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逃避
韩西路逃了。
她以为逃了就可以当作没有听清楚那句话。
可是大蓝不肯收留她,她在大蓝门口等了好久等她下班回来,可是大蓝还是狠心肠地把她关在了门外。那扇救生门被合上之前,大蓝还很深沉地问她——
“韩西路,逃避有用吗?”
逃避?逃避什么?她韩西路耶!怎么可能会做那么孬的事?她又一个人在街上晃啊晃,路灯很陌生,人群很陌生,商店很陌生,街道很陌生,她用一个多月的时间熟悉的一切,在一瞬间,全都变得让人不安。
结果还不是她一个人?!还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笑也一个人,哭也一个人,寂寞也一个人,恐惧也一个人……
她忽然好想笑,又忽然好想哭。于是蹲在街边,哭一会,笑一会。再抬头看天空,看它从蔚蓝变成青黑色。这一天,又过去了。
太阳往西山下了,可是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走到一个广场,里面有好多人在跳舞。也有好多人围在边上看,她歪头看着那些人面带微笑慢慢地跳着,跳着,恍然又想起大蓝的话。
“稳稳当当地工作,然后稳稳当当地嫁人有什么不好?很多人都是这么过的,你韩西路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不一样?”
“你有比别人特别比别人能干吗?找工作还会被以身高不够的烂理由拒之门外,长得又不美型,兜里更是没几个钱,这样下去到最后你还不是要灰溜溜地滚回去?还不是一样要踩着别人的脚印过按部就班的下半生?”
“韩西路,醒醒吧,别做梦了!”
她是不是真的错了?她应该安分的,安分地找一个人嫁了,然后生一两个小孩,专心把他们抚育长大,然后和变成自己老伴的那个人,安心养老,在像这样的广场上,跳这样的舞。
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平淡,但是很多人都满足的,这样的一生。
反正,就算她去流浪,也未必能流浪出个什么名堂来,不是吗?
可是,可是可是,她从家里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用这样的现实来逼迫自己死心吗?
她呢?也已经忘了最初最初,心里的想法了吗?
当时……为什么想逃出那座小城市呢?她淹没在人群中,才想起再问一遍自己。
离开那座城市,并不表示她从此抱定独身的决心啊……她只是,只是不想随便找个路人甲就把自己的一生赔进去,她只是,只是想等……等一个能够让她心甘情愿赔尽自由和心意的人出现,那个人,让她甘愿过这样平凡的一生……逃离,只是她为这场漫长的等待争取的时间,而已。
难道,还是太贪心了吗?
舞池中那对头发花白满脸祥和微笑的老人,他们年轻的时候,又是怎样一个故事呢?若干年后,她的身边,又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的目光逐上夜空,回落,望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静立在人群的那边,也望着她。
如果……如果他能给她解释,那么,她能给自己答案吗?
那个使你心甘情愿的人,出现了没有?如果出现了,是不是此刻,正注视着你的那个人?
她的视线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就转过了身。这里人很多,她知道怎么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他找到。
她还要再静一静,再静一静……
她背对人群,一步一步走远,漫无目的地行走,总是比较落魄。
忽然有人挡到她的身前,定定站着,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给我解释的时间。”
这个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很好听,也很熟悉。这个人,也能叫出她的名字:“西路。”
然后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转身向前跑去。她被动地跟着他迈动脚步,一时间忘了要抗拒。
这个人,总是令她意外。以为他是好脾气不懂拒绝个性不强的斯文男人,没想到面带着温和的微笑却总是能打败她的无理取闹,看起来像是很迁就她,可实际上被吃定的那个人却是她……而现在,这个男人又表现出了他的强势,公园里那个不算温柔的吻,还有此刻……被迫跟着他奔跑的脚步。
宋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拉着她跑出广场,跑过满街霓虹,穿过纷纷的人群,最后停在静寂的河堤边上。
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迎风高高扬起,四处飘散。他和她并肩站着,望着近处的波面和远处的灯火。
一阵风吹不散的沉默。
良久,才听见他轻声开口:“西路。”
她闭起被风吹疼的眼,轻声开口:“宋湖,我跟你回去。”
那个他们相遇的地方,那个他带她出来的地方,一切开始的地方。
宋湖先是一怔,紧接着脸上一阵欣喜,原本想说的话也被这个好消息压了下去。
他帮她提行李,回去了他的住处。东西才刚放下,他就问她:“饿吗?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她条件反射地问:“那需要我去买菜吗?菜单列好了没有?”她的语气很淡,全然不见初时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像玩笑,却有些嘲讽的味道。
他有微微的怔神,但很快就微笑了,轻轻揉了下她的脑袋说:“不用,菜都在冰箱里呢。”
她也懒得提醒他是厨盲的事,随意点了下头就自行去倒水给自己喝,电视里还在放那些曾经她一度迷恋的肥皂剧。
韩西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渐渐闻见了一些香味,就听宋湖的声音传来:“西路,吃饭了。”
这句话,在之前都是她对他说。听老于说他们中午的休息时间也不长,但他却时常特地赶回来和她一起吃午饭再去上班。
如今忽然对换,一时间竟然也有些不习惯。
菜色很丰富,有鱼有肉有蔬菜,还有她最爱的开胃羹,比起她的素食宴确实要高一个档次。
不知为什么,这次见了宋湖,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比之前在f城丰富了许多,似乎不再是那个除了温和就没有其他形容词的男人了。比如此刻他脸上那些些的兴奋和些些的期待,终究令她有些陌生。
他帮她盛了饭,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动筷。
她先喝了口羹,然后在他的注目下将盘里的菜一一尝了个遍。
他屏气凝神,等她开口。
她嚼咽的动作很慢,像是连消化的程序都要在口腔里一并进行。
好一会儿,她才淡淡抬眼看他,“你不是不会下厨吗?”
