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时间的回纹针
164600000002

第2章

第二章 因为爱

有那种意愿,试着在答卷上写满正确的答案,不要每次对着试卷,就会想起永远活在十八岁的安逸。应该多想想妈妈,多想想未来。冕良抓抓一头乱发,哦,好烦,为什么人生不可以简单点,像张试卷,所有的题目只给一个答案?人活着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因为有太多可能,太多选择,太多牵挂,如果现在的他别无选择,或者,他不用这么挣扎。

仍然有雪,不大,轻悄悄若有若无,有一点没一点疏落落地下着。那年和安琪回家见妈妈,也是下着这样的小清雪,安琪怕冷,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手拢在嘴边用呵气来暖,他怜惜地牵过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口袋里……

“你在做什么?看上去真够诡异的!”冕良身边有人说话,可不正是那位天下第一的骆小姐?她瞪大眼睛,好奇,“电线杆说了什么吗?”

冕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摸着身边的电线杆,忙缩回来,摇头强笑,“没有,没什么。”

骆远钧手里有只灯泡,她一抛一抛地丢着玩儿,半真半假地教训冕良:“老弟你为何闭着眼睛抱住电线杆傻笑?韩大婶年纪大了,为人子女可要负责任,总是做正常人才是生存之王道啊。”

冕良快气死了。当然气这骆小姐口气刻薄,更气自己失神失态。懒得说话,冲远钧欠欠身,顺着小巷往家走。

冕良家住在这座城市的老住宅区,年代可谓久远,巷子两边住屋的墙壁斑驳破败,看上去更显寒冷悠长。不过今天这条巷子有点不一样,好像突然变亮了似的。是因为骆小姐今天的形象吧?冕良终于开始正视骆远钧身上披着的,华贵到惊人的裘皮大衣,她还穿着双细高跟的咖啡色皮鞋走在积雪未消略显泥泞的地面上,而且赤足,裘皮大衣下露出小小半截白净细腻的足踝。一头黑亮短发修剪得清爽宜人,脸上的妆容通透干净,没戴眼镜,露出双明澈的眼睛,顾盼间神采飞扬,那精神劲儿,嘿嘿,毙猫吓死狗。

想是察觉冕良在研究自己,远钧一笑,“要去和我妈吃饭,我妈要求非常高,所以我要做到一丝不苟……”

一丝不苟?冕良看到她脚跟带起一点泥水,溅到裘皮大衣上,惨不忍睹。

远钧确浑然不觉,呼口气,把额前整理得丝丝分明的刘海吹起来给冕良看,“怎么样?看起来超自然的是不是?其实每根头发都硬得跟钢丝似的,拔根下来能当针用。”

冕良想笑。他一向木讷,不懂怎样应和女生,实在不好意思,低下头,那丝笑意从胡子拉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溜出来。

不紧不慢走到冕良家门口,冕良意欲跟远钧说再见,没料想这位应该回去自己家的女生直接推开韩家的门,扬着喉咙冲屋里喊:“大婶,我洗好头发回来了,灯泡也买了。”

做啥?这女人好像比他还像主人似的。冕良在自家门口愣怔半晌,记起她信誓旦旦要借书,打个激灵,忙跟进去。

骆远钧倒是没擅自去翻冕良的书,她站在冕良家的小饭桌上换灯泡,原来那粒灯泡是帮自家买的。顿时,冕良大为愧疚。安琪死后,他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家里的灯泡该换了,小吃档上的煤气灶该修了。

放下书包,冕良仰头叫远钧:“骆小姐你下来吧,我换。”

“不用,反正我沾手了,很快搞定。”远钧拍拍手掌,“帮忙开个灯看看?”

冕良不去,“你先下来我去开灯,万一灯泡选得不对再炸了,你站那么近不安全。”

远钧翻眼睛,“不信我?你这不是小瞧我吗?我会选错灯泡?”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站在小桌上,虽然房内暖气充足,但她穿得却单薄,一件乳白真丝衬衣搭条薄薄的巧克力色裙,看上去骨肉婷匀,纤腰盈盈一握。人不大气势不弱,大声道,“喂,我是谁?我是天下第一的骆远钧!我会买错灯泡?”命令,“开灯!”

冕良才不管她是天下第一还是第末,坚持,“你下来我再开。”

远钧想要发作,硬忍了脾气,“好,我不跟你争,我下来自己开。”

嗯,知道下来就好,冕良过去扶她。

远钧要求:“借你肩膀。”也不待冕良答应,直接按着他肩膀略施力,竟身轻如燕,利落地跳下桌子去开灯。

当然,冕良担心的不安全事件并没有发生。随着开关响起的瞬间,小节能灯雪亮的光晕洒在小客厅里。韩妈妈从厨房出来连连向远钧称谢:“不好意思,总麻烦你。”

“那说明我还有用,我可是高兴都来不及呢。”远钧跟韩妈妈笑说,突然转头又对冕良吸吸鼻子,“不过这应该是你做的事情吧,哪儿有让年纪大的妈妈换灯泡的?”

“哎,冕良他不是忙吗?看他每天读书读得那个辛苦,我都替他累。”韩妈妈给远钧拿水果,小心翼翼放好她随便丢在藤椅上的裘皮大衣,询问,“又跟你妈去吃饭?每次见你跟你妈去吃饭都穿这么漂亮。远钧啊,这是真货吗?很贵吧?”

“嗯,真货,很贵。跟我妈吃饭一定要穿很贵的她才爽。”

韩妈妈断定:“你家是有钱人。”

“是,我妈是有钱人,不过我不是,我是正常人。”

这逻辑韩妈妈没听懂,皱眉头想半天,“啥意思?”

“就是做老百姓比较想过正常日子。”远钧剥桔子吃,递一半给冕良,“过来聊天嘛,不要那么闷。”

冕良过去坐,冒汗。他没那么想和这个完全不像正常人,却自称正常人的骆小姐聊天,但总要尽主人之谊,只得接了那半只桔子。

远钧话锋一转:“怎么办?换灯泡这种该你做的事情我帮你做了,你怎么谢我?”

