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久后便开学了。
放学后的辛惠明，骑单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有同学也骑单车随在他身侧，追问他一些暑假学跆拳道的事。
暑假辛惠明在跆拳道培训班报了名，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去练习。
要问辛惠明为什么要学这个，他自己也答不出。只知道身体里有股力量充斥在周身静脉里，叫嚣着，蠢蠢欲动。
似乎在急于发泄，急于长大。
“阿明，学跆拳道累不累？和人对打练习的时候，是不是真枪实弹地来？现在你身手如何？能不能打得过高三那个足球队的恶鬼？”
辛惠明瞥了对方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升入了高中，但周围的人和事几乎没变，仍是乏善可陈，日复一日，百无聊赖。最后他只道：“寒假你去报名，亲身体验一下得了。”
“呃，升入高中了，功课很吃紧的……”
辛惠明不再理他，加快了单车的速度。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烈烈的引擎声响以及一串熟悉的笑声。来不及回头，一辆重型摩托车擦着辛惠明身侧如飓风般掠过。
他眼尖地看到坐在后座的人影——
火红的衣裙，飞扬的长发，她抱着车主的腰，整个人儿几乎都贴在了人家背上。
她笑声是那样放肆，姿态是那样招摇不知羞，那火红的衣裙翻飞，几乎吸引了半条街的行人注目。
“何方神圣啊……”路边小男生呆呆望着那背影，几乎要五体投地合十朝拜。
一股怒气陡然升起，辛惠明追了上去。
明知是徒然，他仍是把单车骑得飞快。她的方向是他们住的小区。辛惠明瞧得分明，倒想瞧瞧，她能在自家门前玩什么花样。
结果，她到底是畏惧父亲的，隔着自家院门老远，那摩托车便早早地停下来。她跳下车，豹纹头盔丢到车主怀里，笑道：“谢你了，再见！”
车主只是笑，朝她摆摆手。
她也摆摆手，笑着转了身，跳跃着朝家门口跑去。
她考进KT美院，如今是大学新鲜人，瞧上去却是自由自在得很。
于先生怕她太过贪玩，不愿放她自由，硬是让她做走读生，每天坐近一个小时的地铁上学放学……可她这野马脾气，岂是别人管得住的？
辛惠明沉着脸，驱车追过去。
她意识到身后有人，回头瞧一眼，一笑，“放学啦？”
“嗯。”
他低着头不看她，车速却放缓了，随在她身侧。
“朗朗最近好吗？会到处乱爬了吗？学会喊人了吗？”
看出来，她是真心喜欢小孩子。辛惠明瞄她一眼，嘀咕：“哪有那么快。”
“哈，我可迫不及待要听他喊我姐姐呢！”她抛起肩上的包包，又接住，转步和他面对面，倒退着走，“要不你替他喊两声？”
辛惠明面皮抽了一下，微微抬眼，“垃圾筒。”
“啊？”
“你身后。”他抬抬下巴，隐约一个笑。
她回头瞧一眼，也笑起来，“对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辛惠明。”
“哦，明，朗……好名字呢。”她点点头。
你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在心里默默地嘲弄，一个是非分不清的家伙，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于弯弯走到家门口了，朝他摆摆手，便跑进了院子里。
辛惠明待她背影消失，方垂下眼。
这些日子，每次经过邻家门前他都下意识地朝里张望一眼；时不时躲在阳台上窥视，运气好的话会看到她哼着歌晾衣服，运气差的话，只能看到主人那个孤零零立在那里的画架。
果真是中邪了吗？
满大街都是神采各异的女孩，在他眼里，却是没有任何不同。
为什么那人却总是无缘无故闯进他脑海里？
晚上，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那支竹笛，拿在手里反复摆弄。
笛身已经褪了色，尾端已被抚摸得有些光滑。辛惠明端详半晌，把它附到了嘴边。
竹笛吹出呜呜声响，压根不着调，难听死了。
他失了耐心，把它丢到枕边，百无聊赖地躺到床上。
张开眼睛，隐约看到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笑颜。闭上眼睛，却附过来两瓣玫瑰般的嘴唇。
是那晚的月亮太圆了吧……
一定是那晚的月亮太圆太亮，才会让他变得这样不正常。科学家证明，满月的月亮会放射一种古怪的元素，使人发狂，甚至会化身为人狼。
是那晚的月光，让他心里生了魔。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等到意识清醒，辛惠明听得分明，正是阳台处传来的细微声响。
慢慢地起了身，他光脚踱到阳台上，静静张望。
一颗小石子“嗖”的一下飞过来，轻轻打到了隔壁的窗子上，发出“喀”的一声响。
