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生偷闲
此处乃是庐江,袁琬从华夫人口中得知,这里原本是她的故乡,嫁给华佗之后她就一直随着他长居沛国谯县,华佗跟她夫妻情深,见她在沛国****思念家乡,于是提议回来庐江住几年,而前些日子,听闻徐州一带有黄疸病肆虐,他们夫妇二人便前往徐州为人治病,在回来的途中无意间救下了落水的袁琬和她的“夫君”。
“琬琬,快来呀!你家小宝醒啦!”
袁琬正在厨房里面做饭,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把锅盖丢在一旁,往屋内奔去。
小宝也就是她的“夫君”郭嘉。
“小宝,你醒了!”袁琬见华夫人在场,只得这样称呼他。
郭嘉此刻身体还很虚弱,直到闻见那阵熟悉的气味,他才稍稍安心:“小五,是你吗?”
“是我是我!”她惊喜地握着他的手:“我们没有死,我们被华佗夫妇给救了,你已经昏迷了好几天,现在总算是醒过来了!”
华夫人笑嘻嘻地说道:“那你们就先聊着,我不打搅你们了,我去厨房,今天为了庆贺你家小宝醒过来,我决定去后院宰一只鸡!”
郭嘉虽然听不太明白华夫人到底在说什么,但是还是恭敬地说道:“有劳了。”
华夫人一走,袁琬赶忙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痛不痛?”
郭嘉点点头:“嗯,后面还有一点痛,对了,救我们的是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夫人?”
“是啊,她是神医华佗的夫人,我们的命都是他们救的,现在,我们住在华佗先生的家里。”
听着袁琬替他解释了事情经过,郭嘉由衷感慨:“天不绝我,一会儿我定要好好谢过华夫人,这么晚还要为我们准备宵夜。”
这么晚?袁琬纳闷,还没到用午饭的时候呢,哪里晚了?
“小五,你怎么不点蜡烛,这样黑灯瞎火的说话很麻烦。”
“蜡烛……”袁琬怔怔地说道:“你让我……点蜡烛?”
外面艳阳高照,而他,竟然说这里黑灯瞎火?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伸出十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难道说,他看不见了吗?
“小五,小五,你怎么不说话了?”郭嘉仍然没有察觉,径自说道:“华夫人真奇怪,我一醒来她就直说什么我夫人一定会高兴的,我尚未娶妻,哪里来的夫人?”
“你”她踟蹰了良久,还是决定开口,这种事根本就是纸包不住火,他今天不发现,明天也会发现的。
“怎么了?”
“你的眼睛”袁琬紧紧攒着衣角,“现在,是正午。”
一时之间,屋内寂静无声,袁琬默默地看着他,而郭嘉试探着将手指放在自己眼前。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谁都没有准备,郭嘉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两声:“真的看不到了呢。”
“别这样。”袁琬拉着他的手,“华佗是神医,他一定能够治好你的,你身上的旧疾,他都为你除得差不多了,从此以后,你可以玩雪,也不会因为骑马太快而咳喘,等他回来之后,也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郭嘉这才觉得,自己呼吸顺畅了许多,也不似从前那样心口有一股压抑的感觉。
“这位华佗先生,真乃神医,我自出生就体弱多病,我母亲为我找过很多大夫,但是他们都说我的病只能调理,无法根治,没想到,这位神医竟然可以拔除我的旧疾!”
“没错,华佗就是神医,所以,你放心,你的眼睛一定没有事的,等他回来,就会好起来的!”
郭嘉的笑容依旧,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天待我们都是公平的,你我大难不死,已是万幸,如今还遇到一位神医替我除去病根,就算余生都要在黑暗中度过,奉孝亦无任何怨言。”
……
袁琬是这样义正词严地对郭嘉解释,关于“夫人”这个问题的。
“如果知道我们是两个大男人,那华佗能放心地救我们吗?就算他医者仁心好了,那最多把咱们从水里捞起来,上了岸肯定就要把咱们丢掉的,但是说是夫妻两人就方便得多啦,你看,华夫人一听就动了恻隐之心,新婚小夫妻二人,因为路上遇到了劫匪,劫匪见那夫人貌美如花,想要强娶作压寨夫人,夫妻二人不堪受辱,迫不得已投水自尽,然后遇上好心的神医夫妇……啧啧啧,多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啊!”
