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轮回祭·灭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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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浅水涌浪

“……七百年前,卫氏一族的人要比现在多得多。那时候,全族人散居在谷外的几座高山上,这个谷地是不容人随便踏入的圣地。仙雾山,更是圣地的中心。”

苍云阁高高的祭台上,卫祺、卫涵和卫蓝铃并肩而立,遥遥眺望着整个山谷。仿佛是被卫祺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灵力所驱动,丝丝缕缕的云絮缓缓向着两边退了开去,露出了下面广阔谷地的真容。

初秋略显得刺眼的阳光下,谷地四周高山上盎然的绿意已经有了消褪的迹象,时不时夹杂着些或浓或淡的黄,向中央铺陈而下。山谷腹地中卫氏族人们居住的一座座独立简朴的小院,像散布在泥盆中的小石子,正面却一律面向着西方孤高傲立的祭台。

布局有些肃穆,颜色有些单一,却又被新阳山下那一片红色的营帐挑出了几分不和谐的刺目感觉。

而一线天的那处开口,则让整个山谷的感觉霎时间统一了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个装满东西,却又被剪出了一个破洞的布口袋。仿佛里面盛着的一切,都会不可遏止地从那个破洞中慢慢地流泻而出。

卫祺闭上眼笑了一下,声音很轻缓:“当年……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以灵火焚尽了那漫山遍野数以千计的尸首。那一刻……我甚至天真地以为一切的痕迹会就此被消抹掉。却不知道……血的烙印,早已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我的每寸肌肤上……永远也无法消抹了……”

——那漫天的血海,早已在他的心底和记忆深处冻成了一面坚不可摧的冰墙。强行掰开来,便会融化淌成一条赤红的小溪,流经的地方,就是刺骨凛冽的寒痛。

“……其实那时候,这个山谷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的。一线天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那里曾经有一条横跨两边断崖的石梁……只是后来……那条石梁被我亲手斩断了……”

七百多年的岁月,并没有真正地冲刷掉些什么,仅仅只是把一些记忆的碎片带进人心底某些不易察觉的角落。当重新动手去拼合的时候,一切——就这样被还原了。

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一切,让卫氏族人们全部搬进了谷里。大家都只希望能忘记外面那漫山遍野的尸体。

“祺儿……外面的一切……”

父亲瞬间花白的发和脸上完全掩盖了真实年龄的苍老,仿佛依然清晰在目。

他闻声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回答道:“什么都没有留下,我都处理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拍拍他的肩,继而紧紧搂住他喃喃地说着,像是害怕他会突然从眼前消失一样。

他被父亲太过用力的手抓得痛了,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了父亲的肩头,却突然间对上了不远处站在一起的族人们那一双双眼睛——

他们的眼神让他全身一震!一种异常的麻木冰冷迅速从心底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犹如看着什么妖怪的极端恐惧的眼神!含着仇恨厌恶的不信任,却又不敢逃跑的害怕。

“我……”猛然间,他顿住了脚步,震惊的目光缓缓地扫向父亲的侧脸。

就算他亲手处置了那些尸体,但他仍然觉得发生过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噩梦。也许某天清晨,他回到了现实,这个可怕的梦便终结了。

但此刻,他才突然间如醍醐灌顶,第一次真正地清醒了,再也无法逃避地意识到之前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他又做了些什么。

目光逐渐转成了无焦距的空洞,他离开父亲,一步步地后退。很久之后,才用一种极轻、极轻的声音,梦呓般地问着:“我……真的变成妖怪了吗……”

父亲的手一下子收紧,十指几乎在掌心掐出血来。

他最后能看见的,只有父亲犹如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锤般惨白惊痛的脸。

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任由眼前的光越来越强,各种声音越来越遥远,然后“轰”的一声,吞噬掉了他所有的意识。

再后来的记忆,断断续续、无法连贯,只有那种始终无法摆脱的痛苦和孤独清晰异常。他似乎大病一场,病了很久,有时清醒,有时却又昏然沉睡着。每一个梦境中,都有一双双仇恨又惊惧的眼;而每次醒来,却又看见父亲的脸就这样一天天地衰老,一天天地憔悴下去。仿佛他余下的所有生命,就在这段痛苦日子里被消耗殆尽了。

