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原来
冕良不能不去。
过节后上班第一天。按理说,清河那群人应该都处于心还没收回来,散散漫漫哈啦打屁的状态。此时却个个面色仓皇,严阵以待,什么意思?
慈恩看到冕良进来,眼圈一红,却没说话。
这阵势真让冕良害怕,目光投向简·爱,“怎么了?”
简·爱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道:“我们被卖了。”
“被卖了?什么意思?干吗要卖你们啊?”
“我们老板,老板把公司卖了。”慈恩重申,“连我们也一起卖了。”
哇,冕良望着站了一屋子的男男女女,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冰凉,头脑发晕,冷汗涔涔,言不由衷:“你们老板,真有魄力……”
把慈恩抓到公司外的楼梯旁,冕良问:“没收错消息?这么突然的事情?”
“不突然,据说春节前已经在接洽人谈了。刚刚老板和律师来过,简单宣布说公司已经卖掉,也不和我们解释,人就走了。”
“知道是卖给谁了吗?”
慈恩看冕良一眼,吞吞吐吐:“就是,安琪她爸爸的大集团,”慈恩嘀咕,“很奇怪,她家不是做大百货和连锁超市的吗?要文化公司做什么?”
卖给沈柏森了?冕良牙齿咬着下唇,正午阳光下,靠在栏杆上寻思,难怪速度这么快就能搞定。问题是沈柏森干吗要这间小公司呢?远钧干吗突然卖公司呢?这两个不是不合吗?
也不知道是怎么别过慈恩从清河晃出来的,大街上过年气氛仍然浓厚,冕良却精神恍惚。这个骆远均卖公司不要紧,总是要提前跟大家说一声,让大家有个准备,好歹一起苦过乐过的战友啊。私下作决定卖掉,谁会受得了?再说这公司成立还不满一年就卖?明明营运不错,为什么不坚持做下去呢?
正没头苍蝇乱转,手机响,冕良心里有事,也没看是谁来电,直接喂过去,无精打采,“谁找我?”
“我找你,你不是要见我吗?”邻家女孩儿的声音,像凉爽的风里袅袅婷婷开出的水莲花。
冕良的心脏忽悠一下提到嗓子眼,又一下子跌回胸口,可怜相思三分,二分懊恼,一分心痛。不由自主手捂着胸口,半是埋怨半是庆幸,“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你在哪儿?”
“你身后。”
身后?把电话从耳朵上挪下来,无法置信,真的假的?回头确认,不远处一棵叶子落光的槐树下,可不就立着她?
一段时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没胖也没瘦,牛仔裤,短靴,白毛衣,蓝棉布外套。头发长长很多,都快搭到肩膀了,哦,她长发的样子一定很美很飘逸。她的眼睛仍清如秋水,嘴角抿着,似笑非笑。
冕良收起手机,迎过去。一把钥匙抛出条弧线,冕良伸手接住。
“去哪里?”冕良发动车子。
远钧扣安全带,“你找个能安静聊天的地方吧。”
“好,等我跟孙秘书说一声,下午晚点过去。”
“我跟我妈说过了。”远钧稳稳当当,明显有备而来。
冕良固执,“那也要打个招呼的。”拨通电话和老孙说话的当儿,冕良听远钧嘀咕他,迂腐。
他偷偷吐一下舌头,没办法,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嗦,但又忍不住一定要坚持那些可能在外人眼里不值一提的东西。
急于和远钧坐下谈谈心,冕良载着她直奔最近的那家咖啡馆去,要了壶绣球茉莉,几样点心,边吃边聊。
“还生气吗?”冕良讨好。
“嗯,当然。”
“你可以惩罚我出气,”冕良诚心诚意,“怎样都可以。”
远钧挑眉,笃悠悠一笑,“我已经找到惩罚你的方式了。”
“嗯?什么?”