郭嘉无奈地摇摇头:“骗人总是不好的。”
袁琬哼了一声:“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知好歹,我堂堂七尺男儿,为了救你不惜伪装成女人,得不到你一句好话也就算了,竟然还说我是骗子!”
郭嘉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很坚持:“不行,我们一定要向华夫人说出实情,人家这样真心诚意地对待我们,我们决不能欺骗她。”
袁琬一翻眼,她真想把这个古人的脑袋给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装的豆腐渣。
“如果我们现在去跟华夫人说,她一定会把我们赶出去的,好歹你也等到华神医回来,治好了你的眼睛之后再说嘛!”
袁琬顿时觉得,说一个谎就要用十个谎言去圆这句话是多么的正确。
此刻她真是两面为难,一面,不能让郭嘉知道她其实是个女的,一面,又不能让华夫人知道郭嘉以为她不是个女的。
然而郭嘉很是坚持:“小五,就算我此生都看不见了,我也不愿你去骗人。”
袁琬刚想骂他一顿解气,他清泠的嗓音又响起:“亦不愿……你受这样的委屈。”
到唇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下去,她低低地说着:“不,我不觉得委屈,只要你的眼睛能够再次复明。”
“小五,很多事情是天注定的,我们无能为力。”郭嘉浅笑,“你真的不必介怀。”
可是可是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这叫我怎能不介怀,治不好你的眼睛,我就一辈子欠着你的。
她默默地引着他往前走去:“不,我一定要让华佗治好你的眼睛,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是我的坚持。”
郭嘉怔忡,掌心传来阵阵暖意,她的手又小又软,简直不像个男人,可是,他却偏偏喜欢这样握着她的手,只要这么握着,他就会感觉到安全。
一个又惊又怕,又怯又惧,然而却又欢又喜的念头在一直在心间涌动,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一句话……
可是,想到她可能有的反应,郭嘉还是缓缓松开她的手。
庐江的冬日不似冀州,也不似许昌,跟徐州更是天壤之别,空气里地带着微微的湿气,饶是这样寒冷的日子,也格外滋润。
“想起那日下邳城外听得小五一曲天籁,不知道小五现在还愿不愿意再为我唱一曲?”
她此刻明明就在他的眼前,而他却还在对着左侧说话,这样让人心疼的一个人,叫她怎样拒绝他的小小要求?
“你想听我唱什么?”她低声问道。
“什么都好,我只是想要听你唱。”
他的嗓音清冽,犹如清泉流过心间,袁琬心头蓦然一动,竟想到了曾经看到的一首诗。
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运筹如范蠡,决策似陈平,可惜身先丧,中原栋梁倾。
可惜……身先丧……这就是他的结局吗?想到他注定与那场赤壁之战擦身而过,袁琬强忍着心中那股酸涩,轻轻唱着。
悠扬的歌声一直飘在庐江城郊的上空,原本策马疾驰而过的男子,也不禁驻足聆听。
……
最大的问题来了。
先前因为郭嘉一直昏迷不醒,所以袁琬每晚都跑去华夫人房里跟她睡,而华佗就睡在郭嘉的房里,也顺便照料他。
如今郭嘉已经醒过来了,华夫人极利索地帮她收拾好了被褥枕头,一并送到了郭嘉的房里。
“华、华夫人,我今晚还是跟您睡吧。”
趁着郭嘉去沐浴,袁琬哀求着华夫人。
谁知道她不但不答应,反而还戏谑道:“你们不是新婚夫妻吗?当然应该住在一起,虽然小宝现在眼睛看不见,但也没有什么影响嘛!”