“祺儿……对不起……原谅爹……”

无数个夜晚,父亲总是紧紧拉着他的手,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但他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他不要变成族人眼中的妖魔、他不要清醒,他不要去面对一切。

终于,那一天,父亲也病倒了。当他慌忙地爬出蜗牛的硬壳,冲出大门想要去找人帮忙的时候——却发现,空荡荡的仙雾山顶只有他们和无声静立的大殿。那时候他才恍然记起,因为族人的无法接纳,他们已经只剩这个至高无上但却冰冷可怕的地方可以容身了。

最后,父亲睁着无神的双眼充满悔恨地看着他,给他留下最后一滴眼泪,撒手而去了。

他发疯一样冲下了仙雾山,所有轰然爆发的悲痛终于让他挥出狂乱的白光把一线天那条石梁寸寸斩断!那个下午,那个断崖边,电闪雷鸣惊动天地!卫氏一族的所有人像是再次身临地狱。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卫祺一把火烧掉了他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家”,冲天的火光,猎猎直上仿佛要舔上云霄!

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敢出言阻止他。有人的目光中含着怜悯,却有更多人含着难言的恨意。在那样的疯狂中,他甚至还能听到人群中传来极低极低,却又满含恶毒的诅咒声:“……他杀了我们的亲人……他为什么不放把火烧了自己呢?”

“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几乎要笑出血泪。原来他和父亲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换来了如今的结局!爹——你好了不起,又好残忍!你居然就亲手留给了儿子一个这样的结局?!

喷出一口鲜血之后,他狂笑着转身踉踉跄跄地往潼灵涧走去。他不想再看身后的那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他只知道——他的人生就在这里断裂、扭曲,再也回不去了。

……再后来,那一场血与火的变迁,在所有人刻意的回避、刻意的不再提起中,被岁月所淹没了。太痛太痛的往事,谁都没有再次触及的勇气。老人不断去世,孩子不停出生,渐渐地,不再有人记得仙雾山上还有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的一切,都散入了风间,成为了时光中捡拾不回的尘埃,飘然远去了。

奉剑卫氏,再也没有人记得那把蕴含着上古神力的魅阴剑,却在族长看护的密室里供起了一把来历不明的短剑。它神圣、而空洞,不可侵犯、却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它只是作为一个图腾符号,聚合着所有卫氏族人的心。

后来,一位族长重病垂危,药石无效,众人绝望之际上祭坛祈求上天,却从祭台的火光意外出现了一个诡秘的黑影。

他就站在那个祭台上,以不可思议的手法治好了族长的病,然后便如鬼魅般地消失掉了。

再后来,有人把一个刚出生便不幸夭折的孩子抱进潼灵涧,想要埋掉的时候,却被那个黑影阻止了。他抱走了那个孩子。

没人知道他把孩子抱到哪里去了。只知道,后来他在瘟疫、在饥荒、在各种威胁卫氏族人生命的情况下救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次。

不知什么时候,他和卫氏一族的某代先祖订下了很多交换条件,让所有人答应世代都只能生活在这个山谷里。而他,则愿意永远地保护这一族人。

关于“妖仙”的传说,便开始在卫氏一族的人们口中一代一代地流传……

“没有这样的痛苦过程,你是不可能成为卫氏一族的‘神’的……”听完故事的很久之后,卫涵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需要一个——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选择了,做卫氏一族的‘神’。”

“祺……”卫蓝铃靠进他的胸膛,紧紧抱住他的腰。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抱着他。

“一切……”卫祺深吸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卫蓝铃的肩,“……毕竟还是过去了。告诉你们这些,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究竟和这个卫氏一族有着什么样的过往纠葛。我欠了卫氏一族的命,上百条的人命。而且……恐怕是该到偿还的时候了……”

“是吗?”卫蓝铃霍然抬起头,咬着唇,苍白着脸看着他,语声都在微微地发抖:“魅阴剑的力量,是你自己想要的吗?杀掉那些人,是你自己的意愿吗?卫祺——”她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语气里有难以压抑的愤怒,“——你为了所有人牺牲了自己,却得到他们的疏离、恐惧和仇恨,于是你就真的觉得是你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吗?”