辛惠明心跳怦怦加快了。投出石子方向他瞧得十分清楚，月光下，院子外面站了一个人。那人身段十分修长，颇为瘦削，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之后隔壁阳台的门便打开了，有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朝着楼下的人打手势。
辛惠明躲匿在暗处，冷冷地望着。
她小心翼翼地顺着阳台爬下，攀住排水管，慢慢下移，跳到院墙处——
之后她像是走钢索，双手张开，招摇地漫步在墙头。
辛惠明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暗夜里放肆的女孩。
她的身体在月光下舒展，仿佛做秀似的，把高墙当作自己的T型台，招摇之至。
这样的秀，是做给谁看？三更半夜，又是为了谁犯这样的险？辛惠明捏紧了拳，看着她慢慢走到院门处，俯下身，攀住铁门，轻轻一跃。
轻盈的身体好似一只大蝴蝶，落进了那年轻男孩的怀里，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胆大妄为！
只有坏女孩才会做出那种事。半夜三更，为一个男人偷偷溜出去！
辛惠明焦躁不安，回来踱步。
该不该跟过去？该不该跟过去？
这问题跳进他大脑之前，不待理智做出判断，辛惠明便攀住了通往楼下地面的排水管，身体飞快滑下，攀住墙头轻轻一跃。
他站在自家院子里，身体紧贴着院墙，心跳似乎快要跃出喉咙。
那两个人的声音在夜晚越发的轻。
“弯弯，手机为什么关机？”
“大魔王作祟，他把我的手机没收了！”
“为什么？”
女孩轻哼了一声：“他限制我交友，限制我生活费，规矩越来越多！”停了停，嘀咕，“迟早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的！”
“弯弯，你、你想离开？”
男孩的声音有些惶急，那惶急像是看不见的病毒，漫及周遭，传染了辛惠明。
他默默地敛起眉。
“是他太气人了！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看中了一件新款鞋子，想买，可是他连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扣，还不准妈妈给我零花钱！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她气呼呼，“我想过，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去找舅舅，反正只有妈妈和舅舅疼我。”
男孩呼吸轻轻的，“弯弯，你真的想走吗，你舍得这里吗？”
女孩又沉默了一下，忽地嗤声一笑，“小松，你是不是想问，我舍不舍得你？”
辛惠明越过铁艺院门去看，月光模糊，她两手附在嘴边呵气。可以想象得出来，说着这样的话，她的小脸一定红通通的，眼眸一定比星光还要明亮。
男孩瞅了她半晌，到底没有说话，俯脸轻轻印上一个吻。
辛惠明一直看到他们吻别，悄无声息，心跳疾速，眼底深处燃着小小的焰火。
这样的夜半相约，绝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也许他该出手。
几天前的一次英语测验，成绩出来了。
辛惠明一向是班上前几名，这次英文测验试的成绩却十分离谱，老师有些意外倒也没说别的，只说下次努力。
试卷拿回家，辛父看到那成绩，实在忍不住错愕，“小明，这次成绩……似乎，似乎退步不少。”
“是很多。”坐在沙发上的辛惠明，神色平淡，慢慢道，“也许是高中成绩吃紧，有些跟不上。如果一开始就跟不上，以后恐怕会越来越吃紧的吧。”
“……”
既然分析得头头是道，那就加把劲呀。辛先生瞧着儿子，无语。
这个儿子一向有主见，打小没犯过什么大错，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时倒讪讪的，好话坏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辛惠明瞧了父亲一眼，耸耸肩，“实在不行，找个家教。”
“啊，你愿意吗？”
“这个，似乎不愿意也不行。”辛惠明侧侧头，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不过找家教的事稍后再说，我加把劲儿，试一试。”
辛先生拍拍儿子的肩，笑着点头。
当晚，辛惠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临近零点时分，他终于听到隔壁传出小石子敲击玻璃的声响。
辛惠明抓过早已放在书桌上的相机，轻手轻脚出了门。
任性的于弯弯，花心的于弯弯，这次不知中了什么邪，和这个男人一直没有断了来往。辛惠明偷听过他们无数次对话，得知他们以前就是高中同学，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大学，都在本市。