她这么一问,他便有些尴尬,说:“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自己做饭吃,顺便学习了下。”
她嗯了一声,扒了口饭,似是漫不经心地说:“挺好吃的。”
他顿时眉开眼笑,像是讨到了什么便宜。也动筷吃了起来,一边还不忘往她碗里夹菜,不断的。
只是她自顾不暇,自然也没有心气去关注,他的那些笑那些兴奋是不是真心的。
宋湖,当他看见韩西路像是变了个模样,他的心情,是否真的和表情一样轻松?但期待是真的,至少,她愿意跟他回去,至少,他还有机会争取她的理解和原谅。
那晚,她睡床,他睡沙发,各怀心思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两个人就踏上了回程的路。
A城,是一切的始点,却不知是不是也是终点?
宋湖先陪韩西路回了她家,看着韩爸爸韩妈妈当着他的面把她狠狠教训了一顿,笑着说自己要先回家。
日子很平静地过了几天,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其间她见了李星星和沈时,没想才几个月不见,这两个人都说自己要订婚了,沈时更是已有孕在身,她更是抓紧时机开起了韩西路的玩笑:“我本来想抓紧宋湖的,谁想到被你捷足先登,只好退而求其次。”
李星星率先打她,“让你男人听见,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于是西路配合着开玩笑:“所以,快点交封口费!”
韩西路特地挑了天气很好的一天,找去宋湖家。也不知道他和家里说了什么,他原本在f城的父母这几天也回来了。她很恭敬地问了好,然后说:“叔叔阿姨,我爸妈想请你们和宋湖到我家一起吃顿便饭。”
宋妈妈顿时喜上眉梢,连连说好,更是怂恿着宋湖送她回家。韩西路也不推脱,就和他并肩一路慢慢地走。
她也不知哪来的闲心,“相亲那天,你就认出了我?”
“嗯。”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顿了一下,转头望了她一眼,她却没有看他,“我希望你能自己想起我。”但是显然,他的愿望落空了,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想起他。
一路都没有再怎么开口说话,空气安静得让他隐隐有些不安,却终究什么都没问。
他以为,这是对她的体贴。但她怎么想,他不得而知。
第二天,韩妈妈以过节的规格准备一桌佳肴。天才黑下,宋湖和他父母就提着水果来了。在寒暄了一阵后,宋妈妈一脸“好事临近”的模样问韩妈妈:“西路她妈,你们这次请我们过来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原本,她和丈夫回来就是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宋父和宋母,对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并不如韩家夫妻了解的多。
韩妈妈一愣,呆了一会才问:“不是你们说要……”她顿住,转眼望向正在喝汤的韩西路,“西路。”她低斥,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说谎?
“汤有点咸了。”韩西路不理众人目光睽睽,反而前所未有的淡定,她环视了众人一周,接着微微一笑,“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其实是我的意思,因为,我有话对大家说。”她的目光最后才扫过宋湖。
他也正注目着她,见她如此,顿时心一紧,那隐隐的不安又浮上心头,但他力持镇定,笑道:“西路,在长辈面前,还卖什么关子。”
韩西路笑了一笑,“我本来也没打算卖关子,我是想说——”
她这一顿,使得众人的心头都跳了一跳,攒眉望她。
她脸上笑容更甚,像是预备讲一个惊天的笑话:“我要和宋湖解除婚约。”
语不惊人死不休,韩妈妈和宋妈妈分别都倒抽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看向自家的孩子,以目光询问。
最震撼的人莫过于宋湖,他哪管得了母亲询问什么,眼刀直直就飞向韩西路,像是她要是不给个充足的理由他就一辈子都这么瞪着她了。
韩西路却看也不看他,径自脱下手上的戒指,“我本来想私下把它还给宋湖,但想想,还是要正式一点告诉大家才好。”云淡风轻,像是只是谈论一场天气,“那么,我们吃饭吧。”说着就执起筷子去夹红烧排骨,只是筷子才刚伸过去,就“啪”的一声被拍开。她的眼哪也不看,就看着排骨,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
“啪”的一声,比刚才更响,韩西路的脸颊偏了过去,面上火辣辣的疼。
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做的韩妈妈惊怒交集,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之际,站起身来就甩了女儿一巴掌,气得直哆嗦,“我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女儿来的?人家小宋哪里不好?人家要你你就该烧高香了,还敢说什么解约?你这二十几年都白活了是不是?你就是想存心气死我跟你爸是不是?”说着扬手又要甩下一巴掌,却被宋湖及时拉住。
韩妈妈这些话,虽然是真心教训女儿,却也是说给宋湖的父母听的。她知道自己若不先声夺人,这场面还真不知该怎么收拾。说起来也怪她,一时忘了形,没察觉西路回来以后的异样,才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而宋湖这时却也冷静下来了,表情极淡,甚至还有隐隐的笑意。他轻声对韩妈妈说:“伯母,别怪西路,是我先做错了事。”
本来就看好宋湖的韩妈妈见他这时还维护着韩西路,一颗心可惜得都疼了,多好的孩子啊!“你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她连声地问,“你要是真有错,就是错在你对她太好!”这个死丫头,到底长没长眼啊,这年头像宋湖这样的人,她还以为是一抓一大把吗?
