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逢不相识
后来那个人约她吃饭喝咖啡，她都笑着答应了。朋友们问那个人怎么样，她都说挺好的。
什么样才叫挺好的呢？
她想了想，说：不是太高，也不是太矮，不是太帅也不是太丑，不是太有钱也不是太穷……不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沈时听得怔住，李星星怔住，连电话里的大蓝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韩西路却笑得很自在，“你们不是也说过吗，找个差不多的就好了，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差不多吧。感情嘛……”她的眼神略略模糊了一阵，低了眼掩住，“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培养啊。”
在某一段时间里，沈时、李星星和大蓝或者都是乐于见到这样的韩西路的。因为她们觉得她们的世界里生活的规则就是这样——差不多。她们甚至一度以给韩西路洗脑成功为终极目标。但当韩西路真的变成这样了，她们心里却有一阵莫名的失落和惆怅。
“我想或许我们以前想要说服的不是她，而是我们自己。”说服自己要甘心。
那是一个韩西路被约去喝茶的下午，李星星去看沈时，开了一罐啤酒，喝得莫名怅然。
沈时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隆起的肚皮，嘴角有隐隐的笑意：“其实我们的心底……却是希望她能成功的。至少，我是希望的，希望自己没有能做到的事……能在她身上看到。我想她证明给我看，有一些事情，不是真的不能改变，而在于我们的勇气和决心。”说到最后，她的眼神渐渐黯了，那希望是烛光，被现实的风扑灭。
最终……韩西路还是要走那条她抗拒了无数次的路啊……正如……正如她们。
李星星一口灌光余下的酒，她转头看着沈时，声音仍然一贯的温柔：“故事难道已经结束了？”
沈时一愣。
李星星又笑，“西路说她和宋湖是狗血着开始狗血着结束，既然已经狗血了……我想多一点少一点都差不多吧？”
沈时眼睛睁了睁，这时发现，李星星也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李星星。她虽然温柔，却并不内向和懦弱。
李星星的心情却越发的好，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到现在都还在继续相亲？我是在等韩西路的结局，然后我才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很狡猾吧？”她竟然笑得有些得意。
“星星……”
“谁说前人的模式我们必须照搬？相亲只是一种认识人的途径，就像认识同事和朋友一样，而不该是机械婚姻的制造器。沈时……连我都不甘心。”
沈时也笑了，“只要是心甘情愿，那么任何方式，都是对的。”
这个午后，两个女人只觉得天空分外蔚蓝。
韩西路和李一男约会一个星期，这天李一男和她聊起了婚姻。
“你知道，我也不小了。自由恋爱长期抗战那一套，并不适合我。而我要找的，是妻子不是情人。你也知道，像我们这里，订婚……都是很快的。”他喝了一大口茶，望着她，“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指尖摩挲着杯沿，轻轻点头微笑，“明白。”
“那……”李一男眼睛亮了一亮。
“时间由你定。”她接口，嘴角弯起，只是眼神有些朦胧。
“好……好。”男人连声应着。
看他满意了，韩西路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好……好。”
她拿包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也正在那时，门外有人走了进来，正和她正面相迎。
是一个男人和女人，并肩而走，说说笑笑，时不时还默契地对视一眼，看起来好不般配。
此刻那男人正低声和女人说着什么，惹得她一阵轻笑，然后，他才慢慢回过头，视线落在她蓦然仓惶的眼底。不是一扫而过，是深切的注视。
若她没有看错，还带着一丝挑衅。
韩西路迅速低头，转身与他错身而过。
身后隐约还有他们谈论的声音。
女人在问：“下个星期订婚，会不会太快？”
男人回答：“钟情的就不会。”
她的脚步还是不由顿了一顿，心上微微一颤。
而后才惨淡轻笑，相逢不相识……应是这样。
“你真的下星期要和李一男订婚？”惊呼声来自李星星和准妈妈沈时，两个人的神情，更像是见着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有什么不对？”韩西路反问。
“哪里对？”激动的反而是李星星，她眉毛扬高，一副要狠狠教训西路的样子。
“你说他差不多差不多，于是我们嚷着要见见，可是结果咧？他哪里叫差不多？别的我不清楚也不好说，但是就他说话那样……你和他能说上几句话？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韩西路觉得李星星的话很好笑，“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但是如果能把两个世界合并成一个，那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大。”
“我才不听你鬼扯！”
韩西路耐心极了，“我没有。”
