上下,所以问题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而是基本上可以肯定俄国远东舰队将会龟缩在旅顺港里不出来决战,等待国内的援军再对联合舰队形成包围之势,以求一举全歼。
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秋山真之制定的方案是首先像甲午战争夜袭威海卫那样用驱逐舰夜袭旅顺口,如果不成的话采用他在美西战争当观战武官时,从美国海军那儿学来的“堵塞战术”,就是用沉船把旅顺港口堵塞起来,使远东舰队出不来。
可是,夜袭进行得很不顺利。倒不是俄国人有了戒备,相反俄国人毫无戒备,那天正好是俄国的玛丽亚命名节,是每个叫玛丽亚的女人的节日。不巧的是,玛丽亚是一个很普通的俄国女人名字,更不巧的是,阿列克塞耶夫的太太恰好也叫玛丽亚。于是总督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但凡旅顺城里有头有脸的全到了,因为总督的舞会上有许多美丽的女人和伏特加,而俄国人的世界是只需要女人和伏特加的。
顺便说一下,反舰导弹发明之前,鱼雷始终是击沉军舰的唯一的武器。可能有人以为战列舰始终是海军的终极武器。其实不是这样,从19世纪的鱼雷艇到20世纪初的潜水艇都在不同时候挑战过战列舰的地位,战列舰真正站稳了自己的位置还是在日俄战争之后,但是战列舰的寿命很短,太平洋战争一开始航空母舰就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自己是战列舰的克星,之后战列舰就开始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以秋山真之想用驱逐舰来对付战列舰也是有道理的。当时的驱逐舰很可怜,一般就只有两三百吨,只有两颗鱼雷,打完了就得赶紧开溜。第一、二、三这3支驱逐舰队的12艘驱逐舰就是这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熄灭了所有灯火,按照平时演练过多次的路线,鱼贯向旅顺口开去。
三十四
一直都很顺利,但在要进港时被两艘俄国巡逻驱逐舰发现了。领头的驱逐舰本来就做贼心虚,这一下慌了,把速度减了下来,一减速又差点和后头紧跟的驱逐舰相撞,回头是回不了了,只能这样拼命向前,但是由于速度发生混乱,除了领头舰只以外都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于是只能各自为战,找个大点的黑影,赶快把鱼雷扔了就跑。
其实驱逐舰们没有任何必要这么慌慌张张,阿列克塞耶夫总督发了一条很奇怪的命令,发现敌人以后不要开火,首先要直接报告总督本人。理由没人知道,可能总督本人也不知道。所以那两条巡逻驱逐舰发现日本驱逐舰以后就忠实地执行命令,赶紧着往回跑去报告总督大人,这样整个旅顺港里面其实除了那两艘驱逐舰上的俄国人和日本人以外,没人知道日本人已经混进来了。
午夜12∶30左右,总督府的舞会正进行到高潮,突然两声巨响,很煞风景地打断了香醺醺的音乐。身穿着海军上将礼服的总督大人很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可能威严的声调问道:“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