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介蒂
在围场的日子，桂菡果然是一直陪伴在同昕的身边。经过军医的悉心调理，更加之桂菡和若山二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伤势康复得尚算顺利。如此一来，朝中的政务他是一件也不予遗漏，只要精神良好，他便会召群臣在营中议政，当务之急当然是赵王同建的谋逆之罪如何处置。
同建乃为先帝亲封的近支亲王，曾为先帝继承大统立下拥君之功，如今引兵造反，虽为弥天大罪，但却不宜直接将其处死，同昕特命人于治罪同建前颁旨公告天下，指其阴养死士，谋逆弑君，罪犯滔天，莫可饶恕，惟念其前朝之功，免其死罪，只褫夺亲王封号，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旨意一出，众臣皆道弘帝过于宽仁，纷纷上疏谏议同建弑君祸及国本，绝不可轻恕，应立即处其死罪为上云云。
同睿更率众将士于围场外冒死进谏，指赵王罪无可恕，弘帝不应以仁轻纵。一时致令弘帝不得不收回成命，顺应众朝臣之请，将赵王以死罪处置。
赵王谋逆一案尘埃落定后，同昕立即下令秋狩结束，班师回朝。
撤营离去前的一夜，桂菡一如既往地陪伴同昕用膳，她知道同昕除去了心头大患，心情极佳，便命人上了桂花酿，待斟满了一杯，同昕微笑对她道：“你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罢，雨前龙井的甘醇，也与美酒不相上下。”
桂菡浅浅一笑，正要举起茶杯，却见若山施施然自营外走进，向同昕福身道：“皇上，佳酿当前，臣妾有心想一品个中甘甜，斗胆求皇上赐酒予臣妾，由臣妾伴皇上共饮此一杯。”
同昕想一想，颔首道：“赐酒贵姬。”
若山上前接过酒杯，抬头看向桂菡，面容上泛起一丝欣然的笑意，道：“臣妾借皇上这杯酒，敬姐姐从此烦愁不再，与皇上琴瑟和鸣。”言毕，不待桂菡回应，她径自举杯一饮而尽，清酒落柔肠，她的神色间似有了几分醉意。
桂菡心无端地沉了一沉，静静地注视着若山，一言未发。
同昕似十分满意若山的话，兴致盎然地同饮了一杯，情不自禁地将桂菡拥进了怀中。桂菡红着脸挣了一下，无奈却动弹不得，转过脸看到若山脸上的落寞一掠而过，不由微觉不安。
席散后，她与若山一同走出帐营，月光如银白的冷霜铺匝一地，连同空气，也似夹杂着泠寒的清冷。
桂菡正想说什么，却又倒抽了口凉气，默然立在原地，皎洁的月华洒落在她的面容上，掩盖了她的惴然，只余下一片凄冷。
若山纳罕地抬起头，却看到了伫立在前方不远处的同睿，她不由会意。
同睿神色间有些微不自然，他平下心绪，强作自若道：“明日皇上便启程返京，贵嫔若另有打算，应及早决定。”
桂菡凄然一笑，道：“本宫曾对贵姬妹妹说过，本宫最大的打算，莫过于全心侍奉皇上。如今这句话，本宫要改一改，便是最为妥当的打算，应是真心真意对待皇上。”她一字一眼，“本宫将会随皇上一同回宫。”
话一出口，她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揪心，然而却没有，反之，她心底某处竟是如释重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若山转过头凝视着她，若有所思。
同睿眼内满是不可置信，片刻，他又平复了下来，面上只一片默然，口中淡淡道：“贵嫔既心意已决，本王自当一力成全。”
桂菡笑得轻微，道：“每一条路，都是我自己选的，一直以来，你都是在成全我，这一次也不例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在悄悄地变化，直到如今这一刻，她已然可以做到不再在意同睿的目光，不再有失去的痛楚，她暗自惊心，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笼罩于心头，连自己也不知究竟她此时真正渴望得到的是什么。
若山在旁听着她的话，神色渐次地变得沉静。
同睿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无奈，仿佛连道别的话语也不忍出口，径自垂首转身离去。