“你究竟——”她咬了咬牙,抓紧他的手臂,抓得惊人得紧,“是在恨魅阴剑,恨当年的那群人——还是在恨你自己?”

“也许……是都恨吧。”

极短暂的沉默之后,卫祺轻轻笑了一下。

“所以,就让一切在这里终结吧。”

——那一瞬间,他身旁的卫涵突然在这样的语气里打了一个冷颤,仿佛突然有雪花从天而降飘进了他的后颈,浸出一股刺人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却发现,手掌中什么也没有。

“……霹雳精芒赤海啸,千秋只作一肩挑。雨肆风狂零狂渡,终流浅水没狂潮。”

蓦然间,又想起了当时他和卫祺随口接出的这首诗。一种和那天在祭台上相同的感觉一下子滑进了他的心底。再一次,他莫名地觉得他真的窥见了什么——那是他和卫祺的命运的末端。

“你在说什么?”卫蓝铃转过头去看他,略显不解地问着。

“一首诗……或者……这的确不只是诗。”

卫勇带着十几个人站在天远的营帐里。自从立场明朗化以后,他已经开始大大方方地出入皇家军营地了——反正话已讲清,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但此时此刻,站在天远面前,他在止不住地流汗。

他从出生以来,从没有感受过这么强大的压力,也从来不知道当一个人不说话的时候,能给人造成这么大的压迫感。他跟天远报告完了一切,恭立在他的面前,却发现整个营帐内的空气都在天远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凝结成了有形的物质,一分一分地向他挤压过来。

“不够。”终于,天远抬起眼开口了,“这样还不够。”他看着卫勇缓缓地说,“单纯地向你们的族长施压还远远不够。必须逼你们那位‘妖仙’出来说话,让他直面压力。”

“可是……”卫勇有些惧意地迟疑了一下,“他和你一样是有法力的人,他为什么要怕我们?而且……他回仙雾山去了,我们上不去……”全族人持续了数百年的信仰,毕竟不是说丢弃就能够丢弃的,或多或少总会在心里留下一些印迹。

天远微笑,很有意思地看着他,“若是我,他当然不会怕。但换成是你们,尤其是你们去煽动能煽动的所有族人,越多越好——他是你们的‘神’啊。他怎么会对你们的要求意愿视而不见呢?”

顿了顿,他一只手放到了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冲卫勇招了招手。

卫勇会意地附耳过来,只听见他轻轻地说:“——至于仙雾山,我送你上去……”

“去”字悠悠地吐出唇边,他一根手指飞快地画了一个符咒,然后红光一闪,化为数缕红线游丝般盘旋而出,瞬间扎进了卫勇的身体。卫勇脸上肌肉一阵抽搐,随即便僵住,惊惧万分地瞪着他,却居然连开口询问都不敢。

“别怕。”天远还是那种无限祥和,又微带点诡异味道的微笑,“我没把你怎么样,只不过,想借你的身体用一下而已。以前红莲不是也做过吗?仙雾山的秘道里卫祺布下了结界,没有我的力量,你是过不去的。”

说完,他伸手轻轻一推,让卫勇后退几步站回了原来的位置,拍拍手掌,“好了——你们去吧。”

“师父,”待所有人退出营帐,尘昊才开口问道,“您确定他们真能上到仙雾山上吗?还是您有冲破结界的把握?”

“以你进谷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你觉得卫祺是个什么样的人?”天远不答,却反问了他一句。

尘昊垂下眼,掩住了目光里闪动的微澜,“他真的……像是这一族人的‘神’吧。”

“——而我,则是侵犯神之领地的恶魔,对吗?”他看着尘昊默不作声的样子,回首一笑,“你知道,神和魔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尘昊的头垂得更低,“恕弟子驽钝。”

“区别在于——神,总是为了守护什么东西而存在;而魔,只为了破坏和索取,什么都不在乎。所以神在乎的东西就会成为他的弱点,但是魔不会。”

带着笑的话音消失的时候,天远已经走出了帐篷。有几分迫不及待,却又带着冷静的计量语气:“我要感谢卫祺的这一击。它让我从对力量的渴望中清醒过来,才能更准确地抓住他的软肋……”

“是吗?”天远走了很久之后,尘昊才抬起头轻轻地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从古至今,所有的故事的最终结果都是魔败给神呢?”

