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跃儿
整理|叶全新
开学第一天，有个6岁的小女孩迟到，站在一年级教室门口，老师正在大声批评她。小女孩听完，轻轻地说：老师，你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明天我可以不迟到，我迟到了可以跟你到办公室解决问题。
老师一愣，问，你以前在哪里读过书？女孩说，芭学园。
儿童最害怕被母亲和亲人抛弃，当时我失去了安全感，变成问题儿童。
那个小女孩就是上我幼儿园的，看过《窗边的小豆豆》那本书吗？书里有一个孩子们梦想的“巴学园”，我办园的时候想起这个名字，用了一年别人给注册了，才改成“芭学园”。
为什么办“芭学园”？得从我小时候的幼儿园说起。我爸是野战军的，我妈跟着他到处换房，搬过很多次家，后来搬到宁夏。
两岁时妈妈把我送到连部幼儿园一周托，把我哥送到师部幼儿园半年托。哥在那儿待得好好的，我不行，进去天天哭，一天哭到晚，没有人能让我不哭，也没人能让我吃饭。我把饭倒掉，给我饺子、饼干也倒掉，去吃煤渣、小石子、线头、树叶，抱着树边哭边啃干树皮？ ？学校通知我妈赶快把我抱回家。
现在我知道幼儿的自然属性，是所有功能都朝向生存发展，我两岁时的表现却是反生存的，那种行为来源于孩子内心的焦虑与痛苦。儿童最害怕的是被母亲和亲人抛弃，当时我失去了安全感，变成问题儿童了。
在动物中，野生的老虎和猪是最爱、最能保护自己孩子的。任何动物经过野猪的窝，猪妈妈都会冲出去把它们赶走。但是，把老虎和野猪圈养之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它们生下孩子后会把孩子吃了！研究后知道，它们这样做还是为了保护孩子。
我，就是一只小野猪吧，妈妈说我两岁前非常聪明灵光，很会说话，什么都懂，还会使坏，做错事一眨眼就赖到哥哥头上。可没到3岁我就快死了？ ？
我当时就是典型的自闭自虐型幼儿，以这种方法逃离了幼儿园。
这里对大人可能是地狱，对孩子尤其对我却是天堂。天意让我有一个小傻子的童年。
四五岁时，父亲转业到宁夏陶乐县，爸妈带我们兄妹5个，连人和家当一辆马车没装满。马车走了很远很远，陶乐是宁夏人一听就要哭的地方，陶乐陶乐，逃出来就乐。一边黄河，一边沙漠，中间一长条就是陶乐，大片的无人区。越走越没有人烟，马车上就传来我妈的大哭声。
只有我一个人在傻乐，望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尖叫。终于到了陶乐，全县城人都来接我们，也只站着两溜人。城里最好的建筑是一座打铁炉和安排给我家的土窑洞。
窑洞门口经常有狐狸站着或路过，我妈吓死了，它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这里对大人可能是地狱，对孩子尤其对我却是天堂。就像凡·高的阿尔小镇，铺满金黄色的阳光，有一种神秘的美感。到了陶乐我就只知道画画，天意让我有一个小傻子的童年。
成天疯玩，满县城的孩子人人都认识李家的傻孩子，他们给我取了外号叫“李糊糊”。我是真傻呀，没人带我玩。藏猫猫哪家要我哪家输，我把头藏在柴堆里，屁股翘在外面，大叫“藏好了”；过家家好不容易有人要我，是要我做驴，男孩一手牵新娘，一手牵我做驴状。我哥气死了，我乐死了。
6岁时，我除了画画乱涂啥也学不会，掰手指只数到5，另一手只认得大拇指不知道是几。进小学算术没考及格过。三年级我上学那书包才叫重，妈妈给我背了一书包棒棒。10根一把，很多把。比如3乘9，我要排9排棒子，每排3根，然后从头到尾数才数得到答案。
上课做什么？画小人啊。任何时候脑子里一出东西我就画，大冬天突然爬出被窝拿棍棍在地上画。
感谢我妈妈，每进一个班，妈妈都跟老师说，我这孩子有点傻，请你不要难为她，要求低点。做傻子就没人说你笨了，而且做一点不傻的事还会被欣赏。这是很好的保护。
为什么这么傻？不知道。妈妈说可能是在幼儿园里哭坏脑子了。
我们也曾是非常糟糕的父母，现在的教育方法，其实就是从我们的错误里生长出来的。
然后得说我儿子。儿子是1987年生的，他爸还在外面求学，我生孩子后满3个月就上班了，儿子扔给十七八岁的山村来的小保姆。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哪里会带婴儿？后来根据儿子的状况，我知道他可能比我小时候在幼儿园还可怜。到3岁，孩子头大身小，脖子细细的撑不住头，动不动就生病。性格更有问题，胆子小，特害羞，不敢见人。