桂菡目光落在若山身上，讷讷道：“我对王爷所说的话，都是因为……”
“我能明白。”若山挤出微笑，神色宁和，“小姐，我明白你的心意，也知道你的心思。从一开始，有选择余地的从来不是我们。”她顿了一顿，又道：“时候不早，小姐还是趁早休息罢。若山告退。”
桂菡立在原地，惘然地目送着她远去，心底不由泛起了几许苦涩。
圣驾顺利返回京中时，已是深秋时分。在同昕的运筹帷幄下，赵王一党的余孽已然一网打尽，凌霄皇城内似较往年更添了祥和安宁的气氛。
在桂菡心目中，此次重回同昕的后宫，多少有点重生的意味，宫城巍峨如昔，桂宫内家的感觉却似浓郁了不少，她知道是同昕命人将桂宫内的摆设根据西穆的习俗重新更换了一批，她也知道同昕在离宫前便已吩咐宫廷画师为她绘画了爹娘的丹青，使得爹娘慈蔼的目光给她带来最深的安慰。一切一切，都是他的用心，是他在尽他的力给她想要的。
她曾抚着爹娘的画像对他道：“皇上在临行前便已着令画师为家慈绘画，难道，皇上早已料定臣妾必会安心留在宫中？”
同昕拢一拢她的双肩，道：“并非是我料事如神，而是我想，如果你真的离开了，这里仍然会是属于你的桂宫，这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与你有关。我会保留着这里的一切，保留着你的气息，那么当我思念你的时候，还可以有一个栖息之地。”
桂菡一言未发，只静静地偎依在他怀中，心那样安稳，如是寻着了最温暖的港湾。
但她心下总有不安，不知是为着对他心意的变化，还是因着日渐消瘦憔悴的若山。
回宫已有月余，若山除却依着礼数到她宫中请安外，极少主动前来与她碰面，如此一来，她心中更为忐忑，唯今之计，应是作好向若山道明一切的打算。
这一日用过午膳后，她命宫人准备了糕点，便往贞宁宫而去。
秋凉却不觉冰寒，阳光灿然如炽，她甚喜这暖阳温然融融，便免了轿辇，顺着宫道悠悠然往前漫步。
及至来到御花园附近，迎面走来一名宫女，恭敬行礼道：“奴婢贞宁宫青莲拜见贵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桂菡打量了她数眼，记起前番在贞宁宫中，正是她在跟前伺候的茶水，不由微笑道：“青莲姑姑免礼。本宫正要到贞宁宫寻见你家娘娘，可巧在这儿遇到你。”
青莲福一福身道：“回娘娘，这最巧的可不是遇到奴婢，而是我家娘娘正御花园内赏花，娘娘正好可前往花园内与我家娘娘共乐。”
桂菡笑着点了点头，遂由青莲引路走进御花园内，当来到一座假山前，青莲停下了脚步，轻声道：“贵嫔娘娘，我家娘娘便在前面，奴婢实不敢前去惊扰。”
桂菡扬手示意她退下，径自往前走去，正要绕过假山之时，却听到一个略带骄矜的声音轻轻荡进了耳际：“皇上为何会封你为妃，你心里最明白不过。本宫知道你对皇上痴心一片，你不介意皇上将你当作桂氏的附属，你可以认命于一时，可是你能甘心认命一辈子么？”
桂菡已听清此乃贵妃杜静芙的声音，不由脸色一变，正想上前，又听若山静静道：“臣妾如今方知道，原来贵妃娘娘一直都对臣妾关怀备至，连此等私秘之事，也得以知悉清楚，可是贵妃娘娘早已别有打算，所以在贵嫔娘娘宫中另作了安排？”
杜静芙冷笑一声，道：“妹妹缘何这般见外，一口一个娘娘，如今妹妹已贵为娘娘，与本宫可是姐妹之谊，难道……你昔日的主子仍然把你当作奴婢，所以你才会处处拘谨？”
若山不置可否，并未予回应，只淡淡道：“臣妾心里只是感激娘娘，竟多为臣妾费心。”
杜静芙依然含着一抹冷笑，“妹妹果然是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便该行聪明事，有些话不必本宫明言，妹妹心里也该有数。”她停一停，“本宫不过是替妹妹心疼，真心无处可容，何其悲凉。深宫之内，并非是你有了妃嫔位份便可以理所当然留在皇上身边，要知道，如若皇上心中眼里都没有你，你终有一日会失去你该有的地位，到那个时候，你就连抱着一线希望过日子的机会都没有了。你往细里想想，可是这个道理？你真的能心甘情愿么？”
若山静默片刻，方沉声道：“如果娘娘对臣妾说这番话仅仅是因为同情臣妾，那么臣妾可以告诉娘娘，大可不必。”