“卖掉清河。”远钧说,“因为生气你,气到要卖掉公司,韩冕良,这个惩罚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霹雳的消息,冕良被震得哑口无言。
这一刻的感觉,就好像本来吃到了情人亲手料理的包子吃得挺高兴,最后她却告诉你包子是人肉的那么绝——
不能发脾气,冕良深呼吸,保持冷静问远钧:“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其实,说是惩罚,不如说我报复,报复你骂人的本事太高段好了。”远钧浅笑,闻着茉莉茶的芳香,道,“我这人很爱记仇,以前读书时候,有人得罪我,骂我,我是真的会把人盖了麻布袋拖去厕所扁的。不过我觉得这一招对你没用,所以,我只好来点重口味的。”“值得吗?”冕良眉头深锁,“我值得你为我花那么大代价吗?公司不但有你耗费在里面的心血,也有很多人的心血在里面,还有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我这种小人物算什么呢?对你来说,难道那间公司的未来比微不足道的我重要吗?”冕良伤极忽笑,“远钧,我不知道你这么重视我。”
远钧不动声色,“不用自恋,我不是重视你,我是重视我的心情。你难过,我心情就会好一点。”
“我一直以为,当你为工作投入热情的时候心情最好。”冕良叹气,“你不是一直说,喜欢那种殚精竭虑,为垃圾产品歌功颂德,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吗?不是很享受那种骗人和堕落的乐趣吗?现在你的乐趣怎么办呢?”
远钧意简言骇:“以折磨你代替。”
冕良无语,折磨他有什么好玩的?他就是想不通啊。
“其实,如果是别人,我不会觉得这样的报复方式有用。不过,因为你是韩冕良,我知道你会为此难受,所以,真是忍不住就要这么做。现在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情的感觉?”远钧真魔鬼,笑得像只吃到鱼的甜蜜小猫咪。
有种错觉,她似乎在故意激怒他。
冕良很清醒地知道,不能发怒,再生气又吵架,吵架这种事情只有破坏没建设,还很伤人,他和远钧之间旧伤未愈,岂能再填新伤?再说,这家伙的话有时不能全信,谁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干什么?清清喉咙,像回答老师提问那样打点起全副精神,说:“理智上真不认同你卖公司的做法,是觉得可惜。当然,你是公司的主人,做得不开心另寻出路无可厚非,但你应该事先跟大家商量才行。这样突然宣布卖掉公司让很多人没有心理准备,你会让跟你一起为清河打拼卖力过的朋友伤心。不过感情上,远钧,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冕良换个口吻,柔声细语,“不想开公司,先休息段时间再做打算吧。对了,你想不想看樱花?等春天来了的时候,我请假陪你去看樱花?”
“你的理性真厉害,”远钧突然说变脸就变脸,莫名其妙生气,冷淡异常,“你在感情上的认知也很厉害。”她站起身抓起外套往外走。
冕良欲追,服务生拦着,“先生你没付账。”
冕良掏钱,“多少?”可是这家咖啡馆算账慢比蜗牛,冕良丢下两张钞票,“这样够不够?”
“我们这里不收小费。”伺应继续拦住冕良,真是气人——和服务生纠缠间,远钧忽又跑回来,揪着冕良领带,拖他到一边,直接翻他口袋。
呀,突然这么亲密?冕良寻思,这女人话说得狠没用嘛,她分明还当他是自己人。他温柔呵护,扶着她肩,“找什么?我帮你。”
“这个咯。”远钧再冕良衣袋里掏到她要的东西,在他眼前晃晃,转身又走。
吼,原来是找她吉普车的钥匙,冕良沮丧,敢情刚才又误会——
无论远钧想卖公司的初衷是什么,结果就是公司卖掉了。因为报复一个男人而辜负自己的员工,这明明是昏君才干的昏庸事情,实在不像天下第一,睿智理性的远钧小姐会做的决定啊。且明知不可为而为,都是为了韩冕良,冕良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高兴。
话说,也不知道到底他的哪些行为,给了远钧那样的自信?让她轻易碰触到他的软肋,挑战他的底线,并预知事情结果对他的影响。她可真是了解他,那么一定也知道她对他有多重要。明明知道,却用如此另类的方式回报。哦,都是知道惹的祸。
就像远钧说的那样,冕良会内疚,是真的真的有内疚。
要不是他误会远钧,怎会闹到如此地步?命运叵测,他可千万别害谁丢掉工作,得找沈柏森一次。
那天陪骆韶青去沈柏森办公室,趁董事长去洗手间,冕良鼓足勇气,走到茶几前的棋盘前站定,“伯父,有没有兴趣杀一盘?”
