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昏时分，晚饭之后。
辛惠明在卧室里逗着朗朗玩，刚刚学会爬的小孩，竟也顽劣得不得了，辛惠明原本抱着他坐在书桌前，后来电脑键盘都被朗朗掀到了地上。
辛惠明对小孩子没耐心，把朗朗丢回床上，任他乱爬。
窗子打开着，他时刻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吹进来，掺杂了些许凉意，辛惠明喉头发痒，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感冒。想了想，担心朗朗受不住冷风，便抱着他去塞给了妈妈。
“感冒了？”接过婴儿的时候，辛夫人听到儿子咳了一声，这样问。
“好像有一点。”
“赶紧吃药，莫要传染给朗朗。”说话的是刚走进来的辛先生。
看儿子有些爱搭不理，辛先生心下一软。自己最近光顾着小儿子，对这大儿子着实是有点忽略……
他转头去找来感冒药，给儿子送了过去。
走进儿卧室，却见阳台的门开着，辛惠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明？”
辛惠明回过头。
“来，吃药。”辛先生把药片和水杯一并递了过去。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了争吵声。
辛惠明有些心不在焉，接过药片吞了下去，脚步却没动。辛先生凝神听了片刻，拍拍儿子的肩，“别人的家事，莫理会。”
“——你知道？”辛惠明转过头来，眼神闪烁不定。
辛先生摇摇头，“下班一回来，就听到那边吵翻了天。”他年轻时在国外住过很长时间，处事十分西式，不爱探他人隐私。见儿子似乎有些好奇，不该说的却毫不透露，最后只道：“小明，功课吃紧，你早些休息吧。”
辛惠明点点头，看着父亲出了门。
隔壁的争吵声越来越响，于先生的斥责，于夫人惶急的劝慰，女儿暴烈的顶嘴。
之后是甩门声，嘈杂的摔东西声，再然后，阳台的门也开了，有人影扑过来，伏在一只旧藤椅上嘤嘤哭泣。
她的长头发都散在了地下，肩头越发显得单薄柔弱。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隔壁阳台上的人影。
辛惠明身在暗处，侧头瞧着她，一眨不眨。
之后她的妈妈过来了，走到她身后，急声道：“弯弯，弯弯，你赶紧去跟你爸道个歉呀。”
“我干吗要道歉？”她几乎一下就跳起来，捏拳叫嚷，“我受够了！他什么都不准！不准我出门，不准我交朋友，不允许我住校，连零用钱都限制！”
“可是，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就是我和小松，怎么了？”弯弯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我是在和他交往呀，他高中时就喜欢我，现在都大学了，我难道连和男孩子交往的自由都没有？”
“弯弯，你谈恋爱，可以跟爸妈说，干吗……干吗半夜……”
弯弯别开脸，气鼓鼓，“白天有课，晚上门禁，除了偷偷摸摸，我连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辛惠明始终望着她，眼神移不开，看着那剔透的泪珠，凝在下巴上，滴落下去。
他想过后果的，想过后果的。明明这后果与他所料无异，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么不舒服？
弯弯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于妈妈思忖一下，便避开了。临走把阳台的门关起来，留一个小小空间给女儿。
“小松，”电话一接起，她的声音就变了，委委屈屈地道，“晚上你不能来了，大魔王已经发现了这件事……不知道是谁偷拍了我们的照片，把照片贴到了我家里，到处都是……”她恨恨道，“我哪里知道是谁？什么？我惹了什么人？哪有！我能招惹谁？！”
说着说着，有些不耐烦，她盘腿坐在藤椅上，敛眉，“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向大魔王妥协的！他？他肯定在学校里安插了眼线，我是不能逃课的……小松，我很想你，以后大魔王一定会监视我的，怎么办……”
再聊几句，她越发不耐，匆匆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楼下传来喀喀喀的嘈杂声音，是于先生在换锁。被不明人士登堂而入，这可不是件小事。
