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容月貌
离开平县的那一天,花如言的脚步仓促而慌乱,她凭着记忆寻了平日鲜少行走的静僻小路往县外走去。天边隐隐地泛起了鱼肚白,已届破晓时分,她必须在天完全放亮之前离开,不可被县内的人发现她的行踪,徒生枝节。
路途迢迢,她总是不畏疲倦时以双足为凭,走上两天两夜的路;偶尔与集结出行的农民一起搭乘渡船,从这一方,到达那一处。
足上的草织履早已磨损得裂开了口,她会在黄昏的小溪流畔的巨石上盘膝而坐,精心把破损的草织履缝补一番,待皎洁的月光如流华般柔柔洒落于她双肩上,她方微笑着穿上缝补如新的草织履,与明月为伴,继续她的行程。
她走的均是小路,但是方向却是非常明晰,现已来到了陵州边界,只待过了陵州,再往前,便是青州了,在青州有更方便的渡船可到达离京城更近的会安城。
这一日,为了节省开销,她便在废石桥下的拱洞下歇息。
夜凉的风寒沁沁地往风餐露宿的人儿身上袭来,寒战打了一个再接一个,即使双手抱紧自己,仍觉着泠意入骨,不胜峭凉。于是只好凝神聆听旁人的话语,以作分神,减少几许寒冷。
“唉,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一名老妪惆怅轻叹。
“娘,以后还是可以回来的。眼下是不得不走,陵州只除了高云镇,还有淮襄镇没有打起来,听说那平远将军嗜杀成性,几年前朝廷派他去攻打边陲小国时,那股狠劲可是名闻天下的,屠城三月,就连妇孺老弱也无一幸免!如今打起自己人来,听说也毫不留情,整个南成府,一夜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真是太可怕了!”旁边的壮年男子边说着,牙缝里发出“丝丝”的倒抽冷气的声响。
花如言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话语中透露出的胆战心寒在凉风中越显慑人。陵州正处于战乱之中,岂非不能往这个方向前行?一时有点茫然,脑中在细细思忖,不知如果不经陵州,还可从哪个方向前往京城。
思虑半晌,她脑袋越发沉昏,朦朦胧胧中入睡,又于不知不觉中醒来,方发现已是天明时分。
她站起来,径自往前走去,步行了约五里路,果然到达了陵州的境关,她心微有戚然,步进陵州的时候,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四处空寂,偶尔有人走过,均是行色匆匆,不待她出声发问,便如风一般离开,往城门外奔去。
战事于前,此处非久留之地,没有人愿意以性命相搏。
陵州高云镇,淹没在血雨腥风的阴霾之中,如死城一般,生气全无。
凛冽的风飒飒刮过,地上的尘土扬起,迷蒙了她的视线。
在这么一刻,她曾升起了退缩离去的念头,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又如盐柱般地伫立着双足,努力地在风沙中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的一个挺拔背影。
他步履迅疾,身姿矫健,衣袂迎风飘扬,似是一缕远不可触及的梦幻泡影。
而她在这刹那回过了神来,高声叫道:“唯霖!”
“唯霖!”
她的声音如石破天惊般,在死静一片的冷寂空间内掀起一重接一重的回响,激荡着惘然灰败的心扉。然而,他却似加快了脚步,那个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越发离她远了,她急痛攻心,向他追奔过去。
他像是思忆中的一抹幻象,时而拐进右边小巷中,待她急切追上,又消失无踪;时而在她身后一掠而过,她迅速转身去追,竟又失去了他的身影;时而在她前方站住了脚步,似是在等待她,她急起直追的一刻,复再踪影全无。如此往复,她在孤镇内茫无头绪地来回奔跑了多时,却没有捕捉到他的任何踪迹。
“唯霖!”她双足颤抖疲软,凄绝地跪倒在地,双目茫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唯恐错过了他出现的每一个瞬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是如言,我是你的如言呀……”她声嘶力竭,泪流不止,“我求你出来见我一面,我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你说过,一定会回到我身边,为何你要食言?”