沈柏森是只老狐狸,定然知道冕良无事不会请他下棋,笑,内敛而智慧,“好,那就杀一盘吧,我有些日子没好好下棋了。你们董事长的手段不够辣。”
其实冕良手段也不够辣,可是他够稳,很难攻破。刀光剑影,几回合下来,沈柏森没占到便宜,抱怨:“一个没得失心的人下什么棋呢?哪儿有这么走的?”闹脾气,伸手拨乱棋子。
冕良不恼,耐心安静,将一只只棋子摆回原处,顺便问沈柏森:“听说伯父买下了骆小姐那间小公司?为什么?她不是一向对您有成见吗?”
“有成见也不耽误做生意。生意讲究的是机会,又不是谈恋爱,没必要一定互相都喜欢。”沈柏森经验之谈,“远钧那家公司底子好,也非常有效率,前景不错。”
有道理。冕良再探:“您会亲自管理吗?”
沈柏森饶有兴趣地看冕良逐渐还原刚才那局棋,“当然不,我会安排这方面的专人管理。”
“那原来的员工呢?”冕良最关心这个。
“我和远钧谈条件的时候,她有强调,如果我能善待原有工作人员,不随便辞退,并给予离职员工除辞退金外,另多发半年薪水,她会压低卖价。我同意了。”沈柏森略摇头,“这是个很善意,但也很天真的条件。公司人事异动,一朝天子一朝臣,免不了出现铲除异己,党同伐异的混乱局面。倒是那多发的半年薪水算是点实质性安慰。”
哦,就知道那家伙不会完全不考虑同事的感受,还好有那半年薪水撑着,不会让人心情太糟糕。可是能不丢工作最好。冕良再再探:“伯父,您说的那种混乱,真不能避免吗?”
“你担心什么?”沈柏森忽醒悟,“是因为你妹妹是吗?不要担心,其实将清河买下,原有的员工也多了很多机会。是人才,我们一定会重点培养,给予升迁,提供更好的平台展示他们的实力,这不比一直窝在家小公司更好吗?你不要太杞人忧天了。你妹妹想换工作环境吗?她什么学历?我可以在总公司这边给她留意。”
冕良恭顺道:“谢谢伯父,我妹妹学历不高,目前不用麻烦,她有需要的话我再来找你。”其实,这样看起来,清河原来的那种工作氛围是留不住了。或者,这也不是坏事,正如沈柏森所言,在大公司,只要努力,就会有更好的发展机会。
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冕良满面堆笑,“伯父啊,你知道骆小姐为什么要卖公司吗?”
“远钧还是孩子心性,单纯,觉得做下去有压力吧。她不够狠,不懂得怎样将一家公司的潜力发挥到淋漓尽致。”讲到经营之道,沈柏森豪气干云,“我接手会注入资金,加强图书出版这部分,远钧原来的做法太含蓄了,当然,可能她在发行方面很受限,我……”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冕良本已觉得远钧手段强势,原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谁说的?这个世界是掌握在少数强人手里,看起来果不其然。沈柏森的集团涉足这个领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遭殃,相对的,又有多少人得道升天?
冕良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入棋盘,完整将棋局还原最初状态,一丝不落,一子不遗。
沈柏森面露惊艳之色,“厉害厉害。”
冕良谦逊,“雕虫小技,不过记性好点而已。”
“都好都好,”沈柏森说,“冕良,要不要过来帮我?”
冕良一笑而过,哈,要信这些老狐狸们,他就真笨到家了。他还是保持这种状态,笨一点点即可。
知道骆远均又是半真半假吓唬自己,冕良好歹松口气。话说这些日子被她折腾惨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真不知道她到底还有多少花招没用出来。也该消停消停了吧?马上春暖花开,不想和他一起享受享受面朝大海的感觉吗?
