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翻译家周作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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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性心理学:中庸为取舍之道

在《我的杂学之十一》中,周作人这样写道:“我的道德观恐怕还当说是儒家的,但左右的道与法两家也都有点参合在内,外边又加了现代科学常识,如生物学人类学及性的心理,而这后一点在我更为重要。”

众所周知,无论之于个人,还是对于社会,道德观的重要意义都是不言而喻的。就个人而言,有什么样的道德观,就有什么样的思想与行为。道德观念决定一个人的思想,是个人立足于社会的行为准则,这一点即可以认为是道德观的微观上的意义,也可以说是宏观上的意义,因为个人的道德观虽然有一定的主观性,但它的培养与产生要受到客观世界的影响和制约。换言之,社会制度和社会习俗是决定个人道德观念的根本因素,作为社会一分子的个人如果要求得自身的发展,就必须以适应社会并推动社会的发展为前提。这是唯物主义的辩证关系,而作为思想家的周作人当然不会忽视这种关系,只不过他的思想更多地是人道主义的成分,他的道德观念也基本上是以人道主义为支撑点的。他考察文化人类学的观点,从中得到的还是人道主义的精髓,他转向生物学的理论,汲取的还人道主义的营养,这回又到了复杂的性心理,他自然会有同样的收获,而且所得益处更多,以至于“平时提及总是不惜表示感谢的”。

周作人关于性心理的研究可谓是相当复杂的,此外更为复杂的是,他从性的心理又一度转向了女性学。据初步统计,他在这两个方面发表的文章不下200篇,涉及面极广,而且又不乏深度,因此我们只能避繁就简,对某些与性心理有关的问题少事探讨。

在性心理方面,对周作人影响最大的当推蔼理斯其人。蔼理斯(H.Ellis)是英国著名的善种学及性心理学家,此外他还是文学批评家,著有《性的心理研究》、《性的心理》、《随感录》、《新精神》等书,其中周作人倍至推崇的是关于纯粹性心理研究的前两本书,后两本书主要涉及文艺思想批评方面的问题,也有两性、犯罪、释梦等方面的专门研究。

《性的心理研究》共6卷,首卷初版于1898年,是一套对于性心理进行周密研究的巨著。在本书中,作者首先高举反对宗教禁欲主义的旗帜,指出畸形的宗教禁欲只能摧残人的身心健康,并最终导致畸形的心理和性格;但同时他又认为,禁欲亦是人性的组成部分,健康的禁欲观念应当是欢愉与节制并存,二者并不相悖,实则相成,因为正常的禁欲即可以防止过度的欢愉或纵欲,又可以增加欢愉的程度。他又比喻说,一切生活都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进取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总之,生活的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

正如周作人所言,蔼理斯这里所表现的是一种中庸思想,在性的问题上,中庸即是节制,其反面为过度或狂恣。然而对于周作人来说,除了这种在调和狂热与冷静过程中形成的中庸思想外,还有另一种同样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蔼理斯从他的性学思想中抽象并使之升华的冷静达观而又不乏激情的人生观:

有些人将以为我的意见太保守,有些人以为太偏激。世上总常有人很热心的想攀着过去,也常有人热心的想攫得他们所想象的未来。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间,能同情于他们,却知道我们是永远在于过渡时代。在无论何时,现在只有一个焦点,为过去与未来相遇之处,我们对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怨怼。不能有世界而无传统,亦不能有生命而无活动。正如赫拉克来多思在现代哲学的初期所说,我们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虽然如我们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在不断的回流。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地奔向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们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顺程即实现在我们身上。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思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将那光明固定的火炬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这两段话周作人曾引用过4次,并一再声称“颇为喜欢,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人生观”,还说“精密的研究或者也有人能做,但是那宽广的眼光,深厚的思想,实在是不易再得”。由此可见,周作人从蔼理斯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性心理的知识,更重要的还是这种“深厚的思想”,以及沉静、坚忍而又自然、科学的态度。

除蔼理斯外,对周作人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还有凯本特的《爱的成年》、斯妥布思的《结婚的爱》以及与谢野晶子的《爱的创作》等书,下面分别进行简单的介绍。

爱德华?凯本特(Edward Carpenter)是英国著名作家,所著《爱的成年》(Loves Coming o f a ge)一书刊行于1896年,以后行销甚广,并被译成多种语言。在本书中,作者首先肯定人生,承认人类的身体和一切本能欲求无一不美善洁净,接着又指出他最痛恨“买卖人类一切事物的商贩主义,与隐藏遮盖的宗教伪善”,“对于人身那种不洁的思想,如不去掉,难望世间有自由优美的公共生活”。他希望将来的社会能成立一种新的理想与生活,能够以自由与诚实为本,改善两性关系。

玛丽?斯妥布思(M.Stopes)是英国皇家文学会及植物学会会员,著有植物学、文学及两性方面的书籍多部。《结婚的爱》(MarriedLove)讲的是男女之间的爱情纠葛。她认为性的牵引本来多在于男女生理及心理上的差异,这些差异是形成日后性生活失调的根本原因。要实现结婚的爱,便只有男女相互协调一种办法,也即改正两性关系,以女性为本位。“这虽然在男子是一种束缚,但并非牺牲,或者倒是祝福。我们不喜欢那种宗教的禁欲主义,至于合理的禁欲原是可能,不但因此可以养活纯爱,而且又能孕育梦想,成文艺的种子”。周作人对于这种观点极为赞赏,认为欲是本能,爱不是本能,却是艺术,即本于本能而加以调节者,就此而言,《结婚的爱》可以说是“家庭的爱之术的提倡传授者”。

与谢野晶子是日本著名的诗人和小说家,《爱的创作》是她的《感想集》中的第11册,内收短文71篇,所谈多与两性情爱或爱情有关,其中用作书名的一篇写得最是出色,以亲身经历对夫妻之间爱的艺术或“爱的创作”作了细腻的描述:

人的心在移动是常态,不移动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动是为痴呆,成长而不移动则为老衰的征候。

就我自己的经验上说,这二十年间我夫妇的爱情不知经过多大的变化来了。我们的爱,决不是以最初的爱一贯继续下去,始终没有变动的,固定的静的夫妇关系。我们不断的努力,将新的生命吹进两人的爱情里去,破坏了重又建起,锻炼坚固,使他加深,使他醇化……我们每日努力重新播种,每日建筑起以前所无的新的爱之生活。

我们不愿把昨日的爱就此静止了,再把他涂饰起来,称作永久不变的爱:我们并不依赖这样的爱。我们常在祈望两人的爱长是进化移动而无止息。

倘若不然,那恋爱只是心的化石,不能不感到困倦与苦痛了罢。

周作人从这种崇高的爱情观里寻求到了共鸣,指出“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先须用上相当的精力”,也就是说,“爱是给与,不是酬报”,这才是现代社会无上崇高的情爱思想。

性心理对周作人的影响可谓是深刻而多方面的,他的道德观(至少是一部分)的形成不仅得益于这门杂学,而且他还能够凭借从性心理中获得的科学思想据理向传统的假道学对于性的歪曲与摧残进行无情的笔伐。下面我们就用他关于有幸识得性心理的一段话来作为这一节的结束语:“我学了英文,即不读莎士比亚,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但是可以读蔼理斯的原著,这时候我才觉得,当时在南京那几年洋文讲堂的功课可以算是并不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