我们又送他去一个很糟的学前班，老师讲一口陕北话，孩子字写不好、写反了，他就一把撕掉，让孩子对学习很怕。我们夫妻俩都是爱学习的人啊，拼命学过来的，孩子怎么能不爱学呢？我俩就拼命逼孩子学。到三年级他9岁，我们发现问题严重了，他不爱学还撒谎。回家说没作业，没想到老师找我，说你孩子15天没做作业了！
我们夫妻俩商量了半夜。第二天送他到一个朋友开的饭馆里打工，“从今天起你不用上学了，干活吧。”我还专门等他同学放学的时候去接他，让孩子们喊他，让他羡慕同学，自己要求上学。嘿，计划得多好，没想到孩子很安逸。第二天去接时他在剥洋葱，问他剥几个，“39个。”
现在我的教育方法，其实就是从我的错误里面生长出来的。我们也曾经是非常非常糟糕的父母，不懂儿童心理不懂教育，和学校老师一起对孩子实施折磨。有一次，儿子学习不好，老师告状找我们去挨训，晚上我跟他爸一起把儿子赶出家门，说不要他了。儿子两只小手死死地拉着门把手，我们两人一个在外拉，一个把他的手往外抠开，直到推出门外？ ？
我的傻瓜童年要比儿子幸福得多，妈妈把我从幼儿园抱回家，我的苦难基本就结束了。小学毕业全校80个孩子，只有4个考取初中，我居然是其中之一。大家惊讶坏了，满县城传“李糊糊考及格了”。
说也怪，现在学生经受不了一点压力，我们那代人，被老师骂也好整也好，竟然也能不屈不挠地发奋成才。我在高考恢复前两年作为“工农兵学员”进了银川师范美术班，后来又考进宁夏师专学了两年美术，回到陶乐教书。
先生进修回来，看到我的学生，他惊呼：李跃儿，你知不知道，你的学生不快乐！
轮到我当老师了，我是怎么当的呢？几乎所有的老教师都教我，你第一堂课决不可以笑，要制服学生，要让学生害怕。我讲课了，有个男学生在座位上说笑，我脑子一热，手上黑板擦子“嗖”一声砸过去，砸得他满头满脸粉笔白灰。
这下全班鸦雀无声了。下课我叫这位脸吓得发白的男学生跟我走，其实我心里紧张极了，也同情他，偷偷回头看他，看见他的胸口衣服像有架风车在里面鼓，我跑百米赛下来心跳就像他这样子，可见学生怕到什么程度。
可怕的画师的形象终于成功塑造出来了，后来他们形容我一进教室门，他们头发都吓得竖起来。如果必须有人到办公室找我，他们会用石头剪刀布的猜拳办法选出那个人。
我嫁给了我的同学，现在大家都叫他“胡子老爹”。在胡子还没长胡子的时候，他从学校追我到陶乐。胡子学美术史论，是个好学生，文学、哲学、音乐、美术样样好，我的文学素养就是他一手调教的。
结婚后他要写作，每天把画夹子套我背上赶我出去。我就天天画陶乐的柳树，突然有一天看到柳树活了，看到树的生命了，它们向天空伸手、呼吸？ ？我提笔就画，那画不是我画的，是我的大脑通过手，从心脏直接流到画布上了。全国第六届美展，我画了一幅陶乐的《村头和树》，版画，选中参展。
接着我又到西安美院进修一年。回家后让先生看我的画，他说完了完了，学院派就会拿走画家的心灵，你学到技术就没灵气了。从那以后真的再也没找到画陶乐柳的感觉。
我和胡子都属于有心灵之气的生命，他常常会指出本质的东西给我看。1980年我办了个业余绘画培训班，后来我家搬到石嘴山市，走到哪学生跟到哪，全宁夏都知道我的美术班很棒，连着11年学生全考上学校。
可是有一天，先生从中央美院进修回来，看到我的学生，他惊呼：李跃儿，你知不知道，你的学生不快乐！
中国传统教育的不同点就是：我们只关注教育者想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关注你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我的学生不快乐，我的儿子不快乐，当家长的不快乐，当老师的不快乐？ ？教育是一件让人类生存生活得更好的事情，为什么我们全体痛苦成这样？世上有没有一种教育，让孩子不痛苦又能学到知识？
一个9岁的小女孩到我这里学画，有天我发现她的座位下面有一滩水，原来这孩子尿裤子了。让我吃惊的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认真地在画画。她不求助，不说，不动，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 ？
