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郭文香
整理|宋晓红
我跟民警说,放心,这些年你们送了多少个跳海的人了,哪个不是全须全尾地回去的?
辽宁的一个老人,96岁了,给孙子放羊,羊丢了,他不敢回家,坐着火车到北戴河来跳海,警察发现以后,就把他送到我这儿来了。
把他在我的小旅馆里安顿好,问他,你大老远来北戴河干吗?他说不想活了,到北戴河来跳海。不就丢了羊么,多大个事儿啊,还得跳海?他说羊丢了是天大的事,肯定会挨孙子骂,还是死了算了。
我数落他,你那么大岁数了咋还没活明白?就你这把老骨头,就是不找死,死也得来找你,这活还活不赢呢,你还攒着力气来跳海,真是不着调。
打开老人的包袱一看,里面装的全是老衣,单的棉的夹的,铺的盖的戴的穿的都有。看样子他没扯白活,真是寻死来了。
民警同志说,文香嫂,我们把他撂你这儿了,你可得管好了。我拍着胸脯,放心,我指定让他回心转意。这些年你们往我这儿送了多少个跳海的人了,哪个不是全须全尾地回去的?
我寻思着,要是跟他讲大道理,那就是山顶上打井,白费力气,我得用别的招儿。
我问他,见过跳海淹死的人不?他摇头。我说我见过,他们被潮水推上岸的时候,身上啥都不剩,赤条精光地,皮肉让沙石磨得像烂地瓜,可膈应人了。
我指指那堆老衣,你要是穿着这些去跳海,还不把龙王爷稀罕死,指定就给你扒光了。你想想,到时候你光溜溜地在沙滩上晒着,多丑。再说了,你就这么死了,没人知道你是谁,随便找个地儿就埋了,孤魂野鬼的,清明冬至谁来给你上香挂纸?听我这么一说,他就像晒裂的葫芦———开窍了,不再说要跳海,往床上一躺,说肚子饿了,想吃打卤面。
老人在我的小旅馆里住下了。那些天,我的心天天吊在嗓子眼儿上,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生怕他出点啥事。老话说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他都96岁了,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事,我就得去跳海了。
当地派出所跟老人的孙子联系上了。过了些日子,老人的孙子来接他。他临走时,我拿出一双新鞋,让他换下了脚上那双露趾漏跟的烂鞋。那鞋我早买了,故意留着等他孙子来了以后再给老人家换上,我得砢碜砢碜那孙子,哪有这么待老辈的,让90多岁的爷爷拖着双挂不住脚的烂鞋上山放羊,丢了羊还得挨骂。
老人跟着孙子回家了,我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
我生在北戴河,从我家炕头到海边也就十几分钟的路。腾出家里三间平房开了旅馆。
我这小旅馆开了快三十年,像这样的事儿摊上了一百多回,我是又搭钱又搭力还得搭心思。照顾这个老人还算轻松的,有些跳海寻死的人送到我这儿来,就剩下半口气了。唉,哪怕只有半口气,我也得想法帮着他们喘哪,要不然,他们的命就扔在北戴河了。
我在北戴河活了七十年了。
我小时候,北戴河还是殖民地,外国的有钱人年年来这里度夏,冬天他们就走了,雇当地人给他们看管房子。说是看房子,其实是不能进屋的,每幢小楼前都竖了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看房子的人只能住在小楼旁边的矮房里。就连小矮房,我们这些孩子白天也是不能进的,只能在树下摊块麻袋片躺躺坐坐。
新中国成立以后,北戴河海滨成了中央首长避暑的地儿。1983年北戴河对外开放以后,全国各地的游客呼呼啦啦地进来了。
来的人太多,没有地儿住,游客晚上就躺在沙滩上睡觉,有关部门怕出事,用大客车一车一车地往外送,但不顶事,送走八个又来十个。