杜静芙假意咳嗽了一声，道：“本宫想问妹妹一个问题，妹妹务必真心回答。”须臾，她再道：“你可想成为皇上心目中的唯一？”
若山似略为思忖了一下，迟疑中又略带坚定，“也许今生我都不能成为皇上心中的唯一，我只希望皇上心里有一个角落，里面是我。”
桂菡听到此处，心头不由泛酸，眼睛竟湿润了起来。
杜静芙语气中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可是本宫有办法让你成为皇上心中的唯一。只要你和本宫联成一线……”她说出的每个字如是毒蛇吐出的信子，阴冷而狠绝，“桂氏不可留。”
桂菡心头一寒，敛息屏气地等待若山的回应。
若山仿佛也怔住了，良久也没有言语，直至杜静芙催促，她方缓声道：“恕臣妾愚笨，并未能领会娘娘之意。”
杜静芙倒不气恼，只道：“你一时未能下决定，本宫并不怪你。只要你记住，只要你愿意，本宫会等你。”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本宫，再没有可以帮助你的人。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言毕，也不再多语，转身便离去。
桂菡想了想，自假山后走出，与此同时，若山也回过了身，彼此骤然面对面，均为之一愕。
片刻，桂菡苦笑着开口道：“若山，是我害了你。”
若山凄然一笑，“这段日子我过得很累，我又觉得欢喜，又觉得伤心。我的心里一阵子是揪着的，一阵子又放开来，有时候我想哭，可是我又觉得我应该笑。”她望进桂菡充满忧虑的眼睛里，安静道，“我欢喜，是因为小姐你终于解开了心结，愿意接纳皇上，不再折磨自己。我伤心，是因为我再也没有得到皇上情意的机会。所以，我会想哭。但我一想到小姐从此将过得无忧，我又放下了心，我又想笑了。”
桂菡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含泪道：“可到了这个时候，我却很恨我自己，全怪我当初自私，以为你被封为妃子后，皇上终究会有对你动真情的一天，而我，就能全身而退……可是没想到，没想到我自己……若山，我当日真的是决定要走了，可是，我心里突然有了牵挂，我跟着王爷到御苑围场，我想着我只要确定你安然后，我便会离去，我怎么也料不到，他会那样出现在我面前，他为我挡那一刀……我承认，那一刻，我的心里有过冲动，我要留在他身边再也不走，直到你后来告诉我那些话，我真的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想要留下，我不应该走。我知道……这对你并不公平，全是我的错，你若要恨我，我并不会怪你。”
若山的手心有些微寒霜似的冰凉，笑意疏淡得近乎虚无，“若说我没有怪你，那是违心之言。我怪你，怪你既然不爱，为何可以执着，怪你让我成为皇上心目中的影子，怪你让皇上从来不正眼看我，小姐，我真的恨过你，在围场里陪伴皇上的日子里，我以为我会欢喜，可原来并不是。我和皇上一样，没想到你会来，皇上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我也这样认为。可是你来了，你还是出现了，注定了我这一生终将遗憾。”
桂菡整颗心如刀绞般疼痛，哽声道：“自我做出决定那日起，我便知道我必是有负于你。也许这一生，我也无法弥补所亏欠你的，我今日找你，便是想告诉你，皇上是我的夫君，也是你的夫君……”她忍下泪意，续道：“我相信皇上，必定不会亏待于你。”
若山凄冷而笑，“小姐，这是施舍么？”
桂菡一怔，道：“我可以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若山，我宁愿你恨我。”
“然后与杜贵妃联手，把你除掉，是吗？”若山轻轻摇头，“不会，不能，不可。小姐，即使我恨你，我也绝不会背叛你，更不会伤害你。”
桂菡的目内满是复杂的愧疚之意，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道：“我知道，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