“反正我不答应。”沈时摸着自个儿的肚皮，笑吟吟地说。
“你们别忘了，我是解过约的人。解过约的女人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你们会不知道？李一男嘴里没说，心里却不定想着，他肯要我还是便宜了我。我哪还能嫌什么？”
“我还嫌他大你十岁咧！”连决心要当笑妈妈的沈时眉毛也挑高了。
怎么像是角色调换了？韩西路叹息：“你们也别忘了，年龄歧视这件事，只对女性有效。”
“韩西路！你不是说你的人生不能将就？你不是说你会尽力改变你的人生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不是说一定会帮自己找个好男人来爱？你不是说你只有这一辈子，所以绝不能有遗憾？你都忘了？”温柔的李星星彻底地激动了。
“我没忘。”韩西路轻声回答，她抬眼注视着好友，“我已经尽力过了，只是我失败了，我只是……愿赌服输。”
“你哪里失败了你哪里输了？你和宋湖明明相爱，你连李一男都能接受，为什么还要和宋湖解约？”这一点，李星星和沈时怎么都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韩西路想了很久，但其实心底早有答案：“被路人骗和被在意的人骗，是不一样的事情。”李一男，就是那个路人。
“他骗你，必定是有他的原因，如果他错了，你给他机会道歉就是。为什么非要做这么绝？”连给自己的余地都不留，何必连对自己都这么狠心。
这个问题，韩西路又想了很久，久到李星星以为会没有答案。
“因为陌生。不知道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渐渐喜欢上的人是不是他。陌生的人……和路人有什么不一样？”她微微笑开。
沉默，沉默。
李星星看着沈时，沈时看着李星星。
良久。
沈时开口：“我们只有最后一个要求。”
李星星接道：“在和李一男订婚之前，再相一次亲。就当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韩西路想了想，点头，“只要不是宋湖。”
沈时大笑，“怎么可能是他。”
这一句，却无端端的让韩西路心里有一阵失落。
怎么可能是他，他下星期都要和别人订婚了啊。
相亲的时间地点是李星星打电话来通知的，“三号桌，其他的程序你们自己完成。”说罢就挂了电话，像是在和韩西路赌气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准备赴约的那个下午，韩西路总是不断想起那天在茶座门口看见的景象。宋湖那么亲密地和那女人站在一起，说着那么亲密的话。后来李一男打来电话和她商量订婚的时间，他本提议说下个月，她却因为被脑海里的画面扰得心神不定，脱口就说“下个星期吧”，不仅李一男，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既然各自都有了轨道，那就这样继续向前吧。时间会埋葬一切。
“来杯茶”咖啡馆三号桌，她到的时候服务员说已经有一位先生在等，她跟着走过去，才说了一声“你好”，正在翻阅杂志的人抬起头来，顿时把她吓得不轻。
“老于？”他不是应该在f城？且他已经有妻小……星星和沈时搞什么鬼？
老于看起来很闲逸，他说：“我是来说故事的，给个面子听下吧。”
她直觉该与宋湖有关，心里叫自己转身离去，身体却不听话地坐了下来。
老于嘿嘿干笑了两声，说起了“故事”。
“宋湖高中毕业以后基本就在f城定下来了。他在那里读大学，他爸的事业又在那里，生活重心就一直慢慢地转到了f城。我是他进公司第一个认识的人，和他处得挺好。那时候没人知道他是老板的儿子，我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还想帮他做媒，不过都被他拒绝了。当时，我还拿性取向开过他玩笑。他也都只是笑笑。后来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他要回家乡相亲去。我给他介绍的姑娘什么样的没有，可他连一面都不肯见，却忽然说要跑回去相亲……当时我的表情据说相当精彩。”说到这里老于叹了口气。
“于是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一定是他家里人逼他的，毕竟他是独子，家人对他的婚姻自然会特别关注。可是他说，是他自己提出要相亲的，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成功。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老于又叹了口气。
“然后，他回来了，带着你回来了。其实他一开始还想保密，但问题是，平时我们经常都会去他家玩啊闹的，可是那几天，他死活不肯让我们去他家，然后一逼问，嘿！这家伙居然还玩起了金屋藏娇，我们那叫一个惊喜。再一逼问，听说你们还是小学同学，这缘分深得，怎一个好字了得啊。我们磨了很久才磨得他答应以办庆功会的名义把我们请到你们家里去，让我们一睹你的庐山真面目，没想到……”又是一声长叹。
原来老于就是叹气叹老的啊……韩西路默默总结。
“那天他来找我的时候模样多惨，身上都是面粉，看起来狼狈极了，走在街上怕是要被人以为是疯子吧？于是我把他赶去洗澡，拿了自己的衣服给他穿，让老婆去准备聚餐的东西，再把同事一个一个叫到家里来。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可是那家伙酒量太好了，怎么都喝不醉。坐在计程车上送他回家的时候，那家伙一直在责怪自己，怪自己不会做饭，怪自己在你面前表现得太差，还怪自己太虚伪居然还跟你说他其实是故意装得那么狼狈把你气走……然后他又说讨厌自己，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总是在做让你生气的事……我认识他那么久，那天晚上他话多得简直就像个奇迹！”老于的叹息变成惊叹号。