十五元宵节之后,学校开学,冕良去注册。
吴昊旧事重提:“冕良,有没有想出国的打算?我总觉得在国内这样慢慢读有点浪费你的能力。”
冕良还是那句:“我考虑。”
吴昊一语中的:“舍不得远钧?”
冕良脸红,腼腆含笑。
吴昊感慨:“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搞定她?她不是已经卖掉公司了吗?你让她跟你一起出国就是,反正也就读个三五年,你每年假期回来照顾照顾妈妈不行吗?回去和家里商量商量吧,不要再蹉跎下去了。”
吴昊的话是不无道理,冕良答应:“好的,我回去和家里谈谈。”带着远钧一起出去读书?想起来真有诱惑力。冕良一时兴起,掏出电话继续短信,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国读书?还没发送,有来电,徐建设的。
徐医生的声音很沉重很沉重:“冕良,你这次踏入绝地了。”
“怎么了?”
“来趟医院吧,远钧查出来肺癌……”
冕良也不记得他是怎么赶到医院的,一路狂奔。电梯人多,他跑楼梯到十楼肿瘤科住院部,找徐建设告诉他的那间病房。
这一刻的他不仅仅是伤心,不仅仅是惊惶,不仅仅是六神无主,不仅仅是痛彻肺腑。
那是种整个世界都快毁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他熟悉,安逸死的时候,安琪死的时候,他的人生里到底要经受多少次这样的失去?他不是每次都可以从这样的失去里活回来,回来一次,剥一层皮。
冲进那间高级病房,冕良气喘吁吁面无人色。
病房里倒是一派祥和,沈柏森帮忙骆韶青往一只黑色旅行包里装衣物。两人正研究,为什么这只包是黑色PRADA而不是当季限量版的LV,真有闲心。
看到冕良,骆韶青说:“她在洗手间换衣服。”
冕良根本已经濒临失控边缘,毫不思索,再台风样扫过去大力敲门,“远钧,你开门。”
沈柏森好心提醒:“她在换衣服。”
冕良喘得厉害,“什么?”
沈柏森很耐心地做了个脱衣服的动作,“换衣服。”
骆韶青已收拾好东西,告知冕良:“你等她吧,我们先走。”
为什么他们要走?女儿生病就不管了吗?冕良傻愣愣没给反应。
沈柏森冲他点点头,就跟着骆韶青走了。冕良听到骆韶青临出门小声念叨:“我女儿是不是毁了一个天才?”
这又是什么意思?
喀喇,洗手间门打开,远钧出来,埋怨:“吵死了。”瞟冕良,“你来干吗?”
哇,她今天可真漂亮,怎么看都不像病人。一件淑女到不行的灰色格纹连身裙衬得她身材修长纤柔,微卷的发丝里半隐半现两条长耳坠,闪闪烁烁,摇摇荡荡,不知道是什么款式的,反正,很好看就对了。
就是满脸乖戾之色,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谁敢惹老娘叫你去死的气息。
总之,冕良一路来那种想抱住她在怀里的冲动,在这个好看而暴戾的女人面前,逐渐静悄悄消失无踪,同时脑子里总算能想事儿了,没弄错吗?这是要出院了?
远钧等着冕良说话,看他又呆呆的,极没气质地挖他一眼,捞起外套踩着她的细跟长靴往病房外走,步履矫健,气势汹汹。当然,有理没理,她都是气势汹汹的骆远均!
冕良跟住,“你去哪儿?喂,你不能乱跑……”话没说完,就见走廊那端过来位有点啤酒肚的医生。啤酒肚医生见到远钧,尴尬至极,“骆小姐,对不起,我跟你解释一下,那天是误会。”
远钧把大衣往冕良怀里一丢,直接抓住啤酒肚医生的制服衣领,横冲直撞进了厕所,是进了女厕,还把门锁住。紧接着里面传出各种声音,鬼哭狼嚎惊天动地,有叫的,有哭的,有骂的,有说的有念的,这是为什么?
冕良待想过去敲开厕所门,护士医生一群人都挤过去,愣把他从门那个位置挤出来。人多混乱,冕良差点摔倒,及时赶来的徐建设扶住他,“冕良,发生什么事情?”