宋父从韩西路说出那句话开始就沉着脸,直到这时才沉声说了一句:“够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走!”说着,起身往外走去,宋母见状,忙不迭起身跟上。两人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转身瞪着儿子,“宋湖!”
宋湖见父母此刻也正盛怒,急需宽慰,向韩爸韩妈告别,再望了一眼坐着一动不动的韩西路,才转身跟上父母。
被甩的人是他,眼下他却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情放在最后,不由苦笑。但同时,心里却也一阵轻松,这样的韩西路,才是她啊。
宋湖一走,韩西路就说自己回房休息,不理父母在身后怎么厉喝。只是她才关上房门,整个人便像失去所有力气一般沿着房门滑坐到地上。也不知哪来的眼泪,霎时就淹没了她的眼眶,匍匐了满面。
她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餐桌上,用光了。
即使她力求笑得淡定,即使她竭力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刚才如果不是老妈拍掉了她的筷子,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力气夹起那块排骨。
只是,一切都结束了,反正一开始就只是一场戏,脱下那枚戒指,所有的一切,就都到此为止。
在这个小城镇,所有的消息都被传播得很快。韩妈妈每每出门回来,都要念上好一阵,说自己都要被邻里问得巴不得长七十二个脑袋了去。
天大的事都会被时间淹没,韩西路心知,很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别的事吸引了去。她没事人似的找工作上班,回来吃过饭就回房间,和父母之间的沟通显然少了,也是,她听老妈说邻里之类都要耳朵长茧了。
日子如流水,静悄悄地滑过指尖。偶尔和李星星她们见面,看着沈时渐渐隆起的肚子,总是一阵恍然。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前尘如烟,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偶尔和大蓝通话,她总是边怒边心疼,她说:“你看你自己看!到最后还不是这样的下场?真不知道你当初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她听得一阵恍惚,问大蓝:“难道我现在没有坚持了吗?”
大蓝冷笑,“你现在魂都没了,还坚持什么?”
什么时候连大蓝说话也这么深奥了?她讷讷地挂了电话,脑袋一阵空荡。
若是真要说起来,她确实不知道这些日子她都做了什么,只是每天都差不多,很快地就过去了,可是每一天,她等天黑都等得很辛苦。
李星星是心疼她的,她柔柔的嗓音像是叹息:“西路,我多么怀念那个咋咋呼呼的你。”
难道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他呢?他又过得怎么样呢?他回f城了吧?还有没有被赶着去相亲呢?如果有人向他问起她,他会怎么说呢?他……若想起了她,是会微笑还是皱眉呢?他……他可曾后悔曾欺骗了她?
在大蓝的城市,那天当他说出那句“只是一个男人想向一个女人告白,就这么难吗”,她的心迅速乱作了一团,满心的疑问啊……问的却只有一句,既然有这样的心意,怎么还能忍心欺骗我?
不要拿喜欢的心意当作将一切错误行为合理化的借口,她不接受!
她就是钻进了这个洞穴,绕不出来。
所有人都在安慰她,希望她情绪快快高涨起来。所有的人也都在劝服她,西路啊,认了吧,在这个城市里,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你尝试过摆脱的,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她扒着饭,忽地嗤嗤笑出了声,越笑越开心,几乎要趴到桌子上去。
韩爸韩妈被她忽然的大笑吓到,不由放下筷子惊看着她,“小路,你怎么了?”
她笑了好一阵,才慢慢收住,静了一会,忽然抬头望着父母,“给我安排相亲吧。”既然像她们说的摆脱不了,那么,就和她们一样,认了吧。
认了吧,韩西路,你努力过了,也挣扎过了,只是结局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当时间慢慢过去,你总也会忘记,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经历。
韩妈妈小心地向韩西路确认了几遍,才慢慢答应了一声。她给大蓝打电话,给李星星和沈时打电话,告诉她们她又重新踏上相亲的康庄大道了。
约莫一个多星期之后,韩西路和“复出”后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在茶座里见了面。那个人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表情严肃,无端让人觉得他似乎有些紧张。
这情景……有些眼熟啊。她徐徐喝着茶,就这么微笑着与他相对无言了一个下午。她没有尿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