北戴河好水好沙好风景,咋能让游客睡沙滩?政府就号召我们腾民房开旅馆。
草厂村紧挨着北戴河海滨,从我家炕头到海边也就十几分钟的路。我把家里的三间平房都腾出来了,自己住在简易窝棚里。每间房都盘上炕,一个炕上挤七八个人。炕小,人挤人,晚上谁要是起来上厕所,尿完了回来就插不进腿、上不了炕了,只能坐着等天亮。
旅馆再小,条件再差,我们到火车站去接客人,人家照样不挑不拣,溜溜达达地就跟着来了,花八毛钱住一晚上。
我问你咋就想着到北戴河来呢,她说《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就是在北戴河跳的海。
开业第七天,我接了一个从张家口来的闺女。
那闺女人长得可俊可俊了,说话还是挺侉,看样子没出过门。我怕她跑丢了,特地为她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旅馆的地址和电话。
半夜了她还没回来。按规定,客人晚上9点以后不回来就得上报派出所。我到派出所报完案以后,跑到海边去找,来来回回找了七八趟,折腾了一宿也没找着。
第二天早上5点钟那闺女才回来,进门就扎炕上了。我问她昨天晚上咋不回来睡觉,她说找不着回旅馆的路了,就在海边坐了一夜。正说着,警察到我的旅馆来问情况。
见了警察,她坐起来,还没开口又倒下去了,我一摸,哎呀妈呀!她没气了!我使劲地掐她的人中,总算把她弄醒了。她睁开眼就说了两字儿:我饿。
吃了一碗面,她有劲儿了,说她四天没吃东西了。唉,闺女心里苦啊,父母为了给她哥娶媳妇,拿她去换亲,要她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瘸子,你说,她哪还有力气活?昨天晚上她去跳海,浪太大,跳不进去,想等浪小一点再说,结果把天等亮了,更跳不成了,这才回来。我问她你咋就想着到北戴河来呢,她说《青春之歌》里的那个林道静就是在北戴河跳的海。
警察要带她去派出所住,我拦下了,好好的一个大闺女,待在派出所算咋回事嘛,知道的晓得你们警察是在保护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啥事呢。
我不敢让那闺女再住在旅馆里,叫她跟我待一块儿,吃饭睡觉都在我眼皮子底下。
那闺女不光模样俊,手也巧,勤快,抢着帮我做饭洗衣,会贴一手好饼子。我寻思着,她心里的疙瘩就是不愿意嫁给那个瘸子,要是不把这个疙瘩解开,她早晚还得走绝路。我去找派出所民警商量,合计着想法帮着闺女退婚。
一个星期以后,闺女的哥哥和公公来我家接人了。派出所的同志叫她公公退婚,对方咬着不松口。
我说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现在是新社会,讲婚姻自由。再说了,吃豆还得挑颗圆的,人家这么好一个闺女,凭甚让你们天猫地狗地瞎配,这不是糟践人么?换亲是违法的,要是真出了人命,你就等着下大狱吃窝头吧。就这么连哄带吓唬的,闺女的公公这才写了字据同意退婚。
婚一退,闺女脸上有笑模样了,小嘴的吧的吧挺能说,一口一个大姨地叫我。她在我家住了十来天,走的时候,抱着我呜呜地哭,难舍难分的。
给跳海的人洗澡忒费劲了,七窍八洞地都让沙子塞满了,得一点一点往外抠。
这件事儿让记者搬上《秦皇岛日报》了,报纸上说我是“画中人”。我咧着嘴好一个乐,这人还没做明白咋就成仙了?
不管是不是仙,人家还就拿我当神仙使了。打那以后,再遇上跳海寻死的,医院抢救过来以后,直接就往我的小旅馆送。
有天晚上大半夜了,派出所的同志来敲门,我知道出事了。一开门,担架上躺着两人,我吓了一跳,咋了,这还集体自杀?