冕良焦急,“远钧把一个医生抓进女厕,还锁了门,不知道是干什么。”
徐建设没上前解围,反把冕良往人群外拉拉,面有难色,“对不起啊冕良,是个误会。我太鲁莽了。”
“又怎样?”冕良发现今天他很短路。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徐医生早上在放射科遇见刚做完检查的远钧,远钧懊恼,“我前些天来做体检,照X光片居然说我肺癌晚期?!放屁,我怎么可能肺癌?昨天还通知我,硬让我来住院做进一步检查。我不管,一定弄错了,我得再照一次。”
建设作为医生,关心起见,自然借职业之便找去肿瘤科借远钧的片子看。看完崩溃,病灶已经扩散,那肺活生生就是肺癌晚期病人的肺。建设心痛之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冕良,立刻告知,远钧肺癌晚期,让他来医院。不过通知完冕良没多久,远钧另一张片送到,是放射科医生亲自送来的,跟肿瘤科医生解释:“不知道怎么搞的,把病人的片子放错袋子了。喝多了点酒。”
建设对冕良抱歉万分,“你一定吓坏了吧?我后来给你电话,你都没接,我猜你可能是往这边赶没顾得上。嗯,事实上远钧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她根本就是无敌小金刚,连普通女生都会有的贫血症状都没有。”
哦,真好,她没事。冕良这会儿有点腿软,同时庆幸,幸亏没去找清河的大佬们火拼,他本来以为远钧是被熏出肺癌来的。
徐医生还没解释完,女厕门打开,一群医生护士外加赶来的保安全卡在门口。女厕里清清楚楚传来骆远均铿锵落地之声:“我会肺癌?像我这么爱自己的人有肺癌,保准连天使的肺也是黑的!你懂不懂?”
也不知道是谁在喊:“别打了别打了……”
冕良此刻方明了,骆小姐把那医生拎进女厕是做啥,“她居然在打人?!我的妈啊。”冕良拉住建设,意欲两人一起闯进厕所救人。
谁知徐医生裹足不前,问冕良:“你有没有说是谁通知你来的?”
冕良理所当然道:“不就是你吗?我说了啊。”
徐建设脸色不妙,“我还有事,先走。有空一起约喝酒,你保重,”
“噢。”冕良答应,眼见徐建设一路飞跑,干吗,是在逃命吗?
除了逃命的徐建设,另个逃命的是被远钧拎进厕所的医生,捂着肚子也是一路急跑。几个护士拦住远钧防止她追杀过去。远钧大概也已经消气,没再纠缠,从冕良手里取过大衣,还恨恨加句:“MD。”言罢趋出,径自走人。
冕良紧随其后,知她无事,终于也能正常说话了:“干吗打医生?你投诉他就好了啊。”
“投诉不解恨。”远钧等电梯。
电梯到,两人进去,冕良怕引人注目,小声道:“他没被你打到内伤吧?”
“不知道,”远钧冷淡道,“他有意见可以告我。”
“你明知道他不会告你。”
一楼到了,两人一前一后出电梯,远钧任性,“不告我不就没问题了吗?”
冕良紧走两步挤在远钧身边,“我是觉得你这样做实在太极端,会吓坏人的。”话说,这样跟她在一起的感觉真好,虽然她脾气暴躁,虽然她固执别扭,虽然她不解温柔,可冕良就是爱她。她对他很很很重要,谢天谢地她健康地活着,冕良痛恨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感觉。
“把你吓坏了吗?”远钧刻薄,“这里是医院,去查查胆是不是好的,吓破了割掉,一了百了。”
“我没事,我是怕你这么剽悍把男人都吓跑掉,以后再也嫁不出去。”出来医院大堂就是马路,冕良抓住远钧的胳膊,“喂,别和我闹脾气了好不好?总不理我想憋死我是不是?”
