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一二年,易俗社在民主主义思想席卷华夏的热潮中,在一些知识界名流的奔走呼号下诞生了。
从诞生的那一天起,易俗社就重视对戏曲人才的培养。数十年易俗社培养和造就了大量的英才,形成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明星灿烂的艺术群体。
易俗社按照“补助社会教育、移风易俗”的宗旨,培养自己所需要的各种人才。学员不仅要学习戏曲科目,还要学习文化知识。创办之初,就聘请了当时最负盛名的秦腔艺人担任教练,如陈雨农、李云亭、党甘亭、刘立杰、唐虎臣、赵杰民,以及戏剧家封至模等,形成了一个实力很强的导演艺术群体。可以说是集西安、关中戏曲人才之大成。截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的三十七年中,培养了十三期共六百名学员,遍布于西北各省,对秦腔的流播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陈雨农先生名嘉训,号雨农,乳名德姬。一八八0年生于西安市东关龙渠堡一个贫农家庭。早年因家贫读不起书而经商。但生性不喜做生意,后竞偷偷跑到临潼参加了班头胡奎领导的华清班学艺。工旦角。说起他的授业教师,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旦。他凭着自己的聪颖和对艺术的感悟力再加上孜孜不倦的刻苦努力,不久便蜚声关中,成为深受观众欢迎的着名演员了。
陈雨农先生不故步自封,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而是在掌握传统演技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这就是深入研究角色,分析剧情,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用现实主义手法来塑造角色,给人物形象以新的活力。这在当时来说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在他的拿手戏《走雪》、《送女》、《周仁回府》中,他都有突破性的表现,使当时的观众叹为观止。《走雪》中有一段曹玉莲过独木桥的表演,开始她踌躇不前,不敢前行,接到一枝杨柳后方轻松踏上桥身,未过一半,偶尔下视,万丈深渊不见底,惊得她震颤着腰肢,目光流转,吞吐失神,那种维妙维肖的表演使观众如身临其境。《周仁回府》中的周仁妻是个侠肝义胆的古代妇女,雨农先生不是简单图解她的侠义,而是把她做为一个真实可信的人来表现的,她的替嫂赴义,经过了痛苦的思想斗争,她的超乎常人的侠义行为是有坚实的生活依据的。从而使这个人物既真实可信,又感人至深。
正当陈雨农先生的玉庆班欣欣向荣,他自己的演技如日中天的时候,易俗社成立了,他那颗向往光明、追求进步、勇于创造的心被激动了,置个人得失于不顾,毅然加盟易俗社。以月薪二十四元的报酬,开始了他为时三十年的教练生涯。在第一批学生开始演出时,他又慷慨捐赠了自己辛苦得来的全部戏剧服装。
陈雨农先生凭着他多年的舞台实践经验,和献身于戏剧事业的高度责任心,不仅在易俗社导演了三百多部戏,培养了大批优秀演员,还在表演、调度、唱腔、化妆和服装上有许多革新的创造。在唱腔上,他突破了原有的十言、七言规律,创新了重字叠句,长短不一的句法,如在《昆阳战》里的新唱腔:“莺儿黄、莺儿黄,莺儿惊醒我梦黄梁,谁教你忽儿—忽儿—戎儿—戎儿飞叫在杨柳上,惹得奴情境心慌慌,泪珠儿汪汪,梦不到昆阳,哎呀,哎呀,梦不到昆阳”。还有《黛玉葬花》等戏的唱腔,既委婉缠绵,意犹不尽,又不失秦腔的风格韵味,实在是秦腔艺术宝库中的珍品。