弯弯闭上眼睛窝在藤椅上，一时无精打采。
罗蜜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只会在小说戏剧中出现。
她倒没有梦幻到去追求那些东西。可是，情正浓的时候被这样硬生生拆开，这天杀的感觉，真讨厌极了。
便在这时，她听到有道离得很近的声音传来：“喂。”
弯弯吓了一跳，半晌才瞧清是隔壁的男孩。
他站在那里，神色十分平定，淡淡问：“你被家人禁足了？”
“一边儿去！”弯弯没好气。
“哭有个鬼用。”辛惠明瞅着她，似笑非笑，“不开心的事别去想了，不如，我教你玩游戏？”
“你懂什么？”哪有闲工夫陪小孩玩游戏。她横了他一眼。
那眉梢一挑，别样的风情。
辛惠明瞅着她，心跳很没出息地加重。
“我也有烦恼啊，”他翘嘴一笑，“近来英语考得很烂，爸爸要给我请英语老师呢。”
她嗤笑，真是邻家少年之烦恼，随口道：“英语有什么难的。”
“哦……”
他这个“哦”字，咬得分外抑扬顿锉。可惜弯弯全然没有注意。辛惠明目光闪烁不定，续道：“我记起来，你英语很好，倒不如……你来做我英语老师？”
“没兴趣。”
她眼也懒得抬，一脸不耐，估计心思压根不放在这里。
“反正你也被禁足了，哪都去不了，”辛惠明不顾她冒火的眼神，闲闲地续道，“——来帮我补习英语，还会给你爸留下好印象，不好吗？”
于弯弯神色一动，转脸望过来。
“再说，你若是帮我补习，就有一个好借口，到时候你若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打掩护。”
辛惠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知道她生平最大的兴趣就是玩，贪恋刺激，肤浅得要命。他也知道这些话对她有多么强大的煽动力，“如果你不想对于叔叔开口，我去帮你讲。”
于弯弯擦掉脸上残留的泪，敛眉望着他，“……你怎么说？”
果然，鱼儿上钩。
“就说我英文成绩太差，让你每晚帮我补习。”
于弯弯低头思索。
辛惠明望着她，弯起嘴角笑。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很快便临近寒假。
一到冬天，湖里结了冰，四周的树木光秃秃的，却另有一番郁郁的美。今冬是暖冬，阳光始终温吞吞的，像是怀了少年人的心事。
这天辛惠明放学回家，看见有人站在他家门口。
离得近了，一眼认出那人，辛惠明盯住他，缓缓停步。
“你是辛惠明？”
那男生笑得十分温文，其实一点也不讨厌。
他走过来，温声道：“我是弯弯的……朋友，我听说现在她在给你补习英文？”
她给辛惠明补习很久了，每天晚饭过后都会去辛家。
见他点头，那男生仍是微微笑着，“她近来很忙，我见不到她，也不便去她家里。”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只盒子，递了过去，“这是她不久前看中的一双鞋子，虽说现下是迟了些，但我总算还是买了来。麻烦你代我送给她，好不好？”
辛惠明哦了一声，无可无不可，接到了手里。
就便在这时，一辆苹果绿的小POLO远远地驶过来，风驰电掣，很快便停到眼前。
“小松！”
一道橘色人影跳下车，笑着朝男生奔过来。
男生望着她，还来不及反应，温香软玉已抱了个满怀。
辛惠明眉一挑，瞪过去。
“你来找我吗？”穿着一身橘色风衣的于弯弯，眉梢眼角全是笑，“来得正是时候，小松，你看，我买了新车！”
闻者怔愣。
新车驾驶门打开，走下来一名男生。于弯弯拖着小松跑过去介绍：“这位是我学长，前不久是他帮我介绍，给一家新公司的大堂画壁画，才得了这笔报酬！”
辛惠明在旁听着，瞪着这个手眼通天的家伙。
那学长打过招呼，笑着摆手，“好了弯弯，我帮你把车送回，任务完成，明天见！”
“嗯，谢谢学长，”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转头面对身旁的男孩，“小松，这个寒假我要学驾驶！”
小松望着她开怀的笑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弯弯围着新车转了一圈，兴奋的情绪稍缓，忽然叹口气：“待会儿大魔王下班回家，我又得挨削了。”
小松闻言，禁不住微微一笑，“你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大手笔，也难怪会挨骂。”
“我才不管呢。”弯弯哼了一声，“这到底证明了我有能力，前些日子他还克扣我的生活费呢，连双鞋子都不给买，这下我偏要瞧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小松神色动了动，垂下眼。