狡诈,真是只狐狸,果不其然。冕良摸摸鼻尖,“请你吃饭吧。”“不用,借我看看安徒生童话就好。”

冕良无语,就知道会搞成这样。韩妈妈在旁边跟着煽风点火:“冕良,远钧也就是看看,还能给你看坏了?”

老妈出面,冕良不能拒绝。

骆小姐终于拿到画册了。她很得意,起码冕良觉得她得意,所以冕良很窝火。

远钧从随身包里掏出只精巧的小相机,对着画册中每张图片拍照。

冕良快心痛死了,胆战心惊的,“喂,可以告诉我,你会把广告弄成什么样子吗?”

“唯美,艺术,干净,童话。”远钧连按下快门,面目沉静,声线稳定诚恳,答案简洁有力。

冕良心神不定,当然,如果真像骆小姐说的那样就好,就怕忒俗,搞很滥那种的,安琪会不喜欢。

“为什么紧张这本书,对你有这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

“是啊,比生命还重要。”

“听没听过一个说法,”远钧又翻开一页猛拍,柔声讲述,“白雪女王住的那个地方虽然不容易被找到,但并非完全无迹可寻。听说只要追着极光走,做一个寻找极光的人,就能破译极光的密码,找到白雪皇后居住的宫殿。”

“哪儿有这一说?”冕良怀疑,“童话里没这么写。”

“童话里是没说,但是有立志要找到白雪女王的男生这样说的啊。”远钧的眼睛百忙里从相机后面拨出来看冕良一眼,极认真,“没糊弄你,是真的。以前我认识的一个学长,他说他的理想就是找到白雪皇后住的宫殿,他就这么告诉我的。”

“为什么你的学长要找白雪皇后呢?”冕良问,“他见过白雪皇后?”

“我不知道,”远钧忙完了,收相机,耸耸肩,“他没告诉我。”

冕良好奇心被彻底勾引起来了,追根问底:“为什么不问清楚?你不想知道结果吗?”

“不好问嘛,第一次约会,我当时还蛮紧张的。”

冕良收声,原来是第一次约会的对象……

“谢谢你的画册,”远钧说,“你这么珍惜这本画册,也是因为想去找白雪女王住的宫殿?那你也要做一个寻找极光的人吗……”

是的,也想做一个寻找极光的人,为了安琪。冕良为此常常恍神。

这几天回去打工的修车厂,老板何叔有时就用戴着油污手套的手故意拍他的脸,逗他:“小子,游到哪几颗星星上去了?”

冕良也就傻呵呵笑,完全感觉不到脸上那几痕油污。等何叔去忙了,何叔的宝贝女儿慈恩过来,拿毛巾把他的脸给擦干净,说:“良哥,你别总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看着让人急。”

冕良收拾摊了一地的扳手螺丝刀,文不对题:“你知道怎样找到极光吗?”

“找极光啊?那得去南极吧,听说在南极那儿经常能看到极光。”慈恩挠头,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突然跳起来冲回修车厂那间小办公室拿张报纸又冲出来,指着其中一篇新闻给冕良看,“喏,这里有说。”

本城晚报中的报道,是关于一位刚从南极考察回来的空间物理学博士的专访。博士叫吴昊,是位研究极光的专家。报纸图片里的吴昊,非常年轻,相貌端正,气度沉稳。

“长得还挺帅的呢,”慈恩和冕良一起蹲在地上看报纸,结论,“良哥,人家比你长得帅,起码眼睛比你大。”

谁长得比较帅是重点吗?重点是极光!冕良瞥慈恩一眼,真是,小丫头搞不清状况。不过,这世界上真有追赶极光的人存在啊?好像有什么东西能量灌注到冕良的四肢百骸里一样,让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似乎流动得更快,更轻盈。

空间物理是不是?应该试试。

查知吴昊任教于冕良就读那所大学的物理系之后,冕良去找自己的导师。这是冕良第一次主动去找自己的导师。要求,“我想转去物理系,读空间物理。”

老师很惊讶,面对钟爱的学生,有点受伤,“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数学才重新考大学进来读的吗?数学系哪里有问题?或者……我有问题?”

冕良慌忙摆手,“不不不,是我有问题,那个……没别的,只是想换个专业,对,极光,我想研究极光。”

“研究极光?”导师疑惑,“为什么突然想研究极光呢?”

冕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是相信找到了极光,就能找到安琪吧?好像太荒唐了,虽然他还真就是存了这个念头才要换专业的。张口结舌半天,福至心灵,冕良从背包里找出晚报,指着吴昊的专访说:“是因为这篇报道,有所启发。我从小就被称赞有数学天赋,可我一直不明白,老天为什么会给我这样的天赋?我看着报道的时候,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灵感,我的天赋可能是为了极光才存在的。就是这个了,我的梦想,是极光。”

须发花白的导师从冕良手里接过报纸看看,再看看冕良,失笑,“鬼扯,我怎么觉得你在鬼扯?”

确实是在鬼扯。冕良忘了老师半晌,放弃鬼扯,哀求:“老师,答应我吧,拜托。”

导师纠错先,“你想法不对,那不只是极光,那是科学,是真理。不过,冕良,你若是能找到目标,打算认认真真做件事情,不这么迷迷糊糊天上一半地上一半地过日子,我会支持。”导师撇嘴,挺困难的,“但是,转系是要考试的。考试分数不好看,吴昊不会收,冕良,你可以吗?”

是,我可以吗?

冕良最近都睡不好觉了,每天对着那张拿到手的转系申请书,脸皱得像苦瓜,人也愈加落拓,胡子乱乱,头发长长。有次在母亲的小摊子遇见吃面片儿的骆小姐,还被骆小姐挖苦:“哟哟,最近改去美专上课了吧?越来越像艺术家了。”

哦哦哦,这骆小姐真是烦死人。她要第二碗面片儿的时候,冕良故意没给她的面里加娃娃菜和蘑菇,少吃点少说话。

骆远钧吃了半天才发现这碗货不对板,不满,“小老板,艺术家装装就好了,但是不能渗透生活嘛,再煮一碗吧……”

冕良想骂人。

骆远钧没心没肺,看不出冕良心情不好,还跟他瞎聊,“看没看我做的广告?”