“嫁不出去关你屁事?我这么剽悍都没吓坏你,看样子你生命力旺盛,一时半会儿也憋不死嘛。”远钧甩甩胳膊,想挣脱冕良那只手,甩不掉,不耐,“放开我啊。”
冕良这次豁出去,就是不放,“我是觉得,反正也没有敢要你,你嫁我算了。你也说了,我生命力旺盛,正好和你绝配。”
远钧瞪大眼睛看冕良,半晌,忽笑,嘴里骂:“靠,娘个腿的。”继续努力想把冕良那只手甩开。
唉,就知道她不会好好听他说。冕良这次绝不放弃,“我爱你。”他终于说出来了,哦,原来不难嘛,冕良再补一句,“远钧,我爱你。”好像周围突然变得安静,来来往往的路人全体消失,冕良眼睛里只有一个骆远均,他把她另外一只手也掌控住,“我爱你。”
远钧直直与冕良对视,目光灼灼,她静默着,好一会儿,重复道:“你爱我?”
“我爱你。”冕良眼眶有点湿,像叹气一样轻声表白,“很爱很爱。”
“你终于说出来了!”远钧咬牙切齿,“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说了比不说还可恶。你也敢说爱我?如果不是知道我活不长了,你是不是还不说?你不是爱我,是施舍你的同情来跟我充伟大的吧?我好好活着的时候你不肯说,现在说是什么意思?不过真抱歉,我没病,起码还得再活个六十年……”
是,为什么是现在跟她说?冕良鼻酸,“对不起,我知道我伤你心了。”无视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他用力把远钧拉到怀中,狠狠抱住,“对不起,原谅我,是我不对,是我笨,我不是来和你充伟大的,相信我爱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信你,你是个大混蛋。”冕良越表白,远钧竟越气。这可真难得的画面,居然有会被喜欢的人的示爱而气到双眼通红的女生。远钧像只愤怒的小豹子样急于挣脱冕良的拥抱,一只手抵着他的胸一只手猛捶他的肩,声声控诉,“你要是爱我,为什么我高空蹦极的时候不对我说还要和我绝交?你要是爱我,为什么我和徐建设相处的时候不对我说?还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指责我?你要是爱我,为什么还想和慈恩结婚?为什么随便什么事情发生都怪在我头上?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在乎吗?你不是说跟我在一起每分钟都变得很漂亮吗?那为什么和我吃饭的时候不跟我说?为什么工作的时候不跟我说?为什么散步的时候不跟我说?”远钧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声音却越来越大,“为什么跳舞的时候不跟我说?为什么看烟火的时候不跟我说?为什么偏偏知道我生了癌症的时候才、跟、我、说?”
她一定是等太久了,一定是忍太多了,一定是爱太长了,这一刻被冕良激得全部爆发,眼里生生被逼出泪光,又倔强得不肯让泪掉下来。冕良知是自己负她甚多,心内的情感横冲直撞,牵扯得他五脏六腑都痛。怜她情深,惜她意重,知这世间再无人比她待自己更好,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只那一句表达:“我爱你。”
“证明给我看!”远钧神情凄楚,“你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啊,可惜你从来都没办法用你的行动证明你的爱。所以,你爱我个屁!”
本与冕良半拥半抱,相互泪眼迷蒙,无语凝咽,牵扯不清着横在医院大堂前的远钧,最终还是被冕良刺激得暴跳如雷,“你爱我个屁!”狠狠抬脚,踹去冕良小腿。哇,真是,腿要断了,冕良痛得龇牙咧嘴,远钧趁势挣脱,跑下台阶拦下一辆车。
冕良怎肯让她这样离开?忍痛追下去,拍着车窗,“喂,你下来。”
远钧不理,示意司机开动,冕良一路小跑紧追,到底两条腿不敌四只轮子,眼睁睁看着远钧走掉。
“手机不开,座机不接,她家工人说她不在,她妈妈也不知她的去向。”冕良很快就找徐建设去了,还是在衡山路的酒馆里,冕良鲜少干这种借酒浇愁的事儿,这次破例,喝得满面通红,舌头发麻,问徐建设,“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徐建设倒很实事求是,“我没,我自己也没强过你多少。”
“你没做点什么事情表示诚意吗?”冕良此刻也算病急乱投医,缠住建设,“你把你用过的招数传我一二就好。”
“不行,都告诉你我怎么混啊?”建设藏私,完全没发挥医生应有的,救死扶伤的精神。
冕良苦恼,“是谁说,对女人用三字箴言万试万灵,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骗人的吧?”苦恼,抱头呻吟,“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他念叨了一个晚上。
好在翌日星期天,不需开工上学,冕良头痛欲裂,想多躺一下再起来去找远钧,谁知老早就被电话吵醒。找他的人是董事长骆韶青,劈头便道:“我和远钧在机场。”
冕良昏昏沉沉,“在机场?干吗?”