“然后就是我在他家客厅看到你，问他你是谁，他说你是他的未婚妻同学，我想想就知道了，就是你把人家好小伙折腾成这样的，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也丢到他床上去了。那天我拉着老婆祈祷了一夜，希望宋湖能伸出狼爪把生米煮成熟饭，没想到那家伙……太让人失望了！”老于的叹息又变成了唾弃。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事，当时她还以这件事为导火索兴冲冲地踏上了独自流浪的康庄大道，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原本面貌会是这个样子……
她以为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她的角度看到的一切，却没想到……可是老于现在和她说这些，又算什么呢？下个星期，下个星期他和她就要各自嫁娶，从此不再相干——而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不相信老于说这些能改变什么。
老于也不管她的心思如何，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说的：“结果你给跑了，你居然给跑路了！他从火车站回来以后，也不管是三更半夜，又把我给捞起来了，我最讨厌陪他喝酒了，因为那个家伙根本就喝不醉！除了喝酒，他就说了句——我亲手把她送走了。我就问他，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把你留下来？他没有回答，继续不停喝酒，喝得我都心疼那个钱，不过那时我已经知道他老爸是公司的老板，也就拼了老命地喝了。我们一直喝到天亮，走出酒吧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他希望能够等到倦鸟归巢。我没忍心告诉他，他的这种行为就叫做拿肉包子打狗。”老于的叹息夹了那么些些得意。
“然后他等了一个多月，总算也意识到肉包子打狗的严重性了，所以他出手了——于是在我的积极献策下，他把你妈‘请’过来，再十二道金牌把你召回来，以彩排为名行培养感情之实。”
老于顿了顿，瞄了她一眼，“不过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她下意识就跟着问了。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真没觉得你哪里好，那小子到底喜欢你什么啊？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就对你那么死心塌的？要不是我认识他，我肯定会以为他是个神经病！”接着又是一声叹息，“但是不管怎么都好，你们还是没在一起。
“……其实早在你妈跟他说你可能知道了他们骗你的事开始，他就特别留心你的举动，他是真的怕你再次不告而别，没想到你这家伙……还真那么做了。他当时就跟着你去了，行李什么的还是打电话让我帮忙准备的，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些日子他又打电话过来说要带你回家了，那语气啊，真是幸福得可以，他还说，这次回家，就把你跟他的事给再再确定一下，他还缠着我要说他心里的蓝图，也不管我听得有多困。
“可是没几天，他就又灰溜溜地回来了，我一问才知道，你和他居然解约了！好家伙，你还真是狠得下心啊你。你是没见他那样子，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吃喝，那样子，谁见了估计都得慌。我琢磨着，不就是个女人嘛，于是和我老婆把亲戚朋友里年龄适合的姑娘都给召集起来一个一个介绍给他，可是每个回来都跟我说，宋湖只跟她们说了一句话。”
老于定定看着韩西路，眼里更浓重的，是不解，也是责备。
“宋湖说，全世界，我只要一个韩西路。”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我到现在都没想通，你究竟有什么好，怎么就能把他折腾成那样？如果不是全世界只有你一个韩西路，我今天根本不会跑到这里来跟你说这么多话。从宋湖朋友的角度来说，我没办法对伤害我朋友的人有好感。”
韩西路却笑了，从无声变小声，再变大声，直笑得不可遏制，连眼泪都要出来。
老于被她的笑声惊到，瞪大眼睛看着她，“韩西路？”
她笑得连隔壁的客人都讷讷向这边看来。
老于实在不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压低声音再喊了一遍：“韩西路！”
韩西路竟果真因为他的低喝而止住了笑声，甚至连表情都变得严肃和认真。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老于，这样注视了几秒，她的表情才骤然崩塌，无力地说了声“可是你说的那个人，下个星期就要和别人订婚了”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