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思恍惚,似乎又回到多年前。
那个夏夜,少年的他鼻端嗅着恍惚的花香,穿过静谧的门庭,走进了邻家的庭院。
有低低的笑声传出来,那样慵懒,那样适意,像是鸽子在午后舒展着美丽的翅膀。月光相映,朦胧中一张脸渐渐变得清晰,女孩轻轻扬起脸,嘴唇像花瓣一样盛开……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再之后,他总是梦到那张脸,那花开不败似的面庞,那美丽鸽子般低而慵懒的笑声……喜欢她,讨厌她,喜欢她,讨厌她……日子在少年游移不定的心思中慢慢溜走。
不管喜欢还是讨厌,她到底在他心底存在了太久太久,久得生了根,赶都赶不走。
甚至让他做了许多让自己吃惊的事,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
可是她走得好快,不过是两三年的距离啊,为什么他总是追不上,总是追不上?好吧,不去想了,去行动。
哪怕是做出不被原谅的事,起码,让她心里有他这个人。
“弯弯……”
怀里的身体很有热度,辛惠明抱着晃一晃,低头轻轻亲吻她的眉眼,“弯弯,弯弯……”
她呼吸尚未平定,闭着眼睛,伸脚就踢。
辛惠明压住她的腿,禁不住一笑。
弯弯又开始挣扎。
辛惠明不依不饶,按住她的手,“弯弯,看着我。”
她神色动了动,还是没有张开眼。
他扶住她的下巴,不停地啜吻。弯弯终于受不了他的纠缠,张开眼睛,抬手用力捶他,“你有完没完?”
“没完。”继续吻。
灯光下,他闭着眼睛,长睫投下淡淡的影子,清秀绝伦。弯弯忽地脸一热,别开眼睛。
冷不防余光瞥到什么,愣住。
辛惠明注意到她僵硬,张开眼睛,顺着她视线看下去——
她盯着他的腰侧,在他的左腰侧,纹了一朵妖华红莲。
弯弯瞧得呆住。
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男人,身上绘了这样的文身未免太过瑰艳。可是——
在那苍白肌肤的映衬之下,那朵莲竟是摄人心魂,它将绽未绽,仿佛只要触手轻轻一碰,它便会活转过来,烈烈绽放。
弯弯瞧了半晌,终是抬起眼,瞪着他,“你几时纹上去的?
“你有兴趣?”
他翘着嘴角,有几分懒洋洋的少年意兴。
弯弯冷冷地哼了一声。
辛惠明手往下滑,贴到了她的腰际,覆住那只展翅欲飞的蝶。
弯弯心下动了动,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
低头,再次定睛瞧过去。
此时两人正身无寸缕地抱在一起,腰际微微贴合,他缓缓张开手,露出她腰侧那只纹了许久的蝶。
霎时,那只蝶竟似乎要振动翅膀,朝着那朵红莲飞去。
慑人的贴切。
……蝶恋花?
弯弯脑海里蹦出这个恶俗的隐喻,一时受不了,伸脚踢他,“自作多情!”
辛惠明翘嘴一笑,浑不当一回事,俯下脸吻她。
把她比作蝴蝶未尝不可,她是带了翅膀的。那翅膀,他舍不得折断,只好想别的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朝他飞过来。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这样想着,慢慢心安。
不知睡了多久,阳光打在脸上炽热难当。
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楼下有动静,好像是妈妈讲话的声音。弯弯揉揉眼睛,翻动身体。唔,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揉揉腿,意识蓦然清晰,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那小子呢?
妈妈回来了?
大脑“嗡”的一下,像有无数的蜜蜂迎面扑来。一时无法做出判断,弯弯飞快地跑到镜子前打量自己。
哦,除了腕上有一点淤青……还好,还好她还活着!
噩梦不堪回首,着实让人悲愤……她闭上眼睛抚着额头,怔了半晌,甩甩头决定不再去想。
穿好衣服,弯弯缓缓步下楼梯。
妈妈一抬眼看到女儿,笑,“弯弯,你这个小懒虫。”
弯弯胡乱地应了一声。
那个恶魔居然还在!
他低着头正坐着喝咖啡。弯弯心跳扑通扑通,忍不住转头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小明来送东西呢,”于夫人嗔道,“弯弯,你连床都没起,门都没有锁!”