在表演上,他揉取的是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每接到一个剧本,他总是反复多遍阐读,直至能够背诵,然后向演员讲解剧情,启发演员的创造性,而不是填鸭式的教育方式。凭着他多年的舞台实践,加上博采众长,吸取京剧、汉剧许多演技,学习名演员的“绝活”,借鉴其他剧种如皮影戏的经验,推出了大批有巨大影响的戏。最负盛名的有《夺锦楼》、《一字狱》、《三滴血》、《软玉屏》、《韩宝英》、《殷桃娘》等。着名剧作家范紫东说过:“剧本叫雨农先生一排就活了,我的戏能受观众欢迎,还有他的很大劳动功绩在内。”陈雨农在化妆、服装、布影上也有不少贡献。
从清末到抗日战争时期,秦腔的大部分演员都得到过陈雨农先生的培育和教诲,秦腔的改进和提高先生是举足轻重的一位。封至模先生说:“我们学习他,要学习正确的学艺思想创造精神,还要学习他坚持不渝的斗争意志,尊重传统,大胆进步,把秦腔事业推到新的阶段。”
陈雨农一九四二年因脑充血病逝,享年六十二岁。
和陈雨农一起应聘易俗社任教的李云亭先生是当时最负盛名的须生,艺名麻子红。他深谙名须生润润子技艺之精华,擅长身段戏。他扮相俊美,表演细腻,嗓音高亢,《拆书》、《杀驿》、《广寒图》等在当时无可匹敌。他作戏贴切入微,如愤慨时的抖须,踌躇时的脚踏三锤,堪称“绝活”,多为后人所效法。尤其是他和陈雨农合作的《走雪》,经过他俩多年的切磋和舞台实践,一招一式皆经过精心设计,万般锤炼,不仅倾倒了当时的观众,也成为后人学习的典范,成为秦腔艺术宝库中的珍品。
李云亭在易俗社,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五年只任教三年,就导排了二十出创作剧目。包括《陈家谷》、《开国图》、《崖山泪》、《卜式传》等。李先生执教,身体力行,把他从实践中得来的艺术精髓无私地完全奉献给学生。他排戏讲究吃透人物性格,再注入自己的生活情感,所以表演起来感人至深,能引起观众共鸣。他还极注意演员的面部表情,所谓喜怒哀乐均在面部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一班学生中的须生杨启华、左醒民、田养民等皆受过他的亲身教诲,受益非浅,以后都很有成就。
李先生于一九一五年离开易俗社加入榛苓社,后又入三意社。于一九二一年英年早逝,享年四十九岁。
易俗社成立后的第二年。即一九一三年,党甘亭人社任教。
党甘亭(艺名胎里红),工花旦,十一岁登台,便一鸣惊人,红遍关中,因其少年成名,人便称为“胎里红”。他扮相俊俏活泼,表演细致入微,常有惊人之举,使观众忍俊不禁。因为他出名早,观众喜爱,班主看重,演戏用力过度,二十岁时嗓音便有些不支。人易俗社任教后,他的导演才能得到了充分发挥。他的导演手法和陈雨农不同。他是因人施教,常给一些有特长的学员“吃偏食”,于无人处。秘授“绝活”。所以有不少日后名声大噪的学员吃过他的“小灶”。他还有伯乐之德,善于发现人才,知人善用。如刘箴俗的拿手戏《玉虎坠》、《忠孝图》是党甘亭亲授。再如王天民初习小生,经党先生的指点后改学花旦,演《柜中缘》一炮走红,奠定了他在秦腔舞台上的基础。张秀民原学须生,党先生认为他的才能不在须生,为他改排一出《宴御留妻》,立时红遍长安,终成大器。
党先生排戏,讲究细密精湛,于细小处见功力,所以每出戏皆有让人拍案叫绝之处。他把他的后半生几乎全部贡献给了易俗社的教练事业。他先后执导的本戏如《燕子笺》、《仇大娘》、《鱼水缘》、《双诗帕》、《飞虹桥》、折戏如《柜中缘》、《小姑贤》等数十出,至今声誉犹存。
在易俗社的教练队伍中,唐虎臣也占有重要地位。他于一九一五年到易俗社执教共三十余年,鞠躬尽瘁,为培养戏剧人才苦费了毕生心血。