太惨了，受过多少摧残才会这样？我难过死了，马上让老师买来衣服给她换上。放学时告诉家长，这家长举手就要打，我捉住她的手：“难道你不心疼她？”
我决心探索快乐的绘画方法。2000年，我第一次接触到蒙特梭利教育，被蒙氏彻底征服，发现这是人类最了不起的一个领域，而我教学生十几年居然不知道。我一头扎进去，画也不要了，单位也不要了。
我学了蒙氏又学皮亚杰，学世界上先进的教育理念。等我学完走出来，贷了10万块钱，租房子培养老师，招生，买蒙特梭利教具，招400个孩子，开始实践蒙氏教育理念。
什么是蒙特梭利教育？如果用一句话说，那么蒙氏告诉我们人类精神的自然发展规律是什么，告诉我们只能帮助孩子而不能替代、压抑、阻碍、破坏他。
而中国传统教育的不同点就是：我们只关注教育者想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关注你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真是天意指引，几乎是同一时期，我和先生都在精神上被震撼了。1999年宁夏发生“4 · 20 特大袭警案”，胡子去做案件调查，深入进去后他被吓着了，杀人恶魔是两兄弟，小时候竟是很优秀的孩子？ ？我们的教育真的出问题了？这时我又看到《小王子》这本书，我们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说：驯养我们的孩子吧！
我们决定让儿子休学一年。人都可以活一百年了，为什么不能拿一年来让他快乐呢？从那以后儿子成长得很好，我们把拿走的幸福还给他了。这证明了觉悟后的父母，才会知道怎样来爱孩子。
到2002年，根据大量教案经验和切身感受，我和胡子写了一本书：《谁拿走了孩子的幸福》。我们夫妻俩决定以毕生的努力来做一件事———教育、驯养更多的孩子，让他们从幼年开始就幸福一生。
我先生是我的军师和最有力的支持者，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家有傻妻李跃儿》，放在《谁拿走了孩子的幸福》这本书上做后记。
搞网友培训时我讲课，网友说李跃儿不傻呀。三天下来终于找到证据了，我带他们看画展，画上有一男一女两人，我说“你们看这画面上一男一女两个少女？ ？”，他们笑翻！什么“这孩子的眼睛挡着帽子”、“这孩子把碗扒着吃了”，呵呵。据说有网友专门收集“大李语录”。
真正的奇迹是儿童，是人类的幼年时期。可惜到现在中国人还没有真正重视，孩子嘛养大就好了。由孩子到家长到家庭的苦难，一直折磨着无数人，影响着无数人的生命质量，为什么不想想办法呢？
也许我就是那个开始想办法的人。我只是陶乐的一个野孩子，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就快乐，看到有天赋的孩子特想教他们，从20来岁办美术班到后来办幼儿园，终于找到了我的那条路。
这条路，就像上天给你设定的密码，想改也改不了，真的如有神助。
每个家长都希望他们的子女成人后与众不同，可是又怕他们小时候特立独行。
2004年3月，我带着3个老师9个孩子闯北京。这9个小孩还有几个月才毕业，家长不舍得他们离开，让他们跟我走，其中小的才6岁。那时许多家长送孩子来已经不是为学画，是他们的孩子成了问题孩子了。
第一次租的是小区一楼公寓房，刚把教室布置好，城管来了，限三天搬走封门，原来是邻居报告我们非法办学。当时园里已收了20个孩子，当地的家长便热心帮我找房。
到第二年，又有人来查我们，十几位家长开着大巴来了，找我到他们小区办园，还帮着买了一辆二手车。这班车可立大功了，芭学园的名气越传越远，我们的孩子最远的离校有20多里路，北大那边，中关村都有孩子送来。你看这又是坏事变好事儿了。
就在这辆车身上，我让人写了一句话：孩子是脚，教育是鞋。
现在芭学园有300个学生，100多个教职工，其中12位是厨师。
这里就是我们5次搬家后的新园，哦，当然是有执照的啦。
很多人最关心一个问题，就是我的幼儿园和别人的有什么不一样？
（记者：那天我在大巴上问路，发现有很多乘客也想了解芭学园。有个正在给女儿选择幼儿园的年轻女士说，她朋友的儿子坤在上芭学园，有天妈妈带儿子参加一个活动，在一片塑料网格模拟的土壤上种树，坤怎么也不肯动手，说，“这是假的，我们都是在真正的土里种树！”女士刚说完，车上的人马上热烈讨论，有人说孩子不听话，有人说太有个性，有人问芭学园的孩子是不是很难管教？幼小对接是否有问题？大李老师你怎么看？）