跳海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焦黄的头发披得满脸都是,大鬼似的。
闹得动静不小,把住店的客人吵醒了,起来一看,哎呀妈呀老板娘,你咋白天住活人,半夜抬死人?我要退房。有一个退的,都跟着要退。
退就退吧,我没有三头六臂,管得了想死的,就管不了想活的。就这么着,住店的客人全退房跑了。
我招呼着把两姐妹抬进屋搁地上,把男人们撵出去,让我闺女帮着给那两姐妹洗澡。
那姐俩真是不想活了,跳海前还吃了安眠药,在医院里抢救的时候又是灌肠又是洗胃,折腾得连拉带呕,整得身上臭烘烘滑溜溜的。
给跳海的人洗澡忒费劲了,七窍八洞地都让沙子塞满了,得一点一点往外抠。再加上她俩还没清醒,身子死沉死沉,翻都翻不动。那会儿我做了子宫切除手术还不到10天,虚得吃饭都端不住碗,可把我累坏了。
好不容易把她俩整干净了,抬上床,我吩咐闺女,别给她俩穿衣裳,让她们光着,省得她们醒过来再跑出去寻死。闺女捂着嘴笑,妈呀,你可真有招儿。
没招儿行么?上次天津的那个女孩,好不容易给她换洗干净了,她爬起来又往海边跑,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摁住。
再回屋时,只见她们撸着胳膊正在找血管,想割脉。我真生气了,可劲儿地骂。
天亮以后,姐俩醒了,我端了一盆小米粥让她们吃。
姐姐动筷子了,妹妹闭着眼不张嘴,我单腿跪着一口一口地喂。姐姐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往碗里掉。我问她,想妈了不是?她摇着头说,姨呀,我妈从来没像你这样待我们。
我说你傻不傻啊,还真当自个儿是蝈蝈,扔草地里就能活?哪个孩子不是爹妈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把大的?你们倒好,不想着报答养育之恩,还往你爹妈心窝上捅刀子,忒忘恩负义了吧。要是昨天晚上没人救你们,这会儿你们指定在黄泉路上扑腾呢,你们要是死了,爹妈这辈子就啥也没有了。
妹妹呼的一下坐起来了,我们死了他们才高兴呢,反正我们是没有出息的,不如死了算了,省得将来给他们丢人。我心里一乐,成,你只要开口说话,就还有救。
我把空碗送出去,再回屋的时候,只见她们撸着胳膊正在找血管,想割脉。我真生气了,可劲儿地骂,北戴河是欠你还是该你了?你们是祸害自己还是祸害我来了?我爹妈80多岁了,还病着,我撂下他们不管来照顾你们,我动了手术才几天,肚子疼得像猫咬,你们还折腾我,这不是坑人么?
我骂呀骂呀,把自己骂哭了。小姐俩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说,姨呀你是好人,我们不在你这儿死,回北京去撞汽车。我更来气了,咋地,你们折腾完我还不够,还要去祸害别人?你们要是我闺女,非把你们剁了喂狗。
也怪了,你跟她们讲道理,她们跟你拧,你一骂,她们毛也顺了,尾巴也垂了,不再闹腾了。
姐俩在我家住下了。白天我陪她们玩扑克,晚上跟她们躺一盘炕上唠嗑,唠着唠着把她们的心病挖出来了。
她俩19岁,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读完初中后到北京上学,班主任就是她们的妈。父母对她俩要求忒严,特别是当妈的,成天逼着她们学习。俩孩子从小松快惯了,受不了父母的管束,觉得活着太累,就一块儿来北戴河跳海。
我说多少钱能买回两条人命,能买回你当爸的机会?俩闺女要是死了,你还能活不?
过了几天,她们的爸来接闺女了,开着私家车来的。
她爸站在我家门口,撩着门帘子问,谁是老板娘,我来结账。我赶紧迎了出来,哪有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结账的?有话你进家来说。
进了门,他掏出一沓子钱,我该付给你多少?我说住宿费、护理费、饭费这些咱都不要算了,你看看我的旅馆还有人住不?俩闺女抬进我家的时候气儿都喘不匀,我拖着个病身子照顾了她们这些天,你说你该给我多少钱?多少钱能买回两条人命,能买回你当爸的机会?你那俩闺女要是死了,你还能活不?
他低着头啥也不说。俩孩子批评他爸,真没礼貌。我们需要的时候你和我妈在哪儿?是郭姨一勺一勺地喂我们的。我一听笑出了声,这孩子,还知道捧臭脚呢。
回去的时候,俩闺女搂着我,姨呀,别忘了在北京你还有两个女儿。六年以后,秦皇岛电视台跟踪采访,找到俩闺女和她们的爹妈,做了一档节目。那会儿,她俩都大学毕业成家了,活得挺好。主持人问她们的爹妈,这么些年了咋就没想着到北戴河看看郭文香大姐,闺女她妈刷地眼泪就下来了,谁说不想呢,车票买了好几回都退了,不敢去,怕看见海。
北戴河一年到头也就热闹三五个月,开家庭旅馆也就这段日子能挣着钱。这些年了,凡是遇上有人跳海,只要往我的小旅馆一送,那指定是送来一个跳海的,吓走一拨住店的。哪年不送来五六个?人一送来我就得把什么事儿都放下,可是没少耽误挣钱呢。那些跟我一起开家庭旅馆的乡亲早就发了,盖楼的盖楼,买房的买房,我还是那几间平房。
跟我一见面他就说,郭姨,我也想跳海。我说大海没盖,想跳就跳吧,我指定不去捞你。
2001年,我去《实话实说》做节目。崔永元问,你用啥去说服那些跳海的人断了轻生的念想?我说还能用啥,用心呗。我就念了六年书,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也就会个实话实说,以心换心。
有个河南的年轻人,没考上大学,父母整天唠叨,说他将来肯定找不到工作,没有出息。他在家里待不下了,来秦皇岛打工。干了几个月,老板跑了,他一分钱工资也没挣着。带来的钱花光了,想回家又怕父母唠叨,憋屈坏了,见报纸上登着我的事儿,拿着报纸就找我来了。
跟我一见面他就说,郭姨,我也想跳海。我说大海没盖,你想跳就跳吧,我指定不去捞你,因为你不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有志气的人再难也能想法儿活,哪像你,被苍蝇蹬了一脚就想寻死,没出息。
他在我这儿住了几天,我得赶着到北京开人代会,让派出所把他送走了。去北京前我给他爸打了个电话。我在电话里说,不要光指着孩子当科学家,再好的草地上也有瘦马,你那孩子没有当科学家的能耐,也得活不是?你们要是把孩子逼死了,可就连这样的儿子都没了。再说了,孩子好孬都是你们自己生的,要是当爹妈的都轻视孩子,他们在别人眼里不更贱了?这些话都是从心窝里拽出来的,他们咋能听不进去?
