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翻译家周作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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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文化人类学:杂学中的杂学

在周作人一生中,安德鲁?朗对他的影响可谓是至为深刻的,朗氏不仅是他神话方面的启蒙老师,而且还使他第一次得到了文化人类学、童话学等方面的基本知识。

文化人类学又称社会人类学,是专门研究礼教习俗一类学问的,其创始人是英国的泰勒(W.Tylor)和拉波克(J.Lubbock),两人分别撰有《原始文明》和《文明的起源》两部这方面的权威著作。泰勒于1881年还出版了一本人类学专著,是一册入门的好书,本世纪初由上海广学会译出,1906年周作人曾买到过一本。当然对周作人最有影响的还是英国的弗来则博士(J.G.Frazer)所著的《金枝》(GoldenBough)一书。该书于1890年初版时只有两本,其后增加到8卷12册,在当时的影响之大仅次于达尔文的著作。在这套巨著中,作者主要研究了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野蛮人的风俗习惯,二是文明人的风俗思想,可谓是神话学与民俗学研究之集大成者。周作人在介绍这套书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其中所阐述的文化人类学的方法比神话学的用处更大,“它所讲的虽然包括神话在内,但却更是广大,有些我们平常不可解的神圣或猥亵的事情,经那么一说明,神话的面幕倏尔落下”。除此之外,周作人撰文介绍过的这方面的著作还有弗来则夫人(Lilly Frazer)的《金枝上的叶子》一书,该书共有6部,分别讲述的是圣诞节与圣诞树、怪物、异俗、神话与传说、逸事和景色。周作人对这本书很是钟爱,并曾有过翻译的念头,但最终未能译出,只在介绍中翻译了“小引”和其中的一个短篇。下面我们从周作人翻译的作者“小序”中摘引一段,从中也许可以看出他喜爱这本书的原因:

圣诞前夜的木柴发出光明的火焰,圣诞树上各色的蜡烛都在烛台上摇晃,音乐队奏起乐来,一切都很高兴,像是婚宴,那时我们散步,或者我们亲吻,在寄生树的枝下。我们有几个知道,或者我们知道却又有几个记得,那寄生树就是威吉尔的所谓金枝,埃纳亚斯就拿了这个下降到阴暗的地下界去的呢?我们现在愿意忘记在一切艰深的学问,一切悲苦。在这大年夜里,鬼和妖怪或者还在阴暗中装鬼脸说怪话,妖婆或是骑了扫帚在头上飞过,仙人和活泼的小妖或者在月下高兴的跳着,但是他们不会吓唬我们。因为我们是裹在梦中,这是黄金的梦,比平日实际还要真实的梦,我们希望暂时继续去梦见那一切过去的梦幻的世界。

我们知道,文化人类学是一门涵盖十分广泛的学问,它几乎囊括了与民风民俗有关的方方面面的内容,而所有这些,周作人几乎是无一例外地尽收囊中,涉猎范围之广实令人叹为观之。

一、民歌与童谣

民歌又叫歌谣,周作人也称其为“俗歌”,它是一种艺术形象生动、手法洗练质朴的民间创作形式。周作人对海外民歌的介绍与翻译首见《歌谣杂话》一文,文章开篇写道:“英国童歌有云:白者百合红蔷薇,汝为王时余为妃。迷迭碧花芸草绿,汝念我时我念若。又曰:蔷薇红,地丁青,蜜味甘,汝亦然。与赫纳诗意相近,而简朴胜之,盖民歌特彩之所在也。”显而易见,这里作者把童谣归入了民歌一类,因为他认为童谣实际上并非儿童所作,而是大人所为,“若醉粹之童谣,岂有文人所能造作,反不如老村妪,随口讴吟,为犹能得童心也”。

在本文中,作者还对英国民歌作了进一步的介绍:

英国民歌,多出于苏格兰,羼用方言,视若庞杂,然自有其特彩,趣味盎然,愿读异书者,不可忘此乐也。有《二姊妹》(Two Sisters)一篇,言姊妒其妹,诱使观水而溺之,有少年收其尸,以发为琴弦,诉其哀怨。有《暴兄》(The Cruel Brother)一篇,有女欲适人,遍乞家人许诺,而忘及其兄,将出门,其兄伪为扶持而刺之卒,述其遗言,悱恻动人。其他佳者甚多,美人却尔特(Child)辑十卷本最完善。

周作人对英国民歌的译介还见于《英国俗歌》一文:

英国有一种俗歌,名巴拉特(Ballad一词的音译,笔者),多主记事,故与普通言情之民谣异。其原始不可考,美国庚密尔诸氏谓民众赛歌,口占而成,英人汉特生等以为不然。盖始亦个人之手笔,递经传唱,代有损益,乃成今状。法人巴里博士释之曰,俗歌盖中古时歌人所作,多取材于民间传说,武士故事,先代歌谣,及当世事实,但一经熔铸,自呈彩色;又或出于作者想象,邃古之初,文化未立,信仰礼俗,皆近蛮野,遗风残影,留于人心,因以流入诗歌,多奇古之致。

文中又有作者所译英国民歌一首,摘引如下,以见其大致情状:

今日风兼雨,余有所欢,已卧冰寒墓中。

(一解)

余将往坐墓次,悼吾所欢,历十二月有一日。

(二解)

――右男所言

一年一日已过,死者乃言:孰坐墓次涕泣,今吾不得眠。

(三解)

――右女答

余坐墓次,令汝不得眠,余来求得一唼汝土冷之唇吻。

(四解)