“已经出来了吗?”冕良小心求证,“就是你说的那个唯美,艺术,干净,童话的广告?”

远钧存心耍赖,“我这么说的?你弄错了吧?这么恶心的话怎么可能是我说的?”

冕良盯了远钧五秒,去洗碗。居然会信她,见鬼了。这女生从头发到脚指头都放射出一种不可靠的信息,怎么就被她把画册给忽悠过去了?真不想再遇见她。

无意再遇,偏偏相遇。隔壁小姐永远是那样子的打扮,白毛衣,牛仔裤,深蓝棉布外套,有时脸上架副细框眼镜,脚上一双黑短靴无论晴雪,穿得那叫生死契阔。对,偶尔风大有雪的日子,会用一条长而厚的大围巾,将她的头包得只露一双眼睛。

早上时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冕良有时在巷子里撞见远钧,少不得听远钧调侃他的胡子:“哇,哥们儿你装颓废青年装到底了是吧?给个机会让我们看看你下巴到底长啥样嘛。”

冕良很想说,你干吗不换双鞋子让我了解一下你家鞋柜的储藏量够丰富?到底没说,他一向嘴笨。其实,蓄须,是为了安琪,他只是想用之前安琪活着时候的状态一直活下去而已。没道理为了给不相干的人看他的下巴就把胡子剃了是不是?

有天,远钧问冕良:“看了广告没有?”

冕良根本就不敢看,但为了不得罪妈妈的客户,只好推托:“还没看,因为不晓得是几频道。”

然后,无可避免的,被骆小姐告知是几频道一般会在几点播。远钧说:“看看吧,还不错的,厂家和我上司都挺满意,市场反映也很好。”

冕良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好不好?是他不满意,一直有一种,梦想被人践踏和摧毁的感觉。

当然,冕良也不是全无好奇心,还是去看了那支广告。广告的形式有点卡通,是说加伊为了讨好白雪皇后,就是那只冰箱,一直不断将各种食物送到冰箱里,最后,冰箱里满满的,加伊坐在冰箱前面吃一桶冰激凌,感叹:“满满的,新鲜的,幸福的味道。”

虽然离唯美,艺术,干净,童话还有点距离,不过比冕良想象中要稍稍好些。但,仍然毁灭。哎,冰箱和白雪皇后,扯。冕良失落,加上为转系的事情烦恼,自觉额头皱纹横生。

再遇骆远钧,是在韩妈妈的小吃摊上,冕良赶着去修理厂开工,跟远钧一起吃面。少不得要提到广告,冕良回馈意见给远钧:“广告还不错,就是没那么像冰箱广告。”

骆远均不满,“什么叫没那么像冰箱广告?你给我说说冰箱广告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冕良答不出来。

“外行!你个外行还敢笑我内行?”远钧的不满没维持太久,马上又献宝样问,“喂,你一定没发现吧?广告里的冰箱上面,我有贴一张贴纸,是极光的图片呢。”

冕良说:“我还真没发现,晚上再看一遍。”

远钧笑,嘴角慢慢地拉开,露出两排白亮的贝齿。

冕良寻思,嘿,到底还是个小女生,说再看一遍她的广告就这么高兴?

只要是人,都还是本能地向往快乐。所以,看远钧高兴,冕良心情也好了一些,将桌上的泡菜碟子往远钧前面推推,“我妈腌的酱黄瓜味道最棒了,多吃点。”

嚼几口拉面,冕良又想起心头悬悬的极光,忍不住话多:“对了,可以问为什么当年和你约会的男生会提起《白雪皇后》吗?”

远钧费力回忆,无果,摇头,“忘了,好像是提到他喜欢的女生之类的事情。”

第一次约会就聊这个?冕良都替远钧难过,忙出言安慰:“嗯,这些都不重要,还是以后的相处过程更重要。”

“以后的相处?”远钧瞪眼睛,“什么相处?哪儿有以后啊,约会过一次而已,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再没顾上他。何况他也挺闷一人儿,就算了。”

“怎么这样?不是因为喜欢才约会的吗?见一次就算了?不会不甘心吗?”

“干吗要不甘心?我不是喜欢跟自己为难的人。”远钧耸耸肩。冕良放下碗,摆出辩论的架势,“不能说是跟自己为难吧?对待感情就要认真才值得,不认真就享受不到那种快乐,不是很可怜吗?”

远钧无奈,“拜托,人各有志吧。比如你,会认真地对待每个人每件事情,再比如白雪皇后里的格尔达,会为了寻找加伊跋山涉水,不畏艰险。我不行,我不是个认真的人,假如有人离开了我,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是他选的,我就放手。所以,喜欢我,就让他回来找我。”

“你是说让童话里的加伊自己回来?”冕良骇异,“小姐,故事里的加伊是没办法自己走回来的哦。”

“不,他有心,有脚,让他自己走回来。”

“为何?”

远钧固执而坚定,“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即使是做故事里的格尔达,也是天下第一的格尔达,让加伊自己走回来找我!”

她当她是谁啊,膨胀到这种程度?“不可理喻!”冕良结论,重捧回自己的碗,恶狠狠吃面。

再次颠三倒四翻看吴昊教授那篇专访的时候,冕良无可避免地想起骆远钧的谬论,“让加伊走回来找我!”

冕良做不到,做不到等着她来找他,他怕安琪哭。

很好奇,骆远钧怎么做到的?她做到过?这自恋的女人,兴趣真独特。

百无聊赖,冕良翻看报纸里连载的漫画,是个叫钩子的人画的。呃,这年月的画家名字是可尽往怪里整啊。

一个男生手摸着一棵树,满面迷惘地望着天空,天空中飞云碎玉样地飘着雪。

漫画的旁白是:说好一起看每一年的雪。如今,雪来了,你呢?去了哪里?

仔细想想,无论画还是字,都还蛮俗的。

但冕良快哭了……

关于转系的事情,冕良下了决定,冕良填好了转系申请上交给老师。

老师问他:“考试没问题吗?”

