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张轶超
整理|周华诚
我一个人躲在家里看电影。看着看着,我感动了。
那个电影叫《放牛班的春天》。电影里,一群孩子在马修老师的指挥下,用童声唱出天籁般的《海洋》时,哇,我眼睛都湿了。当时我就想,我也要搞个合唱团!
那是2005年寒假的一个深夜。我研究生毕业,在浦东一个私立学校里教书,假期或周末,我必定是去久千公寓的活动中心,陪民工孩子们一起玩。
那个活动中心办了三年,民工孩子们很多。可是真要搞个合唱团又谈何容易,兴奋劲儿过去了,这个梦却留在了我心里。
我站在破旧的操场上,问想不想参加,下面就喊,想!有99个孩子来报名,实在太多了。
阿猫阿狗,拢到一起就是一个合唱团,开口一唱就是神曲。那是电影。我们的合唱团办不起来———什么都缺。后来有一天,我正郁闷着,在网上跟一个也做公益的朋友闲扯,聊着聊着,他说正好,有一个志愿者是学音乐的,要不试试?
试就试。2006年2月28日,我们去郊区的蓝鹰学校挑人。蓝鹰是个农民工子弟学校,我去做过活动,跟老师也熟。教室原本是个旧仓库,操场坑坑洼洼的。课间操时,我站在操场前面空地上,跟大家说,同学们,有个好消息,我们要成立一个合唱队,想不想参加?下面就喊,想!
我朋友柯慧婕背了把吉他,站在操场上自弹自唱了一首歌,孩子们都看傻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拿着一把吉他,唱出一个歌。后来有孩子跟我说起这一幕,说太帅了,帅呆了,跟明星一样。
当时的场景,在你想象中,一定是悠扬的琴声,和着歌声,在校园上空飘荡,对不对?其实不是。没有音响,也没有话筒。一幢破旧的平房,一个破旧的操场,一个人在唱歌,一群孩子在听。
中饭过后,就有学生来报名。唱一个歌吧。孩子摇头,不会。那你哼一句?也不会。能识谱吗?不会。就是想学唱歌!好吧,收。
99个孩子来报名,实在太多了,我们只好根据孩子们的声音条件挑了44个。
大城市的孩子忙着上名牌大学,那些外地来沪的民工孩子,却还在为抢一颗糖果而打架。
我做志愿者早了。2001年我在复旦大学哲学系读研究生,整天和先秦诸子哲学流派打交道。偶然读到《联合早报》上关于北京行知打工子弟学校的故事,于是找上几个朋友,一起去城郊的民工子弟学校给孩子上课。杨浦区江湾镇,是农民工聚居的地方。
原本是冲着好玩去的。我想象的画面是这样———虽然学校很破,可孩子们很天真,我们给他们上课,他们听得聚精会神,高高兴兴;我们要走,他们依依不舍,挥手相送? ?对,就跟电影里一样。
现实完全不是这样。整堂课非常吵,没有几个孩子认真听。最让我无法释怀的一幕,是一个朋友带了一后备箱的糖果给学校,校长直接把糖果撒向空中,孩子们开始抢,有人打闹,有人哭? ?