又停顿了一下,他自言自语地回答:“你这个什么都不想要的疯子,怎么可能明白——唯有想要守护某个东西的人,才能因为这份守护而爆发出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力量。”

可惜的是,天远没能听到他的话。

潼灵涧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这个口袋状死谷的岩壁上攀满了藤蔓,但谷内的地面上除了一棵繁茂得让人觉得阴森的老树,却几乎寸草不生。

卫勇带着一群人站在谷口,只觉得自己的腿像是粘了胶,怎么也抬不起来。

——别怕,必要时我会给你我的力量。

天远的声音透过意识清晰地传来。

卫勇咽了口唾沫,强压下心中的惧意,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他一动,身后的不少人紧跟着便迈步,却仍然有人胆怯地在原地犹豫着。

“——前面那株大树后面有个石缝,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钻进去。石缝连接的那个山洞,就是直通峰顶的秘道。”走进谷里之后,卫勇突然听到自己的嘴清晰地说了一句。声音轻而慢,有一种不同于他平时的怪异。

“这是……仙雾山啊……何况顶上的孤峰没人上去过,会不会冒犯妖仙?”打量着这阴气沉沉的死谷,有人缩缩脖子低声问着。大家对这座山和山的主人,或多或少总还是怀着些本能的敬畏。

“妈的,找虫草的时候偷溜上山的人还少?这会儿装什么孙子!”一个高大粗壮的男子“呸”地吐出一口唾沫,大声说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给同行的所有人壮胆。

“想要脱离这牢笼样的死谷,踏进外面那个花花世界的;想要今后富足生活的,就跟着我进去。妖仙——能给你们这些吗?”

又是冷冷的一句话。但这句话却像一个沾满蜂蜜的果子,一下子点燃了所有人眼里的光芒。说完,卫勇率先绕过大树侧身钻进石缝。他这个动作,就像是把蜜糖果子滚进了石缝里,一下子所有人都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往里挤。

洞里和所有人想象的一样潮湿阴暗,火折子的光亮好像都被这绝对的黑暗压制住了。尖利的石钟乳和石笋成对成对地生长在洞顶和洞底,滴答滴答的水声应和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看不到出口的长长山洞里激起特别空寂的回声。每走一步,仿佛人的心就会跟着颤动一下,

走了没多久,卫勇突然觉得自己撞上了空气中一堵无形的墙,脚步被阻住了。

“怎么不走了?”他身后的一个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卫勇却并不答话,反而后退一步,然后伸手在前方的虚空中去接触那股阻挠他的力量。

“喂?”那个人又推了他一下。他眉头一皱,反手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然后顺势把他往前一带——那人惊叫一声,觉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刹那间竟然有烫热的灼痛感!

“是妖仙的结界。阻止像我们这样,胆敢冒犯神权的人踏进这个禁地的。”他的嘴仍然自作主张地用那种不属于他的声音冷冷地说着。

他身后有片刻的宁静,然后便开始传出交头接耳的声音。他们都对卫勇的话似懂非懂,但唯一能共同理解到的是——他们遇上麻烦了。

“吵什么。我敢来,自然有办法冲破这个结界。”卫勇没有回头,再一次发现他的手自作主张地伸了出去,一寸一寸地在结界上摸索着。片刻之后,仿佛找到了什么,手停在了那个看不见屏障的某个地方,然后嘴唇微动默默地念了一句咒语——

刹那间,他手掌的边沿竟然迸出了一圈金铁相击才会产生的火花!火花并不耀眼,但在这样幽暗的山洞里,却带起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惊颤。

“滋、滋、滋”连续三声轻响,因为越来越强的灼烫感而把手缩回来的时候,卫勇的腿开始打颤了。天远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去接触那个无形无质的结界,但除了痛得他想骂娘之外,似乎根本没有起到任何实质上的作用。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反抗天远的操控,现在他大概已经拔腿跑出山洞了。

——妈的……

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挽了一个奇怪的姿势,然后掌心冒出一团幽暗的红光,再次猛地拍向挡在前方的结界——这回火花更大!那亮度惊得后面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跳开老远,最后的几个人甚至直接逃出了山洞。

——******我受不了了!