痛彻心扉,她无力再支撑自己去镇定自若地面对他的一去不复还,失声悲哭,身上的力气似是随着倾泻而淌的泪水丝缕流逝,整个儿虚弱地伏倒在了地上,再不愿看到,他是否曾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一次将她抛诸于无助之境。
但是,她仍然决定留下。
她拖着乏倦的身体,在孤镇内找寻一处可供落脚的地方。镇内的人们大多已逃走,所有民宅均是大门紧闭,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门面虚掩的茶馆,得以进内暂作歇息之所。
直至入夜,镇上突然响起一阵震耳的鼓号声响,一声比一声紧迫。花如言自半梦半醒间彻底惊醒过来,她心惊胆战地从角落内站起,来到窗前,那带着浓浓杀戮气势的响荡声越发清晰。鼓号声、马蹄声、金属撞击声以及低沉的人声汇集成骇人的肃杀之意,一浪接一浪地传来,可以想见,那猝然闯进的不速之客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包围整个高云镇。
她心头惴惴不安,随手拿起一根木棍抱在怀中,蹲在门边,透过门缝窥视外间的境况。
小茶馆位处偏僻,搜掠的兵员一时未来得及到此处,小横巷内无半个人影,暂时的安全使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背贴着门边的墙,紧紧握住棍子的底端,侧耳细听着一切动静。杂乱无章的各种声响不停歇地在高云镇的上空回荡,远近难辨,似就在屋外,当整个儿戒备起来时,又发现不过是远处的余音罢了。
一整夜,她便在这样的提心吊胆中度过,直待朦胧的日光穿过门缝照射进内,她眼前陡然一亮,心却倏地往下沉,因为听到一阵自远而近的跑步声,正向小茶馆的方向靠近。
她侧身再度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一行兵员正迅速地自横巷内跑过,她惊栗不已,忙闪身回到墙后,举起了聊作壮胆的棍子。
万幸的是,整齐的跑步声在茶馆门前只不过是一瞬而过,并没有作停留。他们显然没有注意这座外表破旧的小茶馆,又许是此次的目的并不为大肆搜掠。
她复再来到门前,确定了兵员已然远去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自放下心时,眼光不经意地往门缝外一瞥,顿时整个儿怔住了,旋即,她顾不上自身安危,一把打开了门,疾步往外冲去。
适才于巷内一闪而过的身影,分明便是唯霖!
他又再如昨日那般,箭步如飞,头也不回。
她迫切地急追上前,整颗心紧揪得剧痛不已,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躲避她,她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在自己身侧,却在这一刻又变得遥不可及。
“唯霖!你不要走,等等我!”她慌叫出声,清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安静的空间,她更不会知道,这样的呼声将为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
他的身影在一转眼间便消失于眼前,她焦急无措,连声大叫:“荆唯霖,你为何要避我!为何要避我!”
突然,从小巷尽头冲出一名士兵,他挥刀杀气腾腾地向花如言逼近。
花如言大惊失色,骇然地瞪着跟前的士兵,步步踉跄地往后退去,脚跟不知绊到了什么,整个儿往后倒去,她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疼痛难忍。她咬着牙,抬头看到那士兵已来到跟前,寒光耀眼的刀正高高举起,她慌得随手拾起一旁的箩筐往那士兵身上扔去,一边以手肘支撑地面往后爬行数步,正欲勉力站起逃开,却听得“刷刷刷”几声,那士兵挥刀把箩筐劈成了碎片,凶神恶煞地朝她追赶过来!
她惊恐万状,脚上疼得厉害,根本跑不动,只得勉强拖着虚软的身子向后退却。
整个头脑在这命悬一线的瞬间竟是蒙昧混沌,不知所向,眼前渐渐地有些发黑,已然看不清那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士兵的面目。
在失去知觉前,她只来得及隐约看到有人在那士兵身后重重一击,士兵应声而倒,而她自己,心头为之一松,转瞬便再无感知……
唯一未为兵变战乱所遭攻陷的陵州淮襄镇,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是一片幽深的安静。
脑里似睡还醒的迷迷糊糊似在纷乱如麻的声响退去,她耳际似有许多个声音在呼唤,把她蒙昧的意识给牵扯回来,使她不得不于暂时的遗忘中清醒过来。
眼前朦朦胧胧,只隐约可见跟前有两个身影正慢慢地向自己靠近。
“她还真的醒了。”
“看你说的什么废话?”娇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心的关切,“姑娘,你醒了?”
另一人立即不满地嚷嚷:“你这不一样的废话嘛!”