就在那一刻,我觉得心被刺痛了。难道我们带些好吃的糖果让这些孩子品尝,就能够改变什么吗?我太幼稚了。
上海是个国际化大都市,它每年都在扩大,往田地中生长,到处在开地基、造房子,无数劳动者离开他们的土地,来到上海,从事最苦最累的活,维持这个城市的运转。可是人们往往只看到上海这个大都市的华丽光鲜,很少人注意到那些隐没在灰暗角落里的面孔。
那些跟着父母来到大城市,却被城市挡在门外的孩子,真能享受到城市给予的荣耀吗?当很多上海家庭不惜代价,让孩子上名牌大学的时候,那些辗转来沪的外地孩子,却还在为争抢一颗糖果而打架,而哭吵。
我开始为外来孩子做点事。我们去学校上课,为孩子募集图书、体育用品和电脑。2002年,我意识到这些孩子下课后还缺一个学习和交流的地方,他们的父母也没时间管他们。我在朋友的资助下,租了国权北路久千公寓的一套三室两厅,作为活动基地。
我热情很高,复旦的同学也帮着来上课,开起很多课程。久千公寓热热闹闹,每天都有孩子们的欢笑声。
可是好景不长,一年之后,这个地方就撤了。没别的原因,钱没了。
有一句话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久千没了,我就去子弟学校上课。
44个孩子,没有一个能完整地唱完一支歌。一张嘴,每个人都在比谁的声音更大。
2006年,“放牛班的孩子”合唱队终于拉起来了,名字就从电影里来。第一个月,我花在劝架和维持纪律上的时间最多。
终于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可以唱歌了,一张嘴,每个人都在比谁的声音更大。这44个孩子,没有一个受过音乐训练,没有一个能完整地唱一支歌。
柯老师告诉他们,合唱,不是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别人,合唱是每一个声音相互融合,相互支撑,相互构建,把一个最美好的世界用歌声表达出来。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柯老师。我想他们会懂的。
合唱队找老师很难。专业的老师,上一次课就要500元费用,我们怎么请得起?都是靠志愿者在教孩子。有在校大学生,也有公司白领,短的教一个月,长的半年一年。到现在换过7个老师了。
一开始,我雄心勃勃,梦想着训练出一支非常棒的合唱队,跟电影里一样,去全国巡演,让所有人都关注这个群体。但是,现实并不像梦想那样美好。
外来孩子离开了村庄,上海又不承认他们是城市人。我想让他们多感受一些城市的美好。
我是地道的上海人,我爸是退休教师,我妈是仓库保管员,家庭条件还行。家里对我的期许,是好好地念完研究生,找个收入颇丰又安稳的工作,早日成婚生子,事业兴隆,家庭幸福———我们祝愿别人不都是这样说吗?这就是所谓的成功。
硕士毕业后,我在一个私立学校当了老师,待遇不错。那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年学费8万元,上课用国外教材,高中毕业不参加高考,直接去参加海外高校的入学考试。
可我接触到的民工孩子,是另一个世界。学校都是临时租用的,教室灰暗潮湿,桌椅歪歪扭扭,师资也不行,有的老师的英文发音都不太标准。你去看了会产生怀疑,这竟然也是在上海吗?
我所受的哲学教育,让我思考得多一些。我也读了些书,愿意为更好的社会做出努力。
一切“果”必有“因”。我后来做志愿者,就是因为特别能感受那些外来孩子的处境———我小时候生活在上海的郊区,上世纪80年代我们家被征地,农转非了。可我上学,那些所谓城里的孩子还是会骂我“乡下人”。
外来孩子的父母在上海生活十几年、大半辈子,搞建筑、踩三轮、卖菜、修车,连进“宝钢”这样的大公司也是少数。外来孩子生活在上海,同上海的孩子一样,同一天考试,做同一张试卷,却只能填报中专,不能参加上海的中考和高考。
这是一条多大的鸿沟?我想做的,就是让外来的孩子能多感受一些城市的美好。
孩子们聚集到“久牵”,坐在地板上,跟着老师指挥的手势,唱出一串又一串跳跃的音符。
畏畏缩缩的孩子们终于挺起胸膛了。不敢开口的孩子们敢张开嘴了。只知道“喊”的孩子,也学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节奏发出声音了。“放牛班的孩子”的歌声响起来了。
一个月,就学一首歌。
3个月后,孩子们迎来了第一次公开演出。在中福会少年宫,合唱队唱了《让世界充满爱》、《拯救世界》、《童年》三支曲子。不能说唱得有多精妙,我们永远无法达到专业合唱团的水准,但是我在舞台边,真听得泪眼蒙眬。
演出结束,掌声很响。有外国朋友站起来对孩子们说,“你们是最棒的。”观众还捐了10万元资助合唱队。
这种生活新鲜,孩子们开心。合唱队让他们感受到一种被人尊重的快乐和自信。
为了合唱队,我越来越忙,私立学校的工作顾不上,幸好校长很认同我,同意我兼职,这样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扑在民工孩子身上。但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困难降临,因为不达标,蓝鹰学校关门了。学校关门,孩子们分散到不同的学校,合唱团还怎么排练呢?就这么解散吗?