卫勇在心底大喊!但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泛起了红光,竟然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抬起,然后猛地往结界上撞了过去——

两股强大的力量像两面巨岩把他死死地夹在中间!他能听到全身骨骼因为挤压而产生的“咯、咯”声,血脉仿佛即将爆开来,随时会有夹着内腑碎片的血液从嘴里冲出!

痛苦刹那间超出了人类忍耐的极限,瞬间迸发出的强大本能终于让他暂时冲破了天远的法力操纵,从喉咙里爆出了一声惨叫——那声音仿若发自未开化时代最原始的人类,竟然让卫勇身后个男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几乎晕厥!

——卫涵和卫蓝铃推开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画面,就是盘膝坐在床上的卫祺身体晃了晃,然后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祺!”莽撞的卫蓝铃急叫一声就想冲过去,但被卫涵一把拉住了。

“——别过去!”卫涵却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卫祺才越是不能被打扰。看到卫祺指诀紧扣,冷汗盈额的样子,他微一思索便猜到卫祺是在做什么了,“是天远吗?秘道里不是有结界?难道结界被冲破了?”

“是,结界破了。”片刻之后,卫祺才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脸色煞白,嘴唇却被血迹染得嫣红,有种虚弱到极致随时会力尽而倒的感觉,“天远借力打力,想用人的肉身来传导力量逼我撤开结界。他却不知道,若是他尽全力去冲,现在的我根本无力抵挡。”

“用人的肉身?”卫蓝铃呆呆地问了一句。

“你二叔。如果现在我没有受伤,天远利用他的身体来冲击结界,两边都不愿撤力的话……”

“——我二叔会被夹死?!”

“对,大概会被两股力量碾得粉碎。所以天远是拿准了祺一定不会让卫氏一族的人死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撤掉结界,放他们通过。”

“那他们想上来做什么?再找你打一场吗?你怎么可能再跟他动手?”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卫祺重又闭上眼,缓缓地说,“所以,你们进秘道去。来了客人,主人总该去迎接的。带着他们在秘道里绕路,尽量多拖延一点时间,让我好好调息。我们都清楚,如果让天远上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切就真的完了。”

“好。”卫涵毫不迟疑。不理卫蓝铃忧心如焚不愿意离开的表情,手上加力拉着她往门外走,丝毫不给她挣脱的余地,“你留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反而会打扰到他。这个时候,我们最应该要做的,是对他最有用的事。”

就在卫勇几乎濒死的前一刻,他终于觉得前面那股阻拦的力量陡然间消失了。他的身体一下子被后面的那股巨大的灵力冲出去数丈,撞到拐弯处的洞壁才摔下地来,拼命地呛咳着。几缕红色蛛丝样的东西散发着幽幽的光亮,慢慢地从他身体里浮了出来,然后飘飘忽忽地落入了一个人的指尖,消失不见了。

卫勇依然没有喘过气来,却惊讶地瞪大了眼。而山洞的另外一边,很多人也同样又惊又怕地张大了嘴——因为谁都没有看见,天远究竟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走吧。跟着我上去。”天远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多看卫勇一眼,就那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往山洞深处走去了。两个卫氏一族的人去扶卫勇,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连扶了两次都没能扶起来。刚才的情形,让所有人从骨子里泛出了惧意。但此刻,他们却连逃跑的勇气都拿不出来了。

“——来的可是国师?”行进了没多久之后,前面的黑暗中传来了年轻男子的询问声。

天远目光闪动,颇含深意地一笑,缓了缓,才沉声答道:“不是国师,是你们卫氏一族的人。想上仙雾山向妖仙询问一些事情。”

“这山洞岔道很多,请大家跟我们走。”卫涵像个待客有礼的主人一般,声音温文而恭谨。他的左手在山壁的某处一扭,两排油灯从他们身边的洞壁上向前后同时延伸开来,到达更远处以后又开始分化出四排、六排……