冕良十足没自信,“我不知道。可能我能行,想试试。”

导师说:“这个可能,你自己求证。”

迷茫。期末考试在即,多数学子为了成绩,废寝忘食,孜孜不倦,冕良却是例外。他常坐在篮球场边的长椅上,沉思不语,无人知其终日做何想。

那日,旧友到访,徐建设徐医生走来坐下,递给冕良一罐咖啡。咖啡温热,握在手里,暖意直透心头。

“去卫生局开会,路过这边,想进来看看你。”建设说。

冕良用手里的咖啡罐碰碰他的,“谢谢。”

建设寒暄:“最近都还好吗?”

冕良,“和你一样。”

建设笑,“那不错,我一直很好,昨天还有去相亲呢。”

他还是那个样子,冕良想,安琪,你的主治医生还是那个样子,斯文俊秀,气质有点倨傲,眼里永远闪烁着自信,说话和你一样讨厌,口是心非,又犟又拗。

冕良不能忘记,在安琪的葬礼上,建设双眼满布血丝,硬是咬紧牙关一滴泪也没流。后来,冕良听慈恩说,徐医生在某家PUB喝醉,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又哭又吐。

深爱着安琪的徐医生啊……

篮球场上空的风夹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冷空气,悠悠吹过,长椅边的松树上,积雪摇摇欲落,建设望着灰蒙蒙云蔼低垂的天空,突然道:“一年中,冬天是最好的季节。”

冕良言不及义:“去相亲的时候,笑得多还是板着脸的时候多?”

建设很是不屑,“没事总笑的那是神经病。”说完也不跟冕良道别,径自离开。

冕良不介意,他只是觉得,建设这种看上去很酷的医生,笑起来居然有点甜甜的孩子气的感觉很好罢了。相信安琪若还活着,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希望他多笑笑。

当然,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多笑笑是应该的,不过有些人就……

冕良晚上打工完回家,在巷子里遇见骆远钧,看到骆小姐笑盈盈的面孔和一刻不停的嘴巴,自然想起徐建设的结论,“没事总笑的是神经病。”尤其,骆远钧递给他一盒霜淇淋的时候,冕良本不想吃的,但是骆小姐用因吃霜淇淋而冷得发抖的声音说:“不是怕冷不敢吃吧?不要怕,非常过瘾的。”

滴水成冰的冬夜吃霜淇淋,那滋味和下地狱不遑多让吧?问题是女生都下地狱了,冕良怎么好意思眼睁睁在旁边看着?于是他接过霜淇淋,不怎么真心地道:“谢谢。”

骆远钧还是抖抖的声音,豪爽依旧,“甭客气,你们快考试了是不是?吃这个晚上温书提神。我今晚也得熬夜,有案子要赶。”走到家门口,远钧哗啦啦拿钥匙开门,“韩冕良你还要不要霜淇淋?我买了一打呢。”

冕良忙摇头,“不要了……”天啊,一打?她是想冻死自己吗?冕良寻思还是再吃两盒吧,改口,“那就再……”

骆小姐没听见,边锁门边喊:“晚安,韩冕良,明儿个见。”

冕良无奈,这骆小姐怕真是疯了。嗯,徐医生是对的。

不过做人是不能经常笑话别人的,不然遭报应,没几天,冕良也疯了。

他路经校区咖啡馆,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竟看到在里面享受咖啡蛋糕的吴昊。也不知道那天是哪路神仙值班,冕良神经像搭错了线,冲动之下进去了。

当他一直对着优雅,帅气,浓眉大眼,清俊无伦,面孔犹如雕塑出来的吴昊教授微笑的时候,大概和徐建设形容的那个“没事总笑的是神经病”大致相同吧。

“可以不用考试就收我做学生吗?”冕良见到吴昊教授,第一句话就这样。而冕良又因自己的突兀,又悔又急,身体里的血液流得像快中风了似的。

吴昊靠在椅子里,两道好看的浓眉拢起,眼睛眯缝着看这位不速之客,眼睫毛更显浓密暗黑。惊愕之后,他手里的报纸还没放下,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冕良再坐正一点,语气谦卑:“对不起,我是说,可以不用考试就让我转到物理系跟您读空间物理吗?”

吴昊终于听懂,“不用考试,为什么?”

冕良直言:“因为我考不好。”

吴昊慢条斯理喝咖啡,没嫌弃冕良神经,反问:“我为什么要免试收一个考试考不好的学生呢?”

“我数学不错。”冕良手心冒汗,“一年前因为写过一篇关于数论Fermat定理最后定理的论文,也是因此而进入这所大学读书的。”

“你是想跟我说,你程度很好?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考试会有问题?”

“因为,”冕良脸上的笑容僵硬,“我讨厌考试和比赛,你不觉得目前的应试制度不合理吗?不觉得用考试和比赛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很愚蠢吗?”

“不,我从不这样认为。”吴昊神情自若,“自古以来,考试制度一直是专业领域择优劣汰的最佳方式。当然,用考试的方式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确实不合理,但这样的衡量不是考试本身的问题,而是多数人在利益的驱动下对这种制度的迷信。所以,呃,你叫什么名字?”

“韩冕良。”

“对,韩冕良,按程序,你得先通过考试。”

冕良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吴昊是对的,但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冕良的沉默,似乎引起吴昊的好奇,“为什么讨厌考试?”

因为一个朋友,冕良半垂头,看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掌大而宽厚,手指修长,这双手,曾经和沈安逸一起打过篮球,解过习题,用望远镜看过星星,也是这双手,在一次比赛上,送走安逸。

“因为一个朋友,”冕良对吴昊说,“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考去重点高中,认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们都很喜欢数学,算是志趣相投。后来一起参加全国奥数比赛,我一直以为他会是冠军,也为他高兴。可没想到,那年的冠军是我。他很难过,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不再和我做朋友。有天,我们为这件事情发生争执,他离开校园,再没回来。是车祸,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冕良深吸口气,控制住眼眶里的热气,强笑,“后来,我没办法继续学习,放弃过很多年,让家里人很伤心,也够荒唐的。好不容易要等到年近三十才回来读书,但是,没办法考试,真的没办法,忘不了这件事情。”

“原来如此。”吴昊语气温厚,“可是韩冕良,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再背这样的包袱了。”

“嗯,我知道,”冕良尴尬,告辞,“真抱歉,打扰你的时间,我会努力去考试的。再见。”

“没关系,你等等,”吴昊叫住冕良,“可以再问一下,为什么你明知道自己对考试有障碍,仍然坚持转系的呢?”