哈，那你已经知道我们芭学园孩子的不一样了。家长的思维很奇怪，每个人都希望子女成人后与众不同，可是却又怕他们小时候特立独行，难道人类精神发展是可以断裂的吗？中国古训还说“三岁知老”呢。
芭学园的孩子自己动手，挖水渠、挑水、种瓜种豆，还盖草房，这个坤宝宝已经知道树是怎么栽怎么长，就像你吃过真苹果还要吃塑料苹果吗？
家长交上来的画，跟我第一次教他们的几乎一模一样。家长们才明白进了圈套。
一般幼儿园教出来的孩子都是他律，但我们培养的是孩子的道德自律。一件事交给孩子，要么不同意，要么认真做好，这就是自律的孩子。他不是害怕你、遵从你才做，而是自己判断决定的。
芭学园的孩子确实会让大人不好意思。有个王宝宝晚上在家里对妈妈说：妈妈你对爸爸说话小声一点，如果我长大跟你这么说话，你会舒服吗？他妈妈第二天来，一边告诉我们一边笑得不行。
幼儿园都讲故事，但芭学园不一样。我们的讲法是不把故事讲完，只提供刺激，然后提问—思考—讨论。比如讲《杰克与豆丁》，一个5岁的孩子举手发言，“格林故事写得也不好！老爷爷用魔豆换了牛，杰克回家种树，树长到天上也没饭吃，他妈妈还饿着。”
这就是“智力自主”。
芭学园做的就是这个建构主义教育———为儿童建构一个良好的精神模式。比智力更重要的是洞察力、感受力、自然情感的发生能力。
建构主义教育重视打地基，你关心现在看到了什么，我关心将来看到什么。举家长的例子吧，其实对家长的培训比孩子更难。
很多家长问，“你们教孩子什么呀？”“怎么不教他认字，不教他画画？”
家长培训班上，我就用简笔画教家长画一个女孩，很快学会了。第二次我讲一个故事，让家长把故事中有特征的女孩画出来，结果交上来的画跟第一次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时家长们才明白进了圈套，因为孩子们都不照着我教的方法画呀。孩子们画的大怪鱼呀，宇宙王呀，超有想象力，家长们懂了。就像井和水，是井重要还是水重要？我们不是教打井的方法，而是教给孩子对打井的热爱，树立他自己打井的信心。这样的孩子，以后他会找不到水吗？
他忽然叫我“大李老师”。每有这样的时刻出现，我会紧紧抱着孩子，幸福得流泪。
芭学园没有大中小班，我们是混龄班，这符合人类发展的需求。难道一个家庭有5个同龄的孩子？从小生活在不同年龄段的群体里，孩子会学到更多东西。
小孩子向哥哥姐姐学习，大孩子带弟弟妹妹，保护弱小，主持公道，就像电影《小人国》（芭学园孩子的故事）里面的孩子王池亦洋那样。当然这需要很高水平的老师，所以我的老师个个都是宝贝。你看我们老师都是蹲着和孩子们交流谈话的，老师从来不说你不要干什么，只说你可以干什么。
芭学园的孩子来自全国各地，7年来已有70多个孩子毕业。一半以上是年级学校的尖子，清华附小、中关村附小、北大附小都有我们的孩子，都没问题。孩子生长特质特别好，芭学园让孩子选择上课不说话，已形成了他的关注力和习惯。家长说学校老把爱说话的孩子放在我们孩子旁边坐。
昨天还碰到一个家长，他的6岁孩子去年才毕业上小学，他说有次孩子撒谎说作业做完了，晚上他发现没做就发火。他孩子说：爸爸，我是撒谎了，但你可以选择不听。
呵呵，很厉害吧。但最好的是，我们的孩子温和、高贵，这些是多么好的品质啊。这样的品质就在孩子身上，如果6岁之前我们没有发现、展示并使用它们，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品质就会渐渐流失或被其他品质取代。
你看我们这小区，有许多外省的家长租住在这里，就为了让孩子上芭学园；年年都有家长来我们园里做志愿者，有的全家就在北京扎根了，还有的是陪着问题孩子一起学习？ ？
2000年国际上有个统计数字，问题孩子是千分之一；2010年数字变成百分之一；芭学园240个孩子中有8个疑似自闭，已经达到三十分之一。
芭学园曾经有个六七岁男孩，父母送来要我调教他，这个孩子从不跟人说话。几个月后，有一天他忽然叫我：“大李老师。”每有这样的时刻出现，我会紧紧抱着孩子，幸福得流泪。
“大李老师”就是这样叫开的。
其实，芭学园的教育理念很简单：培养易于生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