“可是那个……”
华夫人拉过她,轻声说道:“先前你家小宝身体太弱,所以你才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如今他的病根已经被我夫君除去,你放心,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
“咳咳咳”袁琬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一听华夫人这么“儿童不宜”的言论,她顿时就僵在那儿了。
华夫人,您也太豪放了吧?
“看看,还害羞了。”华夫人显然不以为意,完全没有照顾到这位“十八岁以下”纯情少女的情绪:“你们年纪小,要有孩子应该不难,要我说啊”
“小五,小五你在吗?”
华夫人一脸暧昧地笑着:“你家小宝叫你呢,快进去看看,哎哟,隔壁的王大婶还等着我过去替她诊脉呢!”
对着华夫人的背影发呆了好久,这才想起那边郭嘉还在叫她,袁琬问道:“怎么了?”
“小五,你能进来以下吗?”
“怎怎怎、怎么了?”
郭嘉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衣服不小心掉进药汤里了,你能帮我重新拿一件来吗?”
衣服掉进水里了?那岂不是什么都没穿!
“我……”她明显感觉,声音都在颤抖。
“小五,快一点好吗?我现在很冷。”
哎呀,完了,完了!她只得胡乱从华佗的衣柜里面找出一件浅青色的袍子,递到门前:“在这里,你过来拿一下。”
郭嘉莞尔:“小五,你忘了我眼睛看不见了吗?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她一手遮着眼睛,一边缓缓往里面走去,一股馥郁的药香扑入鼻息,她问道:“现在你能拿到了吗?”
郭嘉越发觉得好笑,他不知道小五这是怎么了,无奈地说道:“小五,别玩了,你直接放到我手上不就好了。”
奇怪,看不见的明明是他,为什么现在倒好像是她看不见似的。
想她好歹也是二十一时的新人类,难道跟这些古人在一起呆久了思想也被腐化了吗?不过就是递件衣服嘛,从前游泳池里面,男人都不穿上衣,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什么的!
赶紧把衣服交到他手上,然后以光速离开这里,对!就这么办。
她睁开双眼,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湿气,忽然之间转身,就撞上他的胸膛。
“呼”
“小五,你没事吧?”
“这是你要的衣服,快点穿上吧。”
她将衣服匆匆塞到他的手上,好险好险,还好他的裤子没有掉进药汤里去。
可是此刻仅仅是****着上身的郭嘉,还是让她好一阵脸红心跳。
一阵紧张的感觉随着他低哑的嗓音而愈加强烈:“可是,我不知道那一面是前面,小五,还要麻烦你”
说不清是因为这里面太闷热,还是她自己过于紧张,袁琬发现,自己的额头和鼻尖已经冒出细小的汗珠,她颤抖着拿过他手上的衣服,踮起脚尖,为他将衣服穿好。
靠近的那一瞬,几乎可以当做一个拥抱,她闻见他身上的药香味,而他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
他的手忽而摩挲上了她的脸,却发现她的额头汗湿一片,郭嘉的唇边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从前在曹营的时候,他就发现,她很怕他,每次说话都是语无伦次,而且总是落荒而逃,他自认相貌尚可,平日里对她也是温柔有礼,她为什么还这么怕他呢?
郭嘉百思不得其解。
而袁琬替他穿好衣服,一边将他扶出去,一边碎碎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让这只妖孽离我远一点吧!”
不久之前,她还在念叨着曹操不懂色字头上一把刀,如今,这把刀就落到她的头上了!
……
郭嘉的气色越来越好,从前苍白的脸色如今也稍稍有些红润,可是从前活蹦乱跳健壮如牛的袁琬,如今又是咳嗽,又是发热的,让华夫人着实担心了好几天。
“没什么大碍,不过不是我说你,年轻人也要稍微节制一点,你天天晚上不睡觉,怎么能吃得消呢!”