我租下逸仙路一套两室一厅,建立了又一个“久牵”活动中心。嗯,我特意为它取名为“久牵”,跟以前的“久千”有个延续。
每个周末,分散四处的孩子们都会来到“久牵”。这地方不大,人却不少,孩子们七七八八地坐在地板上,昂着头,张着嘴,跟着老师指挥的手势,唱出一串又一串跳跃的音符。
我带孩子们去看星星、捉萤火虫。我养的昙花要开了,邀请孩子们,通宵,守着昙花开。
我带孩子们去看星星。
上海的夜晚是看不到什么星星的。不是因为星星少,而是尘埃太多,光污染太厉害。我和复旦大学天文协会的朋友带着一群孩子,去荒郊野外的江湾湿地看星星。
伸手见不到五指,受到惊吓的天鹅会从草丛里飞起,青蛙也在什么地方叫着。孩子们很兴奋,一个挨一个,透过天文望远镜去看耀眼的星空。
肉眼看吧,金牛座的昴星团不过是模模糊糊一团乱絮,可是透过望远镜,能看见一片繁星,几十颗堆在一起,又大又亮。还有发红的火星、遥远的土星、月亮上的环形山。孩子们很兴奋,我也很兴奋,我也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星星。
我养的昙花要开了,邀请孩子们来“久牵”,通宵,守着昙花开。到了凌晨,花瓣慢慢地抖动,慢慢地绽放,那么白,那么美。
我也带孩子们去捉萤火虫。
啊,其实这些,都是我们童年经历过的美好的事。只不过到了城市,这些孩子就感受不到了。城里小孩可以去欢乐谷、锦江乐园,可以玩航模、乐高,他们没有。他们本来该享有的农村生活的美好,也没有了。
现在江湾湿地已经变成江湾新城了。我们看星星、捉萤火虫的地方,遍地高楼。
我对她说,吴子璇,你不一定会成为钢琴家,但是钢琴一定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久牵”就是一个“做梦”的地方,不仅仅是个合唱团。
六年前,有个女孩傻傻的憨憨的,叫吴子璇。刚进合唱团时,她不起眼,不调皮也不机灵。穿着也很土,头发总是乱的。
我注意到这孩子,是因为她老要去碰钢琴。那时孩子多,老师说谁都不准去碰钢琴。可是趁老师不注意,她还是会去用力按一把钢琴,弄出很大的声音,吓大家一跳。
她老家在江苏徐州,妈妈是保洁工人,爸爸是建筑工人。在学校里,她总是不声不响,学习成绩不高不低。除了练合唱,几乎每天她都会来“久牵”。跟着老师练了一段钢琴,她就自己摸索着弹了。孩子很多,吵吵闹闹的,我也没注意到,后来经常发现,别的孩子都走光了,她还在那里弹琴。
有一次,她忽然找我,说,“张老师,能不能请你录一首曲子,传给小徐老师?”
小徐老师是教钢琴课的志愿者,前不久去美国结婚。临走,她给了一个曲谱,让吴子璇练习。
我用手机摄像,她坐在钢琴面前开始弹。《梁祝》,像水一样淌出来,可把我感动的!我是第一次听她弹琴,惊讶极了,好像才认识她一样。
要考试了,学校压力大,别的小孩就会权衡利弊,不来参加合唱训练了,在家复习功课。她呢,照常来,照常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练琴。
练琴会忘记时间的,只有她。我后来观察,发现她不会讨好别人,也不会说乖巧的话。平常都是在弹琴。只有当有人大喊一声要不要吃巧克力的时候,她会抬起头:我也要!
去年3月1日我生日那天,很多小孩子给我送了自己做的卡片,她说,张老师,我也送你一个小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我很惊讶,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信了?
她弹了一首钢琴曲给我听,那是一部美剧的主题曲。她会自己配伴奏了!我很感动,不仅因为她弹得好,还因为想起了她六年来的成长。
你看,这么一个单纯又执著的孩子,你会情不自禁地想帮她,支持她去追求她的梦想。
为了参加中考,她不得不回老家。其实她不愿意走。走之前,她来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回去?我说,如果要考高中,你必须回去。
她说,如果我给市长写信,是不是就可以留下来,参加这里的中考?