弯弯怔了半晌,意识缓缓清晰。
这小子……
“呐,小明别走了,阿姨这就去做早饭,你吃了再走。”
“哦,麻烦阿姨了。”
他神色如常,只是向来苍白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血色,眼眸望过来,越发显得黑白分明。
于夫人进了厨房。弯弯打量四周,客厅里一切如常,一切都像崭新的,看不到丝毫凌乱。
窗子打开着,晨间的微风吹进来,空气里尚有着昨夜大雨的湿气,清新异常。
好像是假的。
昨天那一切,就好像是假的。
弯弯呆呆地瞪着沙发上的人。这个恶魔,他让她意识不清。若是可以的话,她可不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我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把声音压到最低。
他抬眼瞧着她,眼神明如星子。须臾,方才露出微微的笑,“……你放心。”
弯弯定定神,忽地又敛起眉,“那些照片呢?”说着,火气也慢慢蹿上来,她低斥:“辛惠明,我的照片呢?”
“烧掉了。”
弯弯一脚就踹过去,“败类!”
他不闪不避,表情不变,还是浅淡地笑着。
“啊,这是怎么了?”
于妈妈拿着钞铲从厨房里跑出来,慌里慌张,“弯弯,你这丫头在干什么?干吗欺负小明?”
欺负他?
弯弯悲愤地捂住脸,“妈,他——”
“伯母,我们在开玩笑呢。”辛惠明轻声说着,抿嘴一笑,“是我不小心,把弯弯的相册弄丢了,惹她生气。”
弯弯用眼刀剜向他。
于妈妈闻言则是摇摇头,“小孩子的玩意儿……”说罢转头进厨房。
于弯弯一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少耍花样!”
那灿若玫瑰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格外生动。
辛惠明一眨不眨地望着。
“等着瞧,你迟早会遭报应的,辛惠明……”
她还是恶言相向。全然不知自己衣衫扣子散开了,露出了锁骨处的些微痕迹。辛惠明垂眼瞧着,目光变得很奇怪。
嘴角竟逸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
她意识到他奇怪的眼神,迅速拢起领口,抬脚就踢过去,“禽兽,滚!”
八月将尽,空气里充满暴烈的气息。
弯弯迎来了自己的二十二岁生日。前段时间她本想回栖云市的,想到生日将近,决定还是留下再陪陪妈妈。
没想到一到傍晚就被一帮朋友拖着要出去玩。于父并不在家,于妈妈眼见她那班朋友热情非凡,心里也觉得欢喜,只叮嘱她好好玩,不要喝多了。
弯弯只好去了。哪想这一聚,便一直聚到将近凌晨时分。
朋友开车送她回到了家门口。
弯弯蹲到院外小花园里吐了一地,这才战战兢兢,拿钥匙开了家门。
和年少时候一样,出去玩的感觉仍是happy百分百。夜半回到家,却也是心虚百分百。
“弯弯,你回来了?”
刚上了楼,妈妈的声音便从主卧室里传出,弯弯停步,轻声应着:“回来了。妈妈睡了?”
“嗯,我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妈妈的声音十分安宁。
不同寻常的安宁。
酩酊中,弯弯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想推门去瞧瞧妈妈,又想到今天大魔王有可能在家,忙又打消了念头。
“那我去睡了。”
“嗯。”妈妈应着,停了半晌,声音轻快地提高了几分,“弯弯,生日快乐。”
弯弯一停,黑暗中蓦地绽出一朵微笑,“收到,谢谢妈妈。”
脱下外套,心情愉快,她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打算洗个澡,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门开后没有直接开灯,打算走到书桌前去扭开应急灯。
手却被轻轻拽住——
弯弯全身一激灵,张口就要喊。
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是我,是我。”
弯弯受此惊吓,酒也醒了几分。她听出了声音,伸手一把推开他。
这几天没有见到他,原以为……原以为过两天就可以离开陌城,脱离苦海。若是再被这小子缠上,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你来干什么?”她大皱其眉。
他扭开了床头的灯,灯光下细细端详她,“你喝酒了?”
“你管我!”弯弯没好气,把外套丢在床上。
辛惠明瞅了她半天,决定不跟醉鬼生气,转身去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
弯弯神色稍缓。这会儿全身一放松,方才觉得头晕得厉害,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接过他递来的水。
辛惠明伸出手,很自然地给她揉着太阳穴,嘴里低斥:“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她伶牙俐齿,张口反驳:“你懂事?你懂事你半夜爬人家阳台?”