“劳烦公子和姑娘带路。”山洞里霎时真正地亮了起来。天远礼貌地颔首,说完,也客随主便毫无异议地让他们当先开路了。

卫蓝铃并不熟悉这个秘道,她只能紧紧地抓住卫涵,感觉交握的两只手都是冰冷而汗湿的。她僵硬地抿着唇,转过头去看了看卫涵,然后接收到他一个安抚的眼光。

是啊,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卫蓝铃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脸,配合着卫涵的步子朝前走去。

带着这一干人在秘道里绕了大约一个半时辰,走完了所有的岔路之后,终于,路走到尽头了。天远始终一反常态很耐心地跟在他们身后,既不催促,也不着急。他像是真的不清楚山洞里的情况,又像是知道卫涵和卫蓝铃的把戏,却没有拆穿。

当前方那几十级台阶,和台阶上那道暗门出现在卫涵和卫蓝铃眼前的时候,他们再次对望了一眼,然后才握紧了对方的手,踏了上去。

“这里是……”天远不慌不忙地开口问着。

“上面就是山顶的祭台。如果没有意外,这里的主人会在祭台上等着你们。”率先跨出暗门,卫涵回过身单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

毫不意外,又一次同样的场景。

天远抬头望着祭台上衣襟当风的卫祺,带着一种特别的笑容开口问着:“你好像特别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卫祺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这座祭台最真实的功用,其实只是为两个人拉出了一段距离,不让天远察觉出他的异状而已。

天远的目光闪了闪,笑容之下刹那间滑过的,是不甘与不平。似乎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他永远都只能站在祭台下面,永远都只能仰视着台上神癨般的卫祺。他的心底再一次泛起了想要拿走卫祺全部力量,然后把卫祺狠狠踩在脚底下的欲望。他期待着那一天,无比地期待。\n但现在——他微笑着退后一步,打了个手势,让卫勇上前来。

现在只是他看好戏的时候。

卫勇挣开一直搀扶着他的两只手,按照天远的示意站了出来。再次打了一个寒颤,从没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如此后悔过。但他也更清楚地知道,他已经连毁约的权利都没有了。

虎背是他自己骑上的,此刻想跳下去也为时已晚了。所以,尽管害怕,尽管全身将要散架般的剧痛,他还是往前迈了一步,看着台上的卫祺提起一口气大声说:“我们来,是希望妖仙能交出圣剑,以求换回卫氏一族的平安。”

“平安?你们所谓的平安是指什么?数百年来一直不变的生活,还是皇上的那些承诺?财富、名望——谷外的天地、自由?”卫祺以妖仙惯用的那种清清冷冷的语气问着。

“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卫勇避开他的眼光,嗫嚅了一下,依然鼓足勇气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不想要这种只能困守在山谷里终老的生活,有错吗?”

“向往并没有错,可是——实现目的的手段用错了。”卫祺的声音更加清冷,含着深意的目光停留在了他脸上。

卫勇全身一震,寒意从脚底直蹿上顶心,所有打好腹稿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天远就站在卫勇的背后,见到他突然的僵滞,他再次微微一笑,叹息地发现自己过早收回对他的控制实在是个太大的失误——这个人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没用得多。

好吧,还是再助他一把吧。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来,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类似于佛家万字印的符号。红光轻幽地闪烁,只在空中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之后,便迅速地没入了卫勇的背后。

卫祺自始至终也都在注意着天远的一举一动。当红色符咒停留在空中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有似曾相识的恍惚。

……那是……

只有他看得见那个符咒融进卫勇身体之后,在他额上印出了一个发亮的红迹。那一点类似于佛家万字印的红痕,忽然间牢牢牵引住了他的视线,再也移不开了。

原本畏畏缩缩的卫勇在额上那个红印亮起来的瞬间全身一僵,而后神情突变,说出的话毫无预兆地换成了类似于天远的口气:“要实现目标,总免不了有一些人会成为牺牲品的。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见到这样的情形,猛然间,卫祺心头大震,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与掩饰,一声问话便已脱口而出:“万字映心咒!七百年前,带着皇家银甲军找到卫氏一族的那一师一徒,和你有什么关系?”

天远神情一凝,意外地抬起头看向他,“你居然会知道万字映心咒?这是清离上教历代传承衣钵的人才会的咒术,你怎么可能知道?”