花如言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总算可以看清身旁你一言我一语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只见一名明眸皓齿,笑靥俏丽的蓝衣少女正趴在她床前,用以枕着秀美下巴的藕臂白皙如玉,越发映衬得她面如娇花,容若皎月。
另一名身段颀长的青衣少女则交抱着双臂站于床畔,浓眉大眼,一张素净的鹅蛋脸上带着几分俏皮,此时正挤眉弄眼地瞪向蓝衣少女。
“你们是……”她努力回想自己陷入晕迷前的情境,曾受士兵袭击,然后,她记得有人为她把那士兵打倒……是了,她记得,她曾遇到唯霖,她看到了唯霖,一定是唯霖救了她!思及此,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唯霖呢?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夫君?”
青衣少女摊了摊手,翻着白眼道:“兵荒马乱的,我们能发现你,把你救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哪还顾得上你什么夫君!”看花如言脸色变得煞白,又小声加了句:“谁不要逃命啊,你夫君自己跑了一点也不奇怪。”
蓝衣少女推了她一把,又和声续道:“我姐妹俩路经高云镇,在那儿宿了一夜,一大早平远将军的兵便进镇来了,我们寻小路往外逃的时候正好碰上你被巡兵袭击,我看你孤身一人,心里觉得怪可怜见的,怎么忍心看你送命哟……”
青衣少女不耐烦地插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就是我姐妹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没你那夫君什么事,别找我俩要夫君!”
花如言心知她们二人说的该是实话,心下愈加凄惶。她极力平下心绪,提起精神来打量四周,原来自己处身于客栈之中,忙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确定藏银子的小布兜还在后,才放下心来。蓝衣少女似是看穿了她心思,笑吟吟道:“客房的租银和饭菜的银子,是我代付的,只是小数目,姑娘不必介怀——我姐妹二人可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花如言有点不好意思,歉然道:“多有叨扰你们,花氏无以为报……”她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了蓝衣少女手中。
蓝衣少女也不推辞,坦然收下,边笑道:“原来姑娘贵姓花,这么巧,我名叫花容,我妹妹名叫月貌,看来还是我和姑娘亲近些!”
花如言勉强绽出笑容来,道:“自然可以。不过我不能在此停留太久,我吃一点东西后,便会离开。”
月貌的大嗓门又说开了:“你以为只你想离开?如果可以走,我和花容早就走了!平远将军的兵早已把陵州一带的关防封锁,守卫森严,连苍蝇也飞不出去!”
花容道:“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能把你安全带到淮襄镇,还是因为我们认识军中的人,他们悄悄把我们放出高云镇的。”
花如言心念一动,恳切道:“你能不能帮我?能不能替我打听我夫君的消息?”
花容一手扶着花如言的臂膀道:“如言姐姐你放心,你这个忙我帮定了。这几****只安心等我的消息便可。”
花如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下来,感激地笑望花容,稍稍地松了口气。
焦心等待的辰光终于如愿地迅速流逝过去,三天后,花容兴冲冲地来到她房内,笑意盈盈地告诉她喜讯:“我们的人终于找到你夫君的行踪了,原来他已离开高云镇,此时人在淮襄镇中!”
花如言喜出望外地拉住花容的手,急问道:“我这就去找他,他在哪里?”
花容道:“我们还未能打听到他确切的住处,不过我们的人曾在硖石街中看到过他,不知是否住在那附近。不如你再等一下,等我们……”
花如言却摇头道:“不能再等了。”她转过身去一手执起桌上的铜镜,一手理着鬓边散乱的发丝,忙不迭问花容道:“你看我要不要重新梳一下发髻?我这身衣裳怎么样?我昨夜没睡好,脸色可是很难看?”