我只好说,那你试试看好了。
我是随口一说,可她真的给上海市长写了一封信。
我后来对她说,吴子璇,只要你真的喜欢弹琴,不管你以后能不能考上音乐学院,你总有办法继续弹琴。你不一定会成为钢琴家,但是钢琴一定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引以为傲的,不仅仅是那两位拿全额奖学金出国的女孩,相反,我对每个孩子都引以为傲。
前不久,我们搞了一个庆祝会,庆祝一个叫王莉的孩子成为“久牵”第一个毕业并找到工作的学生。我特意订了个蛋糕,跟她说:“王莉,希望下次我们开par‐ty的时候,能吃到你亲手做的蛋糕。”
王莉很开心,说:“张老师,我做的蛋糕肯定比这好吃!”我为她自豪,尽管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在面包店打工。
2011年,王莉读初三,跟别的外来孩子一样,她有三个选择:要么回老家考高中,要么留在上海读中专职校,或者干脆去打工。但她家的经济条件不好,她的出路就是打工。
她在“久牵”学画画、扬琴,她不愿意这样去打工。刚好,海上青焙坊(Shang‐hai Young Barkers,SYB)在招生。这是一家公益机构,专门给贫困学生提供免费专业的面包烘焙培训。我就鼓励王莉去报名。
一年后,王莉培训结束,是一个合格的面包师了。又有个机会,可以去法国免费学习一年,但条件是回来以后,要作为SYB的培训师服务三年。
以王莉的条件,她很有希望去。不过她放弃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因为我不想去啊。我说,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呢?
她说,我就是想学做面包,做出大家喜欢的面包。别的我没有兴趣啊。
我愣住,去法国不就是学做面包吗?
她说,我在这里也可以学啊!
我很惊讶。这孩子不简单。既然出国不是自己的人生目标,那么去不去法国,也真的不重要。别说孩子,很多大人都认识不到这一点。
在这个社会,一门心思只朝着一个目标走的人是很难得的。从孩子的身上,我也学到一种执著。
王莉从SYB毕业后,每周还来“久牵”上扬琴课,她还是那么笑眯眯的。她也拥有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我在“东方直播室”接受采访时说,我引以为傲的,不仅仅是那两位出国的女孩———我们“久牵”有两个孩子,被世界联合学院录取,是全额奖学金,现在加拿大、波斯尼亚读大学预科———如果那样,“久牵”就不过是一家沽名钓誉的机构;相反,我对每个孩子都引以为傲。因为他们独立、自信,知道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然后我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吴子璇,另一个是王莉。
音乐让每个孩子都改变了好多。唱歌时,每个人的眼睛都闪闪发亮,也学会了自信、自尊。
“放牛班的孩子”唱了六年,还在唱。
我们每年有几个专场音乐会,有新年音乐会。我们也参加了世博会的演出,东方卫视龙年的春晚上,孩子们还跟姚明一起唱了《快乐相随》。夏天,我们每年有一次“回乡之旅”,回到老家农村,给乡亲们演出? ?
我发现,音乐真的让孩子改变了很多。他们变得热情、活泼;唱歌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闪闪发亮。他们也学会跟人打交道,自信、自尊。
音乐是润物细无声的。我相信,这种美的熏陶,也许并不会改变人生,但会让人生更丰满一些。
我也和六年前不一样了。我不会奢求他们成为一流的合唱团,那不是我的目标了,我只要他们快乐。
铁打的“久牵”,流水的志愿者和孩子。六年下来,合唱团进进出出一百多人,我一直在这里。
因为孩子们,我知道了自己的事业在教育,所以我很感谢那些帮助我找到自己的孩子们。
有时候,你会发现社会的力量远远超过个人的力量,我也没办法改变。但是,只要一想到孩子们的纯真和美好,一听到他们的歌声,我就立刻重新拥有了力量。
我是学哲学的。大家都觉得哲学很“虚”,其实哲学会告诉你,什么是生命里不那么重要的。它给你一个心理基础,让你更有力量抵御世俗力量的冲击。
我们每年需要募集55万元资金,以维持“久牵”的运转。这对我们来说有压力。我白天在一所国际双语学校兼职,晚上就在“久牵”。每天晚上9点以后,孩子们离开了,我才有一个人的空间。
有媒体报道我时说我“没房子车子,也没有娘子”。哈哈,其实我有房子也有车子,只不过房子小点,车子差点。没有娘子是真的。谈过几次恋爱,结果都吹了,因为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对方。
不过我相信,娘子总会有的。
也有人问我,说做志愿者这么多年,放弃了很多,不觉得可惜吗?
我说,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能称之为“放弃”,就是不去追求内心的梦想,不去珍惜真正爱的人,却去做不是内心想做的事,迎合不喜欢的人。没有比放弃自己更可惜的了。
“放牛班的孩子”有一份自己的报纸,叫《小草在歌唱》。我和孩子们一起,每个人都在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