骆韶青说:“她要出国读书,说不好是一年,三年,还是五年。”
出国一年?三年?五年?冕良直接从床上掉地上。连滚带爬的如厕洗脸刷牙。她好狠,要走也该说一声吧?真的完全不在乎他韩冕良吗?好歹再给他次机会证明他是爱她的啊。话说,她怎么这么能折腾?昨天还是肺癌,今天就要飞?冕良简直要撑不住了。
找车,风弛电闪往机场方向奔。间中拨骆韶青手机,“董事长,可以叫远钧听一下吗?”
“可以可以。”骆韶青倒是痕痛快,“等我把电话给她。”
冕良唤:“远钧你听我说……”嗒一声,断线,冕良头撞车玻璃,神啊,不要活了。
到机场,急急往国际厅那边跑,大厅门口遇到从里面出来的骆韶青和孙秘书,完了,这次全完了。
骆韶青耸耸肩,“飞机已经飞了。”
冕良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听骆韶青又说:“她去了洛杉矶,加大分校。”说完拍拍冕良肩膀以示安慰,潇潇洒洒离开。
冕良无法潇洒,以前没那个天分,现在没那个心情,以后也不会潇洒,没那个修为。
不知道为什么,昨夜灌下的,本该在睡眠中消化的酒劲儿,这会儿迷迷瞪瞪,突然泛滥,冕良跪到路边吐个天昏地暗。吐完脑子倒清爽许多,歇了会儿就电话给吴昊,“我考虑好了,出国读书。我想去洛杉矶,加大分校,请你帮我好吗?”
吴昊在电话里轻轻笑,似乎不意外冕良的决定,“好啊,你明天来找我。”
从机场回到市区,冕良在自家附近的报亭买份报纸,他需要一点力量,希望钩子能给他。不过钩子在专栏公告,说是因为工作关系离开本市,专栏结束,并感谢这一年多读者对她的支持。这次是结束,不是暂停!
最后一幅画,是画了一位背着人群独坐在水池旁的女生,穿着一袭绿色半透明纱衣,神情娴雅宁静。
钩子很少把她的画处理的这般唯美,她常常是洒洒脱脱的线条,简简单单的色调,难得画中人物是那么没有锋芒,明快柔和。
而且连文字都唯美得让冕良摸不着头脑,“不留云彩,空余眉样。”
冕良喃喃:“什么意思?”无解。
冕良边看报纸边往家走,“不留云彩,空余眉样。”这样哀伤的字眼,让冕良心里的哀伤,也次第增长。远钧走了,钩子走了,整个城市都空了。
冕良边走边寻思,钩子走了,远钧走了,远钧走了,钩子走了……这件事情不对啊。
这会儿已经走到远钧家门口,她家大门开着,咦?她在家?就知道是坏心眼吓唬他来的,根本没走,冕良狂喜,冲进去喊:“远钧,远钧……”
“她不在,”屋里是韩妈妈,把自己当主人招呼儿子,“出国了,不知道被谁气的,家也不要了,房子退租了,还让我帮忙把家具卖了。唉,这能把这么好脾气一孩子气成这样本事可大了去了。”
骆远均是好脾气的孩子?妈妈被她糊弄了。冕良不吭声,人去屋空,空余眉样,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妈妈心情不好,她也是被她的忘年交抛弃的人,闷闷整理远钧没带走的衣服。
冕良瞅着衣橱里挂着的好几件同款蓝棉布外套,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他还记得这件外套的主人怎样穿着它玩儿高空蹦极,它又怎样的被风鼓起,像大鸟的羽翼般翻飞在冕良的视野里。他也记得这件外套怎样陪伴它的主人,多少次与他擦肩而过,又多少次与他并肩齐行,在那些飞着雪的冬夜,刮着风的白天,落着雨的黄昏……
“帮我那挪挪柜子,”韩妈妈指使冕良,“人都走了,你待在那儿她也回不来,唉,我怎么养你这么个混蛋玩意儿的?”