“对了小松，你找我有事？”她眼尖地看到了辛惠明手里的盒子，“小松，刚才看到你递给辛惠明，那是什么？给我的吗？”
小松抢先一步，把盒子抢到了手里，笑，“没什么，没什么。”
“不是送我的吗？”
“不是。”
小松只是摇头，于弯弯盯着那只包装十分精致的盒子，一时狐疑。
“不是什么礼物，弯弯，我只是来看看你。”小松低头笑着，把盒子装进肩上的背包里。
“哦……”
辛惠明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定定瞧着这一幕。
有人喜，有人悲。
有人，连喜悦和悲伤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局外人。
于弯弯做辛惠明的老师很久，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家伙绝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
她口语过分流利，讲起语法来也是又快又急，每次讲完便布置一堆习题丢给他。
余下的时间，因为不想一个人回家闷着，便仍是留在辛家，占据了他的电脑玩网络游戏。
网络游戏是辛惠明教她的，生性喜欢外出游玩的于弯弯，原本不喜欢天天在室内面对着冷冰冰的电脑。自从学会网游，倒也生了不少乐趣。
有时候玩得烦了，便跑去阳台打电话，一讲便是半多个小时，也不去想会不会影响辛惠明的学习。有时即使是在讲授功课的时候，她一收到手机短信，便立马把课本丢去一边，低头径自接收回复。
每逢这时，辛惠明便想把她手机丢去外太空。
这个假期，于弯弯白天学驾照，晚上来他家教功课。之前对她买了新车的事，她父亲本来恨不得把车给她烧掉，后来见她认真考驾照，想想也不算坏事，便由她。
于妈妈倒是为女儿骄傲，年纪轻轻便靠一己之力买了车，她的女儿比同龄人优秀许多，她有骄傲的本钱。
只是……她还是太放肆了……
“辛惠明，今天我有朋友过生日，你帮我打掩护好不好？”
辛惠明从课本里抬起头。
于弯弯正瞅着他，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嚷着拜托拜托。
小狗似的。
辛惠明瞧着她，敛起眉，“你是那个叫什么松的朋友？”
“什么松？”她迷糊地重复，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小松，哦，不，不是他啦。”
辛惠明一动不动盯着她，“你交了新朋友？”
她一怔，神色动了动，随口道：“是小松不理人嘛，寒假都过去一半了，他连个电话都没有，我干吗非要挂着他？”
辛惠明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这么快，就放弃了？真是懦夫。他在心里嘲弄着那家伙，顺便鄙视这个花心的女人。
“你男朋友像转风车一样换来换去，不怕惹祸上身吗？”
“见鬼了，什么祸？”
被偷拍照片，默默告到你家人面前，让你被禁足，哪里也去不了。
辛惠明盯着她鱼儿一样无知的眼睛，心里恶毒地转着念头。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这家伙心太野，她满脑子一堆草，只有偷跑出去玩儿去谈恋爱。
她可真是浅薄无知啊……
问题是，即使她是这样一个无赖，他还是满脑子想着她。
辛惠明咬咬嘴唇，心有不甘。
“你干吗瞪我呀！”她注意到他古怪的目光，伸肘撞了他一下，又抓住他的胳膊摇一摇，“小明，小明，拜托啦，让我出去一会儿好不好？”
室内很暖，他只穿了一件白色涂鸦T恤，她的双手缠在他****的手臂上，一时间皮肤都惊起一层酥麻，心跳疾速。
不行，再这么拖拖拉拉的，他他他——
会化身禽兽的……
“你先放手。”
“啊？”
“你先放手！”他加重语气。
是该用力拍掉这双要命的小手，可是竟然动也动不了，视那双柔腻的小手为蛇蝎……
弯弯也反应过来，随手松开，又把他的课本合起来，阻止他盯着课本不理人，“小明小明，我保证只出去一会儿，拜托拜托啦，小明……”
这个聒噪的女人！
“打掩护可以。需得半个小时就赶回来，需得我陪你去。”
听着这样的回答，她表情瞬间失望透顶，“——你要跟着去？”
辛惠明点点头。
怎么……会觉得这个老女人这么可爱呢……辛惠明好想伸指刮她的鼻子，禁不住声音泛柔：“现在都这么晚了，若是掩护不好被你爸发现，挨削的可就是我。”
“可是——”
“若是我陪你去，就算被发现了，到底还有我陪着。”
她睁大眼睛，“你陪着又怎样？”
“我是男人啊。”
他答得理所当然。于弯弯怔了半晌，然笑得东倒西歪。
“你笑什么？”