这些年我算是练出来了,知道咋开导人。你们杭州有个闺女失恋了,想不通跳了海。送到我这儿来以后,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哭我也哭。她问,你哭什么?我说,你这么年纪轻轻就想着死,我心疼啊。她说我又不是你女儿。是啊,不是我女儿我都得哭,你要是寻了短见,你爹妈还不得哭死?
陪着他们哭,有时候比说什么都管用。要挖藕,腿上就得沾泥。哪个来跳海的人不装着一肚子的苦水?你陪着他们一块儿难受,才能走进他们心里边。
碰上那些邪性的,我也有招儿治他们。
十年前,哈工大有个女学生跳了海,被两个游客救了。也怪不得那女的要寻死,她谈了个对象,为了两人能在一起,她毕业以后放弃留校,去了男方的家乡工作,想不到那男的不厚道,跟别人好上了。
我给那男的打电话,告诉他女学生为他跳了海,叫他来我家接人。他过了好几天才来,进了门瞅都不瞅那女的一眼,说话还难听:我又没推她去跳海,死了关我什么事?
你说,就这德行我能不骂?你把人家闺女毁了,就不觉得愧疚?就你那样儿,长得还没有三块豆腐高,人家哪点配不上你?你德没学好,将来指定做不了好人。我告诉你,她要是死了,我就上法庭作证,说是亲眼看见你把她推下海的。那男的挨不了我的臭骂,赶紧地把女学生送回家了。
开口就要三千元钱买飞机票。他说你救了那么多人,咋就不救我呢?我说你还有救么?
上了一回崔永元的《实话实说》,我的名声可大了。名声一大,什么事儿都能遇上。
那天来了一男的,进了门就从裤衩里往外掏钱,说是那些钱他用不上了,都给我,让我去帮那些跳海的人。我问,你把钱给了我,你不活了?他说遇了车祸,法院判得不公,太憋屈了,他这就去跳海。
奥运会的时候,秦皇岛有个足球赛场,江苏的一个男孩到秦皇岛来看比赛,钱丢了,没法回家。那几天秦皇岛电视台正在播我的事儿,他看了电视,到北戴河来找我。一开口就要3000元钱当路费。他说要坐飞机回家。我问他,你家在美国啊?我都没坐过飞机呢,凭啥你要飞着回去?你要坐飞机,也成,让政府帮你,你现在就跟我去派出所,核实一下身份。他瞪了我一眼,你救了那么多人,咋就不救我呢?我说你还有救么?
还有更恼人的事呢。一个两腿残疾的人,爬着到我这儿来求助。我见他可怜,把他安顿在小旅馆里,管他吃管他住。过了几天我上街买菜,见着他了,你猜怎么着?他甩着俩胳膊不瘸不拐走得欢着呢。我撵上去,把他拦住了,你没病没灾的瘸个啥嘛?
这些年成天救这个,帮那个,钱咱是没挣着多少,倒是挣了个好名声,政府夸我是“北戴河的金名片”,还让我当了全国人大代表,乡亲乡邻管我叫“老解决”、“活菩萨”。
老乡们说得可有意思了:我们有困难找警察,警察有困难找郭文香。
《大众文学》说得更绝:北戴河有三宝,绿水金沙文香嫂。你听听,我成了咱北戴河的一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