冕良不响,过去帮妈妈挪橱柜。橱柜挪出来,地上露出一块折成小小四方形的厚纸片。冕良知道那东西的功用,他家橱柜下面也有,因为老房子地面不平,柜角下不垫点东西,柜子会乱晃,拿东西的时候晃得人心浮气躁的。不过冕良家一般用硬纸壳垫柜角。
“把地扫扫。”韩妈妈又指使儿子。冕良听话,拿扫把扫地,顺便把那块纸片和垃圾一起扫到垃圾袋里去。放好扫把,冕良瞅着垃圾袋发怔,他不是有意那样做,不过鬼使神差,他就是做了那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捡回那张垫柜角的纸片。
在柜子下面垫了太长时间的关系,纸片中间凹下去一块儿,凹处之外,积满厚重的灰尘。即便如此,仍能辨认纸张质量很好。冕良仔仔细细,慎重缓慢,把纸片层叠打开,复原成一张纸的原貌。这重重折痕里,到底显示出的,是埋藏在谁心中的秘密?谁脑海中曾飞逝过的灵感?
那是两幅画儿。
一幅上面简简单单,画着易拉罐和拉环。
画上有行字,就是冕良在晚报上常常看到的,像小孩子写出来的那种,故作工整那样的字:“易拉罐喝好,要把拉环放回易拉罐里,完成一次爱的循环,易拉罐拉环爱着易拉罐,可易拉罐心里只装着可乐。”
另张纸上,反反复复,心事重重地画着一双眼睛,又将那双眼睛上涂满凌乱的线条,写上:“爱上的那个男生,有双淡如秋水的眼睛,因为太淡,我看不清眼睛里的温度,所以,我知道他不爱我。”
还画着更乱的一团线条,“头发太长,因为牵挂了三千烦恼,他的头发也看不清。”
画了一个下巴,“下巴上蓄了如烟往事,好沉重,看不清。”
右画了眉毛,“他的眉毛,浓密整齐,拢了太多忧愁,看不清。”
鼻梁,“这是他的鼻梁,高挺笔直,压着深深的哀思,看不清。”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爱他,可能是因为一直看不清楚所以爱了。也可能是因为爱了所以不想看清。”
冕良终于知道,他一直以来,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眼睛,自己的头发,自己的下巴,眉毛,鼻梁,那个人原来是我。
冕良还记得,他在这辈子写过的唯一一份企划书里说:“这位作家有支凝聚了很大能量的笔,她的笔下,即使是忧伤和寂寞都显得那样美好和温暖。我们不知道作者是为谁画了那些画儿,但我们知道这样被人爱着是幸福。”
原来,他韩冕良就是那个幸福的人啊。
还有吗?冕良开始发疯了。
他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里找他的幸福,抽屉,书柜,床底下,碗橱里,冰箱,微波炉,包括每个橱柜下面,没有,如果不是地面不平,如果不是橱柜摇摇晃晃,冕良也不会得到两张钩子的原画稿。可是,竟然把画稿拿来垫柜角?她可真是太随性了,一点都不珍惜不心疼啊。
“孩儿啊,你没事吧?”韩妈妈被儿子的疯狂行径吓住,小心翼翼,“远钧也不是不回来,你不用太担心。”
冕良对妈妈笑,很苦地笑,“太过分了,竟然把我压在她家的橱柜下面,这是在坏我风水吧?等我找到她一定狠狠教训她。”
可是,最该被教训的人,是他韩冕良吧?他都对她做过些什么?
冕良犹如困兽,在没有了远钧的房子里转圈圈
她的电脑桌,她的厨房,她的衣物,她的院落,她的茑萝,她墙下的耳朵……
终于,冕良再也支撑不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砖地上,心力交瘁,泪流满面。
“原来”竟是这样的一幅画卷,不完全打开不会看到最后的答案。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