“哈哈，你才多大，十六岁？十六岁的男人，哈……”
辛惠明紧紧抿起嘴角。
心里冒火，可是很清楚此刻自己万万不能发脾气。只有小孩子才会纠结于年龄问题。
“小明，你太可爱了。”她两手揪住他的耳朵，笑着啾了他的额头一记。
辛惠明来不及躲开，手一抖。
“那，我们一起出去，然后分头行事！”
她笑得很鬼，天生不安分，就爱找刺激。
辛惠明神色阴晴不定，压抑住狂烈的心跳，直想揪住她好打一顿屁股。
轻哼了一声，心想鬼才跟你分头行事。
辛惠明率先顺着水管爬下了阳台。
抬头看她，面容模糊不清，隐约看到她伏在阳台上，手在发抖。
他抑制住笑意，压低声音：“……不敢吗？”
“有什么不敢的。”
她声音小小的，动作却小心极了。
不是没有爬墙的经验，委实是，二楼阳台不低，加上四周昏暗不明，她怕一个失手小命不保。
“抓紧水管，那里有固定板，你可踩住。”辛惠明小声地做着指挥，“莫要怕，我会接着你。”
蜗牛似的，她小小的身体移动下来。
还有一截就要到了，她忍不住回身，一手攀住水管，一手向他张开。
辛惠明停了停，方才上前，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鼻端满是她身上的香气，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月光静静洒下来，记录着他和她的第一个拥抱。
尽管这个拥抱只持续了几秒钟。
她松开手，开心得跳脚，“终于逃出来啦！哈哈，真是越狱般的快感呀！”
这个疯女人……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一边拨手机，一边对辛惠明说：“你可以自己去玩啦，姐姐我有事在身。”
辛惠明瞪着她，不动。
“阿丞？”她拨通了手机，笑吟吟，“是啊，我逃出来了，你们在哪里？”
对面不知讲了什么，于弯弯忽地一沉脸，“——是谁？怎么我听到有别的女生？”
“弯弯，那是几个学妹啦，她们非缠着要来，我我——我整个晚上都在等你的！”
“信你才有鬼。”弯弯冷笑。
辛惠明眯眼，盯着这个多疑的女人。有时候她实在不可爱，尤其是面对男生时特有的冷酷……
“我在哪里你不要管！算了，陪你学妹去吧，咱们各玩各的。”
狠狠按下挂断键，她把手机丢进大衣口袋。
小脸气呼呼，真像一只坏脾气的小山羊。辛惠明默默瞅着，心情却好起来，侧头，隐约带了笑意，“有人失约了？”
“一边儿去！”
他对她的恶言毫不计较，随在她身旁，沿着马路走，“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带你去玩？”
“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乐子？”
“你讲话真粗鲁。”
听着这样的评语，她只是瞪了他一眼。
可见她确实拿他当小孩子，不会因他的恶言相向而动气。
临近路口，旁边正有一个年迈的婆婆提着大包小包经过。弯弯忍不住瞟了一眼。
脚步缓了缓，又回头瞟了一眼。
“怎么？”辛惠明忍不住顺着她目光瞧去。
“想……帮帮她。”
弯弯声音很小，可辛惠明还是听到了，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帮她提东西？”
“是啊，看她很吃力。”于弯弯歪头打量，那位婆婆手里提的都是些超市里买的日常用品，“若是贸然上前，她一定会以为我是打劫的吧？”
辛惠明一怔，禁不住微微一笑。
“没有同情心！”弯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举步就走。
刚拐过路口，前面忽然有辆自行车飞驰而来——
辛惠明眼疾手快，迅速拖过她的身体，免去奇祸。
弯弯想也不想，冲着骑自行车的家伙喝斥：“见鬼，你没长眼睛啊！”
那人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了一眼，一时没注意到眼前路，车子疾速地朝着老婆婆冲去。
于弯弯大吃一惊，变了颜色，“看路啊白痴！”
那人被她喊得魂不守舍，险险地一拐，总算没有撞上。
婆婆却因此受了惊，手里提的物品顿时哗啦啦摔了一地。
那人还以为撞上了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飞车就逃。
“停车！”
弯弯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还想逃？！”她追上去，拖住了那人的自行车后座，“下车，给我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