“因为喜欢极光,”冕良不由自主引用远钧传递给他的那种意识,“传说,只要能破译极光的密码,就能找到白雪皇后住的宫殿在哪里,我想验证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吴昊惊讶,“你怎么……”他话音未落,咖啡室不知哪个笨手笨脚的服务生打翻了手里的托盘,杯子碟子碎了一地,引起一阵骚动。等骚动过后,吴教授似乎也忘了要说什么,肘弯撑在桌子上,手指摸着下巴,沉吟不语,冕良向他告辞,他神思不属地跟冕良说句再见。

吴教授是个好人,虽然冕良只与之聊了一会儿,但对其印象极佳。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冕良忍不住再回头看了教授一眼,然后,他意外地发现了一朵微笑,那朵微笑的嘴角上还带有几痕奶油渍,而那朵微笑的主人面前放着几只碟子,里面分别有提拉米苏,焦糖鸡蛋布丁和幕斯蛋糕的残骸,好胃口!

“骆远钧,为什么你在这里?”冕良不得不再回来,懊恼怎么他一直没发现,这位骆小姐坐在吴教授隔壁桌,就在他身后呢?

“我来找人,”骆远钧打个哈欠,“噢,吃好饱,”要求冕良,理直气壮,“帮我结账,我钱包忘在办公室了。”

冕良气结,“喂,你钱包没带是怎么过来这边的?”

“朋友过来办事,顺路带我来的,”远钧不耐,“你也没带钱吗?那算了。”她回头冲隔壁桌的吴昊举起一条隔壁,照例理直气壮,“帅哥,帮我买单。”

冕良吓坏了,这疯子,认识她好丢人。立刻掏钱放在桌子上,冲吴昊欠欠身,“对不起,我邻居,开玩笑的,再见。那个,您慢用。”

吴昊像是被点了穴道,仍保持那个手摸着下巴的深思表情没动。

冕良管不得他,生怕远钧再去闹吴昊,也不等服务生找零,硬把她拉出来,“你有这种习惯吗?随便找人帮你付账的?”

“不啊,”远钧一贯没正经,“姐姐我一般找顺眼的帮我付。”

“怎么,你总找别人帮你付账?干吗不自己付?”

远钧振振有辞:“因为自己的钱要拿来当嫁妆嘛,嫁妆总不能找顺眼的给我出吧?”

冕良拿手指搓搓鼻梁,憋住,这个话他不接。刚才为这小姐买花果茶和蛋糕的单已经让他破费不少,再接个嫁妆的话茬还不知道是啥结果呢。

从钱包里抽出仅剩的一百元给远钧,“借你的路费,我要去打工没办法送你回去,你搭公车回去吧。”

“谢谢,”远钧接过钞票,“明天还你吧。”

“不急,”冕良背好背包,才想起来问远钧,“你来这边做啥?”

远钧长眉一扬,“不告诉你。”反问冕良,“你刚才跟那个老气横秋的家伙唧唧歪歪说什么?”

冕良学远钧那样挑眉毛,“不告诉你?”

远钧乐,“有才华啊,学得真像,我就是只挑左边眉毛的,我……”

“骆远钧?”风里有人拉着长音喊,“你是骆远钧吗?”那是吴昊。

冕良看到远钧回身对着吴昊莞然而笑,黑眼睛滴溜溜的。她伸长胳膊,迎上去,脆朗朗道:“学长,好久不见。”

学长?冕良瞠目结舌,骆远钧的学长,是那个只约会过一次的学长吗?是那个追寻极光的学长吗?又恍然大悟,骆小姐说来找人,其实就是来找吴昊的吧。想想刚才硬拉远钧出来的举动,冕良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苦笑。

而那位立志追寻极光的学长,他是不是已经破译了极光的密码?有没有见到白雪皇后?

天气很好的一天午后,冕良接到远钧短信:“中午12点,在你们学校教学楼顶层等你,不见不散。”

为什么要在学校见?还是顶楼?估计是要还钱。还钱也要搞这么多花样?算了,反正她一向不靠谱!

这是冬天中难得的一个晴朗正午。天空湛蓝明净,阳光暖而微醺,风很小,带着清爽甜润的寒意。冕良早上没课,往学校赶的时候还在车上感慨,骆远钧为人虽然不可靠,但约人倒是很懂得挑天气。要不是她人很讨厌,这样约一下也还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儿。

冕良赶到时,恰是午饭时间,顶楼无人,骆远钧靠在角落的护栏边,喝着热果珍啃一份鳕鱼三文治,见到冕良颔首问候:“午安,给我两分钟,我马上吃完。”

“没关系,我不急。”冕良说。

“是我急,下午还得赶回去开会。”

“那你还约我中午?可以约晚上嘛。”

“晚上我也有安排,年底就没清闲的时候。”

“嗯。”冕良赞同。

眼看着远钧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手里吃的喝的,一秒都没耽误,跟冕良开诚布公:“老弟,你这次期末数学能考满分吗?”

冕良惊,“为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以前没有,现在有。”远钧一笑,左眉上挑,坏坏的,“我和吴昊赌你这次期末考能不能考到一百分,我五百元买你赢。喏,我的钱可不能输掉的,所以你得考满分。”

吴昊真的是教授吗?哪来的这份儿闲心?冕良无语,望着晴空下的远山近树,车道行人,悔得直想跳楼。他是为的啥啊?这女人是疯子他很清楚,且清楚不是一天两天。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不靠谱,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次遂她的意。

她想借书就借她书,她做广告他就信她的广告,她请他大冷天吃霜淇淋他就吃,她要他给她买单他就买,现在她为了不输赌金要他考满分他就一定要考吗?