卫祺的神情再次地凝滞住了。他脸上浮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往台下走了一步,但随即又站住了。顿了顿,他才拿一种极复杂的语气对天远说:“我曾经亲眼见到有人用过,并且——是用在了卫氏族人的身上。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天远慢慢地眯起了眼,目光中浮现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光芒,“你‘亲眼’见过万字映心咒?并且……还是‘曾经’?”

“是啊……曾经……”卫祺隔着数十重台阶定定地看着他,唇角慢慢浮出了一丝苍凉的笑容,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转成了虚无的空洞。但在空洞之中,却又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你说——历代?”

仿佛被这两个字牵动了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他又轻声地重复了好几遍,然后笑容逐渐扩大,语气中涌起了难以言喻的奇异:“——原来,时间、历史……真的会有回到起点的一天。无论是数百年前,还是数百年后,结果——居然还是一样的……”

声音中,有些无力、有些讽刺、却又带着对“往昔”的难以磨灭的沉痛。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语气,让天远更加深思地注视着他,仿佛也想要看透他那一瞬间翻涌在心底的所有东西。

目光又闪了闪,突然绽放出如刀锋般冷厉而雪亮的光芒。

天远也有些难以抑制地叫出来:“原来你竟然就是七百年前卫氏一族的那个少年!”

——两个人的认知在这一瞬间突如其来地扣合了!天远终于知道了卫祺就是七百年前操纵魅阴剑的少年,而卫祺也明白了当年带皇家军入谷的,居然也是清离上教的先代!

“是的……”卫祺慢慢闭上了眼,唇边的笑容渐渐转成了极端的疲惫。他抬起一只手支住了眉心,低声像是自语般地说着:“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同样的目的——绕了一圈,居然一切又都回来了。这……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的确是个笑话!”天远却一反常态。

从知道卫祺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也突然笑了起来。而这时候,他的笑声已经再也无法控制,不可遏止地爆发了出来,“哈、哈、哈……卫氏一族的人啊!你们知道你们的妖仙到底是什么人吗——他就是你们七百年前的族人!他承袭了魅阴剑的神力,得到了魅阴剑赐予的长生,却骗了你们七百年!因为他自己拥有了剑的神力,所以他才不愿意交出剑换回卫氏一族的平安——他是为他自己!”

卫氏一族在场的所有人无法相信地瞪大了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相同的震惊莫名。很多人的嘴巴连续开合着,却谁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这个消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需要时间来理解。

很久之后,才有一个人终于不能成言地抖出一句:“……七百年前的……族人?长……生?”

“不错!”天远朗声大笑,响彻云霄,“他根本不是什么山魈,也不是你们的‘妖仙’!他是和你们一样的卫氏一族的一员!七百年前,他承袭了魅阴剑的力量,所以长生不老存活至今!他不交剑只是不想别人发现这个秘密,更不希望有第二个人和他一样长生——这样,他就永远是‘妖仙’,永远是卫氏一族的‘神’!”

这句话等同于一声惊雷炸响,卫氏一族的人们脸上的震惊茫然突然凝住,然后消散,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愤怒。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祭台上,带着忿恨的表情停留在了卫祺身上。

“妖仙——国师说的是不是真的?”终于,有一个人紧咬着牙关开了口,声音从齿缝间迸出来,像根针般刺向祭台上的卫祺。

“是的,他说的都是真的。”卫祺依旧闭着眼,仿佛不敢再看他们愤怒的目光,又像是根本不屑于看,“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卫氏族人。只是拥有了魅阴剑的神力和剑赋予的长生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这句已经不止是一个人的声音了。

“我无法向你们解释是为了什么。我只能说——这个‘长生’和‘力量’,都是太可怕的东西,我不敢让你们知道,就是不希望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有人为了得到这个‘长生’和‘力量’,给卫氏一族带来无法想象的灾难。”卫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缓慢,前所未有的低沉,仿佛那种再也无法消褪的疲惫已经深深透入了他的骨髓。

“不管是什么,难道我们没有权利知道吗?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还是和国师说的一样,你只是为了你自己而已?”又有人朗声问道。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卫祺却慢慢重新抬起了头,把目光调向了台下的天远,并且脸上再次不可思议地浮出了一丝一闪而逝的倦怠笑容。

——这场戏,是天远之前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吧?这么长久以来,两个人屡次交手,天远总是处于下风。但今天,天远却意外地揭开了他最大的秘密,把属于他的神话亲手打破了。

今天的收获,已经超出天远原本设想的太多了吧?