唐先生是山东济南人,本是京剧演员。他的功底扎实,艺术造诣很深。在戏剧舞台上唐先生的才能是多方面的,对于服装也颇有研究。他按照京剧演员的路子训练学生,对学生练功要求极为严格,在他的努力下,秦腔的武戏出现了一个新的突破和飞跃。沈和中、杨启华、李可易、王秉中、王蔼民、徐抚民等在其教诲下,成为具有较高技巧的武功极好的演员。
最使人难以忘怀的是唐虎臣先生对学生的那份挚爱深情。唐先生有长者之风,他对学生在事业上如严父,在生活中像慈母。有人病了,他亲奉汤药;有人冷了,他送上被褥。夜间他常提着油灯巡视宿舍,和学生同食同宿,学员们昵称他“唐爸”。遇到登台演出时,更是唐先生最忙碌的时候,对每一个学员,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审视。戏一开,站在幕后督演,看到有好的招式立即表扬,有不足之处当下指正,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使学生深受其益。直至如今,受过唐先生教诲的人们对他那种严于治学,诲人不倦的教学作风和“师徒如父子”的深情厚谊感念难忘。
刘立杰是一九一五年到易俗社任教的。他是临潼县雨金屯人,幼年家贫失学后到泾阳学木匠,二十三岁方到胡魁所领的魁盛班(后改华清班)学艺。故人称“木匠红”。刘立杰自幼喜爱秦腔,未拜师以前即会许多段子,干活之余,自唱自娱,常引得许多民间鉴赏家来聆听,在他们的鼓励下,放弃木匠不干而从艺。他扮相儒雅俊美,嗓音绵远深厚,老生是其所长,尤其是唱工繁重的戏,他演得最为得心应手,所以和李云亭一样,成为当时闻名遐迩的须生。《八义图》、《李陵碑》、《反徐州》、《乾隆打宫》等皆是他的绝唱。生前澄县高庙三月过会,常有两家戏台对班,相距不远,互比高下。渭南少华村戏班重金聘刘立杰去“打擂台”,台上演《吴起回国》,刘扮的吴起之父上台只一句“上得城楼用目观……”台下观众便蜂涌而至,为少华村的戏班子争足了面子。由此可见刘立杰当时的号召力之大。
刘立杰之为人,不浮夸,少言语,彬彬有礼,谦谦君子之风。他在易俗社先后执教近十载。他排戏,必先给学生详细解剧情,分析人物性格,激发学生的创作热情。他对剧本的理解也较时人为深刻。他常根据人物的性格设计唱腔,对一些剧目也有不少创新,如《黄河阵》中的燃灯道人和《国士桥》中的豫让从脸谱并唱工都有独创之处,这已成为典型为后人所仿效。他导排的创作剧如《中牟令》、《贺家坟》、《鲁相拔葵》等影响极佳。
当时易俗社任教的还有赵杰民。他工青衣、小旦。他做戏老成持重,声音坚实而缠绵。一九三四年曾与雒秉华一道为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灌制《五家坡》唱片,为秦腔艺术宝库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他在易俗社先后导演四、五十出戏,如《天足会》、《孤儿记》、《金玉莲》、《二郎庙》等,深受观众欢迎。
在易俗社的教练群体中,封至模先生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他出身于世代书香门弟。本人先从西安第一师范毕业,后又考入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习美术,在校期间即与着名戏剧家陈大悲、李健吾共同涉足话剧艺术,演出了《幽兰女士》、《一元钱》等。又求教于北京着名京剧票友王寿山,习青衣,在京演出《五典坡》、《三娘教子》等,受到观众好评。一九二六年在承德中学教美术时对秦腔发生兴趣,从此终生和秦腔结下了不解之缘。一九三一年封先生应聘到易俗社任职。由于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所以在编剧、导演、教学、理论、宣传以至于服装、道具、经营方面都有建树。