凭什么?!其实他和她也没多熟对不对?

“骆小姐,”冕良客气地说,“赌博这种事情我很外行,抱歉我帮不上忙。”说完就撤。

他还没走到十步,听身后远钧喊:“你不答应我,我就从顶楼跳下去。”

冕良回头,看到已经站在护栏上的骆远钧,她就那么凌空而立在一片晴和如水晶样透明的正午光线里,笑容干净,话语流利,像是要求晚餐吃臊子面那样简洁说明:“不答应我,我就跳下去。”

匪夷所思,疯了!

冕良心惊肉跳,脸上保持住波澜不惊,缓缓靠近远钧,“你这是干什么,哪儿有为了五百块赌金要跳楼的?”

“不是赌金的问题,是我的招牌不能毁,你忘了,我可是天下第一,我不能输的。”远钧说着,还在狭窄的护栏上小转一圈,伸长胳膊深呼吸,“今天的太阳可真好。”

冕良脑门上的汗珠像莲蓬头那样往外冒,语气平和如聊天:“喂喂喂,别转行不行?掉下去你可就再也看不见太阳了。”

“那你答应我,期末数学考满分。”

“我不是不答应你,”冕良小心翼翼往护栏边挪,嘴里碎碎念,“我不是不答应你,我是有难处,我……”

“好,再见。”远钧话音刚落,脚一抬,她真跳了……冕良用尽所有力气往前扑,他抓住她一只右手……诸佛保佑。

吊在冕良手里的骆远钧仰脸望着他,她的深蓝棉布外套被风鼓起,像大鸟的翅膀,翩飞在冕良的视野里。

冕良死命拉住,叫:“把那只手也给我,快!”

“不要,”远钧很无所谓,“你把我这只手都快拉脱臼了,还贡献另外一只手给你掐?喂,我说你轻点。我的右手还得拿来画画弹琴呢。”

她到底是不是人啊,冕良怒极,喉咙嘶:“你疯了是不是?不要闹了,把那只手给我。”

“那你答应我考满分,”远钧此刻仍不忘挟命令良,“数学一定要考满分。”

“答应你我答应你。”冕良挣得满脸通红,“上来啊。”

远钧终于递上另一只手臂给冕良,还吹牛,“其实你不用紧张,我腰里有系安全带的。不信你放手我可以给你表演空中秋千。”

冕良哪里还敢信她?闷声不响,一心一意想拉远钧上来。

幸得有人相助,吴昊此时赶到。远钧被拉上来,吴昊一把抱住她,“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远钧,你还是活的。”

骆远钧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就算韩冕良没拉住我,我也就是玩个蹦极而已。”

吴昊舔舔半干的嘴唇,“远钧,很抱歉,我刚才开小组会忘了这件事,再说我以为你只是异想天开,没想到你来真的。”

远钧很哥们儿地一拍吴昊的肩,“知道你靠不住,所以我自己把安全带弄好了。”她指指角落里的一套设备,“怎么样,不错吧?我干这活儿绝对比你手艺好。”

冕良喘息未定,也懒得理会顶楼上实在是形迹可疑的一对男女,自行走开。他刺激过度,浑身无力,顺着安全楼梯走几层,腿一软,坐下来,头埋在臂弯里,泪流满面。

骆远钧,这个人又粗鲁,又轻率,又鲁莽冲动还很自以为是,跟她做朋友韩冕良会英年早逝,绝交……冕良眼里的泪水无休止地流出,一定要绝交。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遭遇这样的场面?他韩冕良最恨最怕的,就是要眼看着有人拿生命不当回事儿,结果他又遇到了,无论真假,他都不想看见好不好?

安琪,安琪,帮帮我……

冕良这次的期末考,数学考到满分。不是因为他没有再想起安琪,是乱了,所有的往事都乱了。因为太混乱,写对答案,竟变成一种别无选择。至于为什么乱,冕良也不很清楚。当然,无意间成全到某人的五百元赌金,虽非冕良所愿,但实在无可奈何,算那人运气好吧。

考试后没几天,又下雪,飞雪弥漫的顶楼,冕良静静坐那天骆远钧曾寻死觅活过的护栏上,难得的心神笃定。刚刚和导师聊过转系的事情,考试定在四月,导师问他有没有问题的时候,冕良说,没问题。

是真的觉得自己没问题,人生中冲不过的那个坎儿,一旦挨过去,就又是一番天地。

不过,冕良也有遗憾,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失去安逸了。假如连在考场上的那点障碍也失去,沈安逸最后的痕迹,就这么融化了。

恍然,那些过往的流光碎影里,安逸的影子,逐渐模糊,

几点雪花,落在冕良的掌心,又慢慢化去。冕良心里轻轻说,安逸,再见。

寒假开始,冕良除帮妈妈摊子上的生意,并在修车厂勤奋打工外,其余时间,全用来温书。他的强项是数学不是物理,那些厚厚的物理学书籍,多少让他有那么点云深不知处之感。

自顶楼那次后,很多天没再见骆远钧。本来,冕良是打定主意,再见骆远钧,一定不和她说半句话,用最冷的态度来打击她的胡闹和任性。可是,无论是每日必经的巷子还是母亲的小吃摊,他和她都没再遇。

开始冕良还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出事?不过半夜温书时听到邻室传来的隐约音乐声,也知是自己想多了。后来想起教授吴昊,记得他和骆远钧曾经有过段什么往事的,说不定,两人前缘再续,他们的故事又能舞蹈于纸面,蹁跹于校园,倒是美事一桩。唉,话说,那位把日子过得不知所云的骆小姐能遇上吴昊这么灵的人,老天会不会太善待她了?

生活继续,年前阴历二十八,冕良在公车站看到远钧,终于有机会摆出十足十的冷面孔相待,很爽,要绝交!

问题是他的表情完全没吓到人家,远钧还直接调侃:“你今天又心情不好了?摆张臭脸装酷想骗女生是不是?”