“——不!”一直站在卫涵身边的卫蓝铃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了。她几大步冲上祭台站到卫祺身边,对着台下的人大声说:“不是那样的!他没有私心!他只是想保护卫氏一族而已!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危险,不是吗?七百年前,就是因为有人觊觎魅阴剑的力量,卫氏一族几乎全族覆灭!为了不再发生那样的事,所以他才隐瞒了所有真相啊!”

“——是吗?”突然,卫勇再次开口了。那陌生的阴冷语气却让卫蓝铃全身一颤,“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还有一种更安全的方法可以保护卫氏一族,为什么他没有那样做呢?”

“什么?”卫蓝铃死命地看着他,紧紧咬着嘴唇,觉得自己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了。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好吧,我们接受这所有的说词: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为了不再发生当年的悲剧,所以他瞒下了所有的秘密,不再让卫氏一族的后代子孙知道关于魅阴剑的一切真相。可是……如果真要选择最聪明、最安全的做法,是不是该在几百年前就遣散卫氏一族呢?”

再一次,一个晴空霹雳直击而下,让卫蓝铃僵在了原地。

“如果他在很多年前就把族人们遣散,那么又怎么会有我们世世代代被困在这山谷里虚度光阴呢?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么多的危机?如果他遣散了我们,今天的我们不会是卫氏一族的人,而应该是外面那个世界中平安快乐,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普通人!他有七百多年的时间去选择,为什么他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卫蓝铃全身麻木,连睁大的眼都没有办法再回复过来。她很想说话,很想替卫祺辩解,却发现自己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她看看身边的卫祺,又看看台下的卫涵,脚步挪动了一一下,然后一切的意识就完全空白了。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卫祺没有遣散卫氏一族?对卫氏一族来说那的确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啊!

“不……不是的……”

很久之后,卫蓝铃终于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她本能地想要帮卫祺说话,但再次张开嘴,却又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真相……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们去吧……”又是很久之后,卫祺淡淡一笑,叹了口气,空寂的目光扫过祭台下所有的人,焦距却落在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我累了……大家也下山去吧……”

他居然就这样开口让所有人回去,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句分辩。看起来只像是累极倦极,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管了。

“不,祺!”看到大家竟然真的依言往秘道里走去,卫蓝铃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一把拉住卫祺,扬高声音急道:“跟他们解释清楚!不是那样的!”

“——不,蓝铃,”卫祺侧过身去,看着一直绵延到天际尽头的云海,闭了一下眼,然后目光才再次落回到她脸上,轻轻地对她说:“……他说的没错。如果我当年遣散了卫氏一族,今天的一切的确就不会发生了。”

卫蓝铃觉得自己的脑子又空白了,“可……可是……”

卫祺忽然很怪异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着:“他说的没错。我把所有人困在这个山谷里,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们远离伤害……却从来没想过……要给他们真正的解脱。或者……是我潜意识里根本不愿这样去做吧……”

又是那种如尖针刺在心头的窒息感觉。卫蓝铃胸口重重地一痛,一下转身抱住了他。

“祺……”祭台下的卫涵忽然也叫了一声,被他那样的神情所震动了。

“因为……我无法解脱……”卫祺也低下头,对着台下的卫涵同样的一笑,用同样的语气接着说:“为还存在的卫氏一族耗尽一切……或是没有了卫氏一族,在空虚中耗尽一切……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倘若没有了卫氏一族,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确实是自私吧……”

卫涵全身一抖,忽然间也觉得胸口剧痛,几乎有压抑不住的血气要冲喉而出。他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祭台顶端,伸开双臂把卫蓝铃和卫祺一起抱住,闭上眼,努力地想要把自己和面前这两个人的痛苦冲淡一点。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了!就让卫氏一族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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