辛惠明扯了扯嘴角。半斤八两,谁也不用教训谁。
他动作放轻,弯弯额头被揉抚得很是舒服,一时也懒得推开他,半倚到床头,闭上了眼睛。
“……还是喝醉了最乖。”他低声呢喃。
“切,我喝醉的时候多了去了。”
“我见过。”
弯弯睁开了眼睛,斜睨他。
“那年你在房里喝酒,”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独个儿在静静回味,“那夜你彻夜未归,就睡在我的床上……后来你回去,被你父母发现你一夜未归,发了火,你这才离家出走的,都忘啦?”
她没好气,“提那些做什么?”
他忽地笑一笑,不做声。
于弯弯啊于弯弯,你永远不知道,我在你生命里扮演了什么。你并不知道,我对一切了如指掌,暗地里从中操控,让你哭,让你笑,让你吃足苦头。
逃不开的,你逃不开。终归只能回我的怀抱。
辛惠明想着,一时心里泛柔。指尖轻轻滑过她的眉眼,脸颊,嘴唇……
“生日快乐,弯弯。”
弯弯抬了抬眼,瞅着他。
她醉意醺然,脸蛋酡红,有那么几分温存的意味。辛惠明瞧得心动,轻轻扶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这个吻很温柔,弯弯并不讨厌。
迷迷糊糊中,一下记起来,那个电闪雷鸣的夜——
那个该死的糊涂的夜,狂暴大雨没完没了,直到天亮,方才结束。
她又累又饿,睡得迷迷糊糊,他抱着她呢喃:天快亮了,弯弯……我是不是在做梦……
弯弯恨他恨得牙痒痒,模糊地听着,心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听错——
那些话傻气而牙酸,实在不像出自这个斯文败类之口。
他是一个狡猾而难缠的家伙。
说起来真是稀里糊涂,她是怎么被这小子缠上的?明知道这小子手段卑鄙,可是——
像这时,他抱着她,吻着她,为什么会有一种被捧在手心里的错觉?
他总是在她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出现,所有的乖张都收起来,以最温存的面目对待她。有时候……真是让人难以拒绝。
一吻下来,两人都有些气喘。
弯弯忽地低叫一声,一把打开他的手,“你……你该回去了!”
他抱紧她不放手,轻轻附到她耳际说:“我还有礼物要送你。”
“谁稀罕!”她声音抬高了几分。
辛惠明径直拿过她的手,把一只盒子递到了她手里,“生日快乐,弯弯。”
她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把玩着小盒子,“是什么?”
“自己打开。”
盒子很精致,撕开包装打开盒盖,就着灯光看去,是一只银色的手镯。那手镯的设计十分简单,一时也摸不出是什么质地,只觉得分外坚硬。
“要不要我帮你戴上?”辛惠明问。
弯弯撇撇嘴,正想作答,他已经抓过她的手,低头给她戴上了银镯。
最后只听得“喀嚓——”一声,镯子合起了。
弯弯察觉有异,直觉地低头去瞧。
“弯弯,钥匙在我手里,你以后别想把它取下。”辛惠明晃了晃手里极为小巧的一把钥匙。
弯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日后,你若是瞧到它,便等于是看到我。”
说着这样的肉麻话,辛惠明表情却十分平定,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弯弯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低头重新打量那只手镯,设计简约而流畅,端的是大方优美。只是——
闭锁处太牢固,看起来的确不好除下。
“辛惠明!”这小鬼的手段未免太卑鄙。
辛惠明拿手捂住她的嘴,“你再喊,可要惊动你爸爸。”真是不知轻重。
弯弯却是一怔,“他果然在家?!”
“在家。刚刚从外地回来,看上去很累。”她这个做女儿的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行踪,他叹口气,不想去斥责她,便低低地跟她话家常,“你以后不要惹他生气,他到底是你的爸爸。”
弯弯眼睫一垂,不做声。
这几年都过去了,父女的嫌隙毫无增减,还是老样子。要说她——
对自己的父亲怎可能会怀恨在心?何况那几年,她的确实年少轻狂。
可是父亲对她,还是那副老样子,总是严峻中带一点审视的冷淡。这么多年过去,毫无改变。有时候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纵观如今的父女,哪有相处如此紧张的?