冕良头晕,有种披挂上阵打算厮杀一场却没找到敌人的失落感。

远钧掏出几张老头票出来给冕良,“还钱给你,”细数分明,“喏,这张是还你的车钱,这张是还你帮我付的蛋糕果茶钱。”末了还加一句,“怎么样,我很有良心吧?”

冕良绷着脸将钱收了,直言不讳:“很好,两清。骆小姐,鉴于本人非常不喜欢你的个性,尤其是你跳楼吓人那件事,让我觉得和你做邻居已经够倒霉,做朋友就是种灾难了,所以,今后我们最好不要聊天,不要有牵扯,可以吗?”

远钧似是不了解冕良在说什么,一双眼秋水澄澄,直视冕良。

冕良追一句:“以后我们保持距离为好。”

远钧忽笑,“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想我消失容易,要花代价的。刚才给你的钱拿来,那是要我消失的费用,哼,几百元实在是便宜你了。”

冕良很同意,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于是,刚刚放回口袋还没揣热乎的钱,又交回给远钧……

直到上了公车,冕良才醒悟自己好白痴,又不是夫妻两个离婚要付赡养费,他和她不过萍水相逢需要用钱来搞定吗?

被她骗,被她吓,还要被她敲诈,冕良靠着车窗,揉太阳穴,他觉得自己好窝囊哦。

冕良颇想找回远钧,把那几百元的事情讲清楚,不过既然说好要保持距离,还是算了吧。

骆远钧倒是懂事,真没再出现在冕良面前。

终于如愿以偿让骆远钧消失,冕良并无不适,只觉世界安好,神志清明。

怪的是韩妈妈几乎因此相思成病,一天唠叨几次:“怎么没见骆小姐了呢?春节也这么忙吗?”

冕良乱找理由:“大概回去和她妈妈过年了吧,说不定出门旅游了呢。”他不惯撒谎,每次搪塞完,都心虚到鼻梁上沁一层薄汗。春节期间,冕良除了打工温书陪伴母亲,唯一的娱乐就是看晚报上钩子的漫画专栏。钩子的画风格硬朗,韵致内敛,是冕良喜欢的那种。画的内容并不时尚,大多反映社会民生。偶尔见钩子刻薄本市市政,冕良在修车厂捧着饭盒,对着报纸呵呵发笑,被慈恩批评像傻子。

本来,冕良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钩子的性别与他相同,不过,最近冕良知道,原来钩子是女生。因为钩子突然在漫画里伤春悲秋地说,爱上一个男生。

她画了一双眼睛,又将那双眼睛上涂满凌乱的线条,旁白是——

爱上的那个男生,有双淡如秋水的眼睛,因为太淡,我看不清眼睛里的温度,所以,我知道他不爱我。

画了更乱的一团线条,旁白——

头发太长,因为牵挂了三千烦恼,他的头发也看不清。

画了一个下巴,说——

下巴上蓄了如烟往事,好沉重,看不清。

还画了眉毛——

他的眉毛,浓密整齐,拢了太多忧愁,看不清。

鼻梁——

这是他的鼻梁,高挺笔直,压着深深的哀思,看不清。

最后,钩子感慨,不知道为什么爱他,可能是因为一直看不清楚所以爱了,也可能是因为爱了所以不想看清。

这段忧伤的漫画,被冕良剪下,好好收集了起来,就像收集他自己忧伤的心境。

转眼,春节已过,冕良即将开学。恰是春寒料峭的时节,那个说好了和冕良保持距离的人凭空消失一段时间后又再出现。

远钧是开着一辆铁灰色吉普来韩妈妈摊子上吃面的。比较诡异的是那身行当,她穿着油漆工用的那种工作衣裤,上面还沾着油漆。难以想象,谁一大早穿成这样出来吃饭?不过她人还是那个样子,大咧咧吊儿郎当。

远钧见到韩妈妈,立刻给予热情拥抱并奉送吉祥话若干,但视冕良为空气。这让冕良有点不自在,都说让她不要出现了,她要真做不到也没什么,问题是既做不到还不理人,不是很别扭吗?真是,他又不会小气到把那几百元要回来。

嗯,其实主要是冕良好奇,那辆吉普哪来的?为什么穿成那样?是换工作了吗?

远钧边吃边和韩妈妈聊天,冕良插不上嘴,倒是真听到远钧讲,春节和她妈妈去欧洲玩了一圈。还有,她确实转工了,工作辛苦,所以,除了要双份面,还要啤酒喝。

韩妈妈劝远钧,早上喝啤酒不好。远钧说她累惨,需要提神,不喝啤酒大概就要去抽大麻了。韩妈妈无奈,叫儿子:“冕良啊,拿罐啤酒来。”

冕良不想拿,哪儿有女生一大早喝啤酒的?可他从未逆过老妈的意,所以,有点不甘愿地递啤酒给骆远钧。

骆远钧接过去连谢谢都没说一句,打开直接灌下去,连呼好爽。

冕良郁闷,这女人想喝啤酒就喝啤酒?做人要不要这么任性啊。

擦桌子,擦远钧隔壁那张桌子擦的时间长了点。

骆远钧依旧当冕良透明,与韩妈妈七大姑八大姨鬼扯。

冕良以为,远钧会一直别扭不理他,想不到这小姐临走前突然对冕良说:“喂,和姐姐换一下鞋带。”说完,弯腰将她短靴上的鞋带解下来。

冕良不动,“为什么要换?”

“因为我这条鞋带断了,做事很不方便啊。”远钧冲冕良扬扬断成两截的黑色鞋带,“你那双鞋子用得着那么长的鞋带吗?”

什么逻辑,重点在于鞋带是谁的就是谁的,不是说用得着不用得着吧?再说,你说换就换吗?冕良继续擦桌子,远钧坐在一边拎着鞋带,看住冕良,坚持要换的样子,僵持。

不换就是不换!冕良也很坚持,用力擦桌子,一下,两下,三下……站直身体,喘口气,瞄一眼远钧,她似笑非笑,唇色如花。

冕良说:“换吧。”

早上十点阳光照耀下的小摊子里,冕良和远钧排排脚撑在凳子上系鞋带。冕良嗦一句:“你就不能换双鞋?”