抗日战争时期,他短期内编排了《山河破碎》、《还我河山》等剧目,到北京演出,唤起民众、呼吁抗战,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受到了各界的热烈欢迎。
封先生教育学生,要求德、智、体全面发展。从专业学习、文化学习、生活细节到待人接物都从严要求。为丰富学生的技艺,请搞话剧的刘尚达上表演课,请戏曲专家刘仲秋等上戏曲理论课。在京期间,带领师生到“富连成”,北平“中华戏校”参观学习。请京剧名流齐如山、尚小云、苟慧生、李万春、马连良等与师生座谈,不仅大大增加了易俗社的知名度,而且把秦腔艺术向高层次推进了一大步。
封先生十分重视宣传工作。一九三四到一九三五年间,两次请上海百代公司来西安为易俗社灌制唱片三十余张,先生并亲自解说,这些唱片成为最早的秦腔音乐资料。
在排戏方面,先生继承和发扬了陈雨农先生的特长,注重对剧情、角色的分析,既继承秦腔优秀传统技巧,又借鉴话剧、电影、京剧等许多表现手法,丰富了秦腔艺术。他改编排演的《箭头鸳鸯》、《龙门寺》、《渔家乐》、《奇双会》等剧目都焕发了新的色彩。
封先生在易俗社任职七年,创作改编了二十个剧目,培养了大批艺术人才,对易俗社的发展和整个秦腔艺术做出了巨大贡献。
二
易俗社既拥有这样一批秦腔名流为教练,自然许多学员学有所长,并且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秦腔演员来。
一九一三年一月一日,首期甲班学生在西大街城隍庙举行第一场演出。当身着制服的易俗社学生在军乐队的伴奏下列队入场时,群众欢呼雷动,夹道欢迎,形成了万人空巷的动人场面。
一期学生赵振华在一九一四年就誉满关中。他在《三回头》、《重台别》等剧目中的精湛表演,甚至被行家称为“雨农不如”。接着,易俗社就形成了以二期学生刘箴俗为首的六君子(刘箴俗、刘迪民、沈和中、路习易、苏牖民、马平民)为中心的群星璀灿的辉煌时期。
刘箴俗是早期秦腔演员中最杰出的代表。从一九一四年起,几十年中。几乎无人可以与之比拟。他原藉户县,生于一九0三年,九岁丧母,十一岁随父至西安卖羊血为生,同年投考易俗社,因家贫,衣衫烂褛,面有菜色,“不堪入目”而被拒,出门时,适被孙仁玉先生遇见,孙先生慧眼独具,当时就认为是块可凿之玉。说这是“小翠喜”一流也。入社后,刘箴俗对戏剧表现了极高的天赋和领悟力。在陈雨农和党甘亭两位教练的悉心教导下。不久即粉墨登场,第一次演出就博得了满堂彩,从此为观众所瞩目。以后又演出了《慈云庵》、《忠孝图》等,被观众赞为“神童”,人称“虼蚤红”。孙先生又专为刘箴俗编写了《春梅传》本戏,是取材于《聊斋》里《青梅》一段故事。由党甘亭导排。因导演、演员之杰出。一时誉满长安。山西景梅九先生写诗赞曰:
生小十三上舞楱,
窈窈身似女儿柔!
只因一曲青梅传,
到处逢人说嚖刘。
以后陈雨农又为其导排了《蝴蝶杯》、《复兴图》、《玉镜台》、《夺锦楼》、《若耶溪》、《惜花记》等剧。他都演得独树一帜,声情并茂,入木三分。当时,有人在报上撰文称赞道:“予初闻人言,箴俗有过人之才,欧梅之风,是日一见,实心许之。将来梅菊争辉,梨园杰出,令欧阳予倩、梅兰芳鼎足而三,有厚望焉。”推崇若斯,刘箴俗之艺术魅力可见一斑。
一九二一年,易俗社赴武汉演出。极得三镇人民之热爱,对刘箴俗有南欧、北梅、西刘之称。刘箴俗在汉口拍摄《西施浣纱》剧照,欧阳予倩亲自为其指导,对他的演技给予高度评价。在武汉演出的一年多时间,是刘箴俗艺术生涯的鼎盛时期。他和诸位同学博采南方地方剧种之所长,逐使唱腔悠扬婉转、缠绵动听,拓宽了秦腔的音域。
正当刘箴俗在技艺上登峰造极之时,一九二四年七月的一天,演《美人换马》时晕倒在舞台上。于十二月去世,年仅二十一岁。刘箴俗的为人,耿直孤高,不入俗流,天资聪慧,勤奋好学,淡视钱财,专注艺术,他的生命虽然如慧星般短暂,却闪电般地照亮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