“搞不懂大魔王在想什么。”弯弯抚抚额,嘀咕,“不过,我答应妈妈便是。”
“你答应她什么?”
弯弯叹口气,“以后就留在陌城啦。”
辛惠明一时屏息,过半晌,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真的?”
弯弯懒得理他。
明知道,明知道她留下来不会是为他,还是感到莫大的欢喜。弯弯,弯弯,我总归会等。只要能看到你,什么都不想了,只要能天天看着你……
这样想着,终是忍不住,轻轻地吻了下去。
弯弯别开脸,推他,“你不要腻腻歪歪,赶紧走啦,别被大魔王发现。”
“收声。”辛惠明俯下身。
“喂,我警告你——”也不知道辛惠明做了什么,弯弯忽地一声低呼,伸脚就踹,“滚开!”
辛惠明早有防备,伸手捉住她的脚,低低一笑。
正自纠缠,忽地外面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迅疾,两人来不及变色,门“砰”一下被推开——
一时灯光大炽。
映衬着于先生铁青的脸。
一拳打过来,辛惠明连躲都没躲。
原是可以避开的,但他不言不动,静静受了那一拳。
这一拳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弯弯脸上变色,跑来的于夫人则是惊叫一声,上前紧紧拉住丈夫,“你、你干吗动手?我不准你再打孩子!”
“孩子?哪来这么不懂事的孩子?”于先生咆哮,“我倒要去问问辛家,他们是怎么教孩子的?!”
“于叔,对不起。”
道歉的辛惠明面色十分平静。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说起来的确实他不对——登堂的方式是如此无礼,又是这样的三更半夜。
“还有你!”于先生指向女儿,眼里冒火,“半夜三更才知晓回家,回来也不知安生,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
于弯弯眉毛一竖,火气也蹭蹭蹿了上来。
辛惠明立时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紧。
于弯弯冷笑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
于先生上前一步推开辛惠明,面向弯弯,“——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以后也别喊我爸爸,我管不了你!我们于家不会出你这样的孩子!”
“你、你在胡说什么?”于夫人神色一变,忙拉过丈夫,“你失心疯了你!不准对女儿讲这种话!”
“我失心疯?这二十几年素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于先生再次咆哮。
辛惠明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了。
果然,第一个惊动的是于妈妈,她眼泪一下子掉出来,“你、你就只想着以前,再提那些事我们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哭叫起来,捂住脸,“弯弯是我的女儿,我养她这么大,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允许你伤害她!”
弯弯听着,神色像是坠进了云雾里,“素扬?”
再次提到这个名字,四周一时静下来。
她望向父亲,神色一时空茫,“素扬是谁?”
“弯弯……”辛夫人神色惶惶,“弯弯,你爸爸老糊涂了,你不要乱想……”
“妈,我没有乱想,”弯弯声音很镇定,她已经察觉出事关重大,神色分外冷静,“素扬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应该知道?”
于夫人一时惶惑,紧抓女儿的手,“不不,那是不相干的人,你……”
“爸爸,你告诉我!”
弯弯冷静极了地望向父亲,目光逼切。
于先生却一时失语,只是回望着她。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
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轻声重复:“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养我二十多年,不是我的亲生父母,爸爸之所以恨我,对我凶,只是因为这个,是不是?”
“不不不,弯弯,你听妈妈说——”
“你是我的妈妈?”
她望过来,眼神并不含陌生,却蕴满悲伤苍惶,“我究竟是谁?你们又是我什么人?”
辛惠明想也不想,上前一步,“跟我走。”
弯弯被他拖得踉跄一步,身不由己,跟着他。
“弯弯,回来!”
“于阿姨,别担心,我带弯弯出去走走。”辛惠明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
“你去哪里?”
辛惠明侧侧头,“于阿姨,我向你致歉,有关于素扬的事,我约莫知道一二。这件事有些唐突,请原谅,我会慢慢告诉弯弯,你不要介意。”
于先生闻言,脸色一变,“于家的事哪容得你插手?!”
“可是,于叔,你觉得若是不给弯弯一个明白,大家会安心好过?”他的声音低低的,表情也分外平静,却相当具有掌控力。
于先生不知道女儿现下是什么表情——如果,那孩子还愿意当他女儿的话。
“于阿姨,你信我,明天保管会把弯弯带回来。”
于夫人还想说什么,辛惠明却带着弯弯大步离去。
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于先生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