“不行,这双最舒服,穿到不能穿再换。”

哈,除了任性,她还固执。

远钧手机响,她起身接听,一只脚仍撑在凳子上。冕良系好自己的鞋带,瞅了远钧的鞋子半晌,有点挣扎,最终,顺手将她的鞋带也系了。

骆小姐电话讲地投入,等讲完低头看自己的鞋,居然嘀咕句:“哦,糊涂,都系好了。”收起手机,开着那辆气派的吉普一车绝尘。冕良将洗好的围裙抹布放在风里晾,自言自语:“任性,固执,还糊涂,能活好吗?”

冕良活得不错,目标明确。学校已经开学,转系考试在即,冕良每天温书到很晚。半夜再没听到邻室的音乐,想起隔壁小姐已经转工,忍不住寻思,莫不是连家也要搬了吧,怎么这么静悄悄的?

去干了多年的修车厂打工时,何师傅就对冕良说:“你该考虑找个新工作了,堂堂大学生,总在我这个烂摊子上混也不是个事儿,好歹找个和你所学有关的工作锻炼锻炼自己才是。给你一个月,你找不到我炒你鱿鱼。”

想不到自己也要转工。冕良知师傅用心良苦,也就翻翻报纸,看看能不能找份工。晚报夹缝里有条招聘广告,是家文化公司,叫清河,招聘条件相当“苛刻”,就三个字:“很能干!”

只要很能干?这家公司应该快倒了吧?但是,如果只是要能干的话,冕良觉得,他这种没什么经验的人应该试试。

电话去“清河文化”,没人接。冕良琢磨,要不要放弃?不过,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这日下午没课,他直接找去“清河”。

“清河”其实离冕良家住的老住宅区不甚远,搭公车半个钟头也就到了。不过它不是坐落在临街某大厦其中一层,而是在商业街一家银行的后面,夹杂在一群高楼中的一栋两层矮楼,那个就是“清河文化”了。这栋楼一层是店面,开的是超市,里面的货物摆放得极整齐。和这种整齐完全不协调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堆着一些装修材料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物事,此起彼伏。冕良拿着报纸到超市收银台跟小姐确认,“这里是不是有家叫清河的文化公司?”

“有啊。就在楼上,正装修呢。”收银小姐说,“她要的矿泉水刚才忘记拿,你要是上去的话能不能帮忙带上去?”

冕良不无踌躇,正装修的公司,还要征“很能干”的员工?不靠谱儿。但,他提起那一大罐矿泉水,上楼了。没办法,好奇来着。

二楼办公室大门洞开,是个大套间,外厅没人。冕良眼前一片狼藉,地上堆着油漆桶和木线,电线,灯泡,木板类的东西,简直没地方下脚。

冕良敲门,“对不起,打扰了,有人在吗?”

叫几声没人应,冕良只得进去,四下里看看,想找地方将手里的水放下,但不得其地可置。出于本能,冕良用脚将几捆四下散落的电线往一处踢。他身后里间此时有人招呼他:“韩冕良,你来这里做什么?”

冕良转头看,里间靠街那面阳光照耀得最通透的落地窗边,站着骆远钧,逆光的关系,她整个人像从光里浮出来的样子,冕良恍惚。

远钧重问一遍:“你来干吗的?”

“应征,”冕良回神,“我来应征的,这家文化公司有登广告。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远钧从里间走到外厅,还穿着那件油漆斑斑的工作服,手里拎着老虎钳子和电线,笑而不答。

冕良推断:“你不是转工到室内装修业了吧?”

“当然不是,”远钧说,“从广告业转工做装修,又累也不会赚更多,我何苦呢?”

冕良茫然,想到那天兵到不可理喻的广告,脑中灵光一现,倒退两步,手指远钧,“这家公司总不会是你的吧?”

远钧根本无意隐藏自己的得意,抬着下巴,“正是。”襥得天昏地暗。

冕良放下矿泉水,对远钧欠欠身,告辞。

远钧倒也不留他。

冕良走到门口,止步!不是他想停,是脚不由心,很无奈很无奈地问远钧:“你不是自己在搞装修吧?”

远钧理所当然,“是啊,省钱,还不用跟施工的工人生气,很方便。”

冕良瞪眼睛,“拜托,这不只是体力活儿,还是技术活儿,不是你换个灯泡修个煤气灶就行的好不好?”

远钧极笃定,“说过不要小瞧我,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在一家装修公司打工的哦,这些活儿要能难得倒我,我还是天下第一的骆远钧吗?”

冕良和远钧对视几秒,又将目光落在地上的一片凌乱里,其实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对不对?他只要走开就万事大吉,问题是不行,冕良暗叹口气,“你这里薪水怎么算的?”

远钧双目烁烁,飞速接口:“薪水很优,并且会照顾某些打工学生的上学时间……”

真就在清河文化开始上班了,称呼远钧经理的时候,冕良叹息命运真是深不可测,居然会当她下属?!重点是这公司就她和他两个人,会不会太冷清了?

远钧倒是有再继续打应征广告。不过前来应聘的不多。广告那么另类,谁会来啊。而骆老板姜太公之势,等愿者上钩,十足耐心。这些日子,她每天忙于装修公司,沉迷于自己装修师傅的身份,乐此不疲。

冕良问过远钧,为何想自己开公司?本以为她会给出一个什么关于理想啊、人生价值啊之类的精英理论,毕竟是当老板的嘛。

谁知道远钧说:“纯粹就是不乐意被人管,想尝试一下管别人的感觉是啥样。所以,把我存的钱都砸进来了。”

冕良惊骇,“万一亏了怎么办?”

远钧手指揉揉鼻子,痞痞的,“找我妈啊,幸亏我还有个有钱的妈。”

冕良没吭声。唉,瞧瞧上司这点出息,都替她愁得紧。幸亏,她还有个有钱的妈,那应该不会欠他薪水吧?可没想替她白干。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