――右男答

汝求唼吾吻,唯吾呼吸有土气,倘一唼吾土冷之唇吻,汝命且不久长。

(五解)

园草青青,吾侪昔共游之地,芳华鲜艳,今枯于枝上。

(六解)

花枝枯槁,心肝亦摧,汝且善自遣,以至见召于地下。

(七解)

――右女答

译文用的是古文,因此虽然“辞皆凄婉,颇有古意”,却很难说这就是民歌的“神气”所在,不过这里也可以不去苛求,因为作者的用意更在于介绍。

关于外国民歌,周作人在为《海外民歌》(刘半农译)、《英吉利谣俗》(江绍原译)所作的译序以及在《猥亵的歌谣》等文章中都作过较为详细的介绍,但最为系统的研究还是《歌谣》这篇文章。在《歌谣》一文中,他把民歌大致划分为情歌、生活歌、滑稽歌、叙事歌、仪式歌以及儿歌六大类,认为民歌的所有这些类型都是“原始社会的诗”,但研究却有两个方面:一是文艺性的,一是历史性的,历史的研究总体上属于民俗学的,也即从民歌里去考见国民的思想、风俗与迷信等,而文艺方面的研究则可以为我们提供新诗创作的参考:

民歌与新诗的关系,或者有人怀疑,其实是很自然的,因为民歌的最强烈最有价值的特色是他的真挚与诚信,这是艺术品的共通的精魂,于文艺趣味的养成极是有益的。吉特生说,“民歌作者并不因职业上的理由而创作,他唱歌,因为他不能不唱,而且有时候他还是不甚适于这个工作。但是他的作品,因为是真挚地做成的,所以有那一种感人的力,不但适合于同阶级,并且能感及较高文化的社会。”这个力便是最足供新诗汲取的。

这里周作人虽然强调了民歌在民俗学研究上的重要性,但同时又认为其文学上的借鉴作用更是不可忽视的,这种独辟蹊径的研究方法对当时的新文学运动――尤其的草创时期的新诗――的发展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二、医学史与妖术史

在古代,医术与巫术或妖术常常是混在一起的,比如我国就有巫医一说。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现象,如古希腊的Pharmakeia一字可作“医术”讲,但也是“法术”(Magic)的名称,这正和化学与炼金术、天文学与占星术是同样的关系。周作人也正是从这一角度对国外医学史及妖术史展开研究与介绍的。他前后写过50篇专门谈及医学史和医药的文章,研究巫术、鬼神和原始宗教的文章52篇,这其中有不少是对医术与妖术的交叉研究。

首先,他手上医学史方面的藏书有英文8册,日文3册,其中包括英人辛格(Charles Singer)的《从法术到科学》、《希腊医学》等书,德国玛格奴斯的《医学上的迷信》、日本山崎?久的《少年医学史》以及富士川游的《日本医学史》和《日本医学史纲》,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辛格的《医学史》和富士川游的《日本医学史纲》,因为读这两本书,“对于法国巴士德与日本杉田玄白的事迹,常不禁感叹,我想假如人类要一点足以自夸的证据,大约只可求于这方面罢了”。这便是周作人要研究介绍医学史的目的之一,除此之外,他读医学史还有另一种特别的意义,那就是可以进行“中西医的对照”,这种对照的最终目的在于认清自己的同时要有勇气去借鉴别人的长处,也包括医学上的借鉴:

欧洲中古医学上的水火地风四行说以及灵气流通等说,都与中国讲无行等相同,不过欧洲自十七世纪哈耳威的血液循环说出以后全已改革,中国则至今通行罢了。我们夸称一种技术或学说以为世界无双,及查文化史往往在别处也已有之,而且只是路程的一站,早已走过去了,没有什么可夸的。这是一服清凉剂,读医学史常容易感到。

周作人对妖术史的兴趣一半源于民俗学,另一半则是宗教审判历史方面的原因:

从文化史上看来,符咒法术即是原始的科学,他所根据者一样的是自然律,不过科学的出于事实,每次皆验,而法术的则根于推想,不一定验罢了,这其间的转变是很有意思的事。另一方面,从法术发生了宗教,而宗教一边敌视科学,同时也敌视法术,结果是于许多妖巫之外烧死了布鲁诺等人,总称之曰非圣无法,这也很有意思,虽然是很可怕的事。

周作人对妖术史方面的资料也曾经颇费心思地收罗并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进行介绍,穆雷女士(M.A.Murray)的《西欧的妖术》,萨默斯(G.Summers)的《妖术史》、《妖术地理》、《僵尸》、《人狼》,吉特勒基的《新旧英伦的妖术》,汤姆生的《魔鬼史》以及斯本思的《不列颠的密教》等等“均是寒斋珍藏本也”。在上述所有著作中,他最爱读的是《僵尸》和《人狼》两本书,并曾专文对传奇文学中的僵尸现象进行过详细的研究与考察。

周作人对妖术史的兴趣别人看来也许是难以理解的,正如他自己所言:“我的读书本来是很杂乱的,别的方面或者也还可以料得到,至于妖术恐怕说来是有些鹘突,亦未可知。”但这对他来说“却是很正经的一件事”,究其原因,还是可以从“借鉴”一词找到答案:在对妖术史的研究过程中周作人从来没有忘记一贯的宗旨,即从对照中找出中外文化上的契合点,并最终达到为我所用的目的。关于这一点,《医与巫》一文中的“蚩尤作五兵”及“神农尝百草”与巴斯德之发现霉菌、布鲁诺之被火烧死与杨辉以来的文字狱及孔融以来的思想狱之比便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