据辛惠明所知，这两个人在高中的时候并不熟。不知怎的，分别去了不同学校，反而兜在了一起，交往亲密起来。
“弯弯，上次你说，那个学长约你出去玩，你去了没有？”
“去了。”
她周身都是满不在乎的意味，伸脚踢着路边的石子。
等半晌，见身边的人不说话，于弯弯笑起来，“不是单独两人啦，一起去玩的还有另外两个男生。”
“哦。”
他又不说话了。于弯弯停步，侧着头，一头长卷发像云一样浮在她的肩上。两人注视许久，她率先笑起来，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
过半晌，男生轻轻地松开她。
“怎么了？”她低声问，“你不开心了？”
男孩忽然四下里张望一眼，低声道：“我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他声音更低，“似乎还有什么光闪了闪。”
“什么呀。”弯弯吓了一跳，过半晌，又笑了，“三更半夜哪有什么人，小松，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呀？”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
“小松，以前的你可是三好学生，我和你虽然座位一前一后，可是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吧。”
“嗯……”
她整个人都附过去，吃吃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小松，你是不是那时就喜欢我？”
男孩抱紧她，脸埋进她的肩头，“喜欢。”声音低低，蕴满情意。
隔得不远，辛惠明缓缓放下相机，低头凝视自己的手。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自己。
有些事，在考虑对与错之前，他就已经放手一搏。
“昨天半夜，听到楼下有动静。”
早餐的时候，辛夫人把盘里的吐司递给儿子，问：“小明，是你吗？”
辛惠明点点头，低头吃东西，“是我口渴，下楼喝水。”
“你这几天，似乎总是半夜口渴呢。”
“生长发育期，半夜口喝肚饿都是正常的。”辛先生抱着小儿子耐心哄着，百忙中回头朝他们母子一笑，“小明，以后自己备好水，你妈妈这几天睡眠不好，莫要半夜吵醒她。”
“知道了。”
辛夫人扬扬眉，没说什么。
今天是周末，阳光十分充沛，早餐过后，爸妈便带着朗朗出门晒太阳去了。辛惠明独自在家，对付功课的同时，始终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大门打开，车库门打开，之后便是汽车发动的引擎声。
辛惠明了如指掌，周末的于夫人，会找她的老姐妹们打牌，于先生充当司机送她去，之后便去做自己的事。于先生每逢周末必会消失，这习惯风雨不改。
他们的女儿，则是大清早便跑得人影不见。
周末是她唯一的自由日，她珍惜每分每秒，不到晚上十点，是不会进家门的。
院门上锁声传来，之后，再次响起的是汽车引擎声，终于驶走了。
周遭一片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里，辛惠明打开抽屉，取出一叠照片，垂眼一张张翻过。
手托在额上，他边翻看照片，边陷入了沉思。
上午九点钟，辛惠明从自己的床底下拖出一只折叠梯子，搭到两家的阳台之间，轻手轻脚，顺着梯子爬了过去。
从阳台通往她卧室的门，轻轻一扭便开了。如他所料，她没有锁门的好习惯。
心怦怦跳着，莫名地喘息急促。
她的卧房，她的卧房。
辛惠明望着眼前的房间，一时有些移不开眼睛。
毫无疑问，这样的卧房是属于一个女孩。
墙壁涂成绿色，挂了许许多多的画。每幅画的左下角都有于弯弯的签名。
主人是多么自恋啊，偏偏那么多漂亮的画摆在一起，没有丝毫凌乱之感；墙角的地板上堆满绒毛玩具，大大小小，热闹非凡，窗帘和床被都是柠檬黄，看上去很舒适；床头贴着许许多多明信片，辛惠明端详明信片上的风景，好多都叫不出名字。
他从没见过这样随意而美丽的卧室。
如果这个房间可以按比例缩小就好了，一直缩一直缩，缩到鞋盒大小，他可以搬回家。她也变得像小宠物大小，他可以看着她在里面走动，听音乐，画画，睡觉……
辛惠明想着想着，心底泛柔，嘴角凝起一道柔和的弧度。
可是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是和温柔不搭边的。
辛惠明只犹豫了几秒，瞬间铁石心肠。他走出这间卧室，下楼，拿出自己带来的照片，双面胶圈咬在嘴里，一张又一张，把照片贴满了整间客厅。
打量着自己的杰作，辛惠明的表情十分平静。
离开于家的时候瞧了瞧时间，不过是十来分钟。这十来分钟会带来什么后果，在做这些之前，他已是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