华夫人常年跟着华佗,也算是略通医理,稍微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能看上一看。
郭嘉依旧一脸茫然,而袁琬扯了扯华夫人的衣袖:“华夫人,您快别说了。”
“说他两句你还心疼了?”华夫人嗔怪地看了袁琬一眼:“要我说呀,这男人都不能太宠他,你看我家元化……哎,我家元化怎么还不回来,不行,我得去隔壁的隔壁看看,张仲有没有把信给我送到!”
华夫人刚离开,郭嘉试探着问道:“原来刚才华夫人是在说我?”
“咳咳咳不是说的你,难道还是说的我,我又不是男人!”袁琬此时说话都是浓浓的鼻音,心里格外怨念,要不是为了照顾这个郭病号,她怎么会夜夜
睡在地上!还沦落到被华夫人以为她是XX过度才会生病,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郭嘉却笑了起来:“小五,你如今是越装越像。”
袁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过好在郭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她不禁在心里偷笑,本来就是女的,现在最多算是本色出演,不像,才有鬼了。
两人有说有笑聊了一阵,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喊:“华大夫华大夫你在家吗?”
“我去门外看看是谁,你乖乖在这里,不要乱跑。”
郭嘉无奈地笑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快去吧,也许是来看病的村民。”
袁琬一下子就认出了站在门前的那个人,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孙大哥!”
孙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印象中,他似乎没有见过这个人:“你是?”
既然他回答,那就证明自己没有认错人,袁琬欣喜极了:“孙大哥,我是琬琬,仲谋现在还好吗?”
“琬琬?”孙策想了片刻,忽而惊呼,“你是袁琬!”
她点点头:“嗯!孙大哥好记性。”
孙策对身旁的男子说道:“袁绍家的五小姐,袁琬。”
“但是这里不是华大夫的家吗?”
袁琬一看孙策,便推测那人是周瑜,于是答道:“华神医去徐州了,那里疫情有些严重,他将新研制出来的药方送去,至今还未回来呢。”
孙策显然不如她热情,冷冷地说道:“既然华大夫不在,那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找大夫吧。”
周瑜虽然焦急,但是眼下华佗不在,他也只得答应。
“孙大哥,你这就要走了吗?”袁琬走到门外,“仲谋在曲阿还是会稽?我本想去江东找他,却一再耽搁……”
“你不用再去找他了。”孙策打断她的话。
“为何?是不是江东出了什么事?”袁琬不解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两家的婚约,虽然她并不准备承认,此刻还是拿出来说着:“毕竟我们两家是姻亲,出了什么事,也应该互相照应的。”
孙策冷笑一声:“袁琬,我念你当年年幼无知,所以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若是将婚约当真,那就大错特错了。”
孙策见她不说话,继续说道:“当年你父亲与我相互利用才定下婚约,他不过是为了削弱袁术,而我不过是为了得到我父亲的旧部好回江东,如今仲谋已经另娶贤妻,你若再去江东打搅他,恐怕不太合适。”
袁琬气结,孙策说话句句带刺,每一句话都将她袁家狠狠鞭笞,什么互相利用,什么另娶贤妻!搞得她死乞白赖非缠着孙权不嫁似的!
“公瑾,我们走吧。”
“等等”
自从莫名来到这个乱世,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便是曹操也一度对她以礼相待,父母对她更是宠爱有加,这个孙策,他凭什么这样说话!
要悔婚,也是她先悔,岂容别人来侮辱她?
“还有何事?”孙策面色不善,显然是因为跟袁绍袁术有过节,从而迁怒到袁琬的身上。他这个时候大概还不知道,宁得罪一千君子,不得罪一个女人的道理。
“孙大哥,今日一别,我想你我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见了,送你几句诗,就当做大家相识一场的缘分,你也好自为之。”袁琬一挑眉,“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孙策指着她:“你竟敢”
“慢走不送。”
她不准备再看他表演狗嘴里吐象牙,立刻潇洒地转身,心里愤愤道,反正你就只剩两年阳寿了!两年之后看你这小霸王还怎么嚣张!
而一旁的周瑜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暗赞道,好有魄力的一个女子。
“简直不可理喻,公瑾,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