花容眼眶微红,哽声道:“如言姐姐,你很美。”
花如言放下铜镜,拉整了一下身上的藕灰色对襟长衣,下面的暗花淡纹裙袂正好及至脚跟,并无飘逸的美感,只是为了方便行走。正欲取包袱换一袭衣裙,却想起出门时就没有准备什么体面的衣裳,只得作罢。
临行前披一件浅青色兜头斗篷,正要出门,看到花容欲言又止的模样,猛然醒悟过来,忙从怀中掏出银票递给花容,“谢过妹妹相助之恩。”便匆匆离开,往硖石街而去。
迎面有寒彻心扉的冷风飒飒吹刮,如刀割般凌厉地落于脸庞上,只屏气敛息,双手拽紧斗篷的前襟,垂下首快步往前走去。
拐过几个路口,已渐近目的地。
心下有无可名状的激动,拽紧斗篷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手背被凛冽的风刮成青白色,已冰冻得没有一丝温度。但她却浑然不知。
只听闻前方传来马啸声,她心下一惊,忙往一旁的石阶上闪避,只一眨眼的工夫,飞扬的尘土便扑面而来,她拉紧兜头遮挡口鼻,眼前成行成列的马匹奔腾而过,弱小如她止不住阵阵心惊胆战,深恐下一刻便被卷入马蹄底下,就此丧生。
闭上眼片刻,耳闻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方放下心来,睁开双目脚步蹒跚地继续往前行。
视线愈渐的朦胧,曾以为于这时这刻,她仅存的企望将随着胸臆间的绝望一起埋葬,再不复存在。然而,当泪水沿着双颊淌进嘴角,那苦涩的滋味使她猛醒过来,她不可置信地呆立于原地,颤抖着手把模糊了目光的泪水用力拭去,她要看清眼前,她要告诉自己,那个身影,并非是自己的幻觉,并非是一缕存于脑海间的虚妄——
他自长街一方走来,在寒风瑟瑟的路口停下,绛红的长袍下摆飘逸如烟云,似随时便于不经意间消失于她眼前。
“唯霖?”她声音抖颤,半带迟疑地轻轻低唤,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他却没有如前次那般转瞬便离去,只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平下了澎湃的心潮,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渐行渐近的他。
直至他开口唤她一声:“如言”,她再无法强自平静,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淌,一头扑到了他怀中,双臂用尽全力地拥紧了他。
“真的是你吗?你不会再走了,是吗……”她更抱紧了他,不愿松手半分。
他一手抚上她颤抖的肩膀,低声道:“如言,我对不起你。”
她自他怀中仰起头来,泪湿的眼眸如晶莹的星辉,“不管怎么样,你如今回来了就好。只要你安然无恙就好。”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抚摸他的脸庞,冰凉的指尖间是真实而窝心的触觉,只是感觉他瘦了,寒风更把他吹得似不带一点温度,忍不住将掌心覆于他脸颊上,意欲为他传送去一点暖意。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怜爱地贴在颊边,温声道:“我很好,只是一直很担心你。”
泪水在不知不觉间风干,脸上涩涩地生疼,双目只觉酸胀,只是不舍移开视线,想再把他细细端详,拼命告诉自己,眼前的人,的确是唯霖无疑,心头却莫名地升起一股森冷之感,一点一点地把她刚生的希望吞噬。才发现,原来是这般痛恨自己,为何在此时此刻竟会有不该有的怀疑,竟会任由自己将仅余的冀望于心头挥舍开去,她分明已经等待多时,已不知,还可以坚守多久……
“如言,你为何不说话?”他察觉到她的沉默中的迟疑,眼内不由闪过一缕细微的精光。
她慢慢地垂下手,他也下意识地放开了她。她有点无措地拭去沾于颊边的泪水,道:“我想不到会在这里找到你,我太高兴了……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却警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此地不宜久留,如言你先回去。”
她看着他满带戒备的脸庞,静静问道:“那你呢?”
他微微地怔了一下,回视她略带试探的眸光,道:“我还有要事,只等把此事办妥,我自会回来找你,你先回去。”
没想到花如言却一把拉紧了他的手,果决道:“我随你一同去。”
他轻轻地挣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能让你为我身陷险境。”
花如言面容上的殷切在这一刻暗淡下来,萦绕于心头的,只剩下一份椎心的灰败。她的双手,早已是僵冷如冰,十指连心,她只感觉到茫茫无望的萧寒凄绝。
眼看着他就要转身离去,她方哑声道:“你根本不是荆唯霖。”
他始料未及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她,道:“如言,你说什么?”
花如言凄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他,唯霖的气息,唯霖的眼神,唯霖的神态,她熟记于心,永不能忘。旁人,如何能将她瞒骗?她倒抽一口哀绝的冷气,咬牙道:“你到底是谁?”
他闻言,目光有微微的闪烁,抿紧了唇,不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去。花如言急忙上前伸手要把他拦下,他却迅捷地避开了身子,一手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头也不回地匆匆远去。花如言慌急失措,不知对方根底,更未明对方假扮唯霖的目的为何,关键之处在于对方知道自己在寻找唯霖,这当中必是另有蹊跷。正要追上前去,心念倏地一转,此事莫不是与花容月貌二人有关?思及此,心下一凉,迟疑之间前方的“他”已然杳无踪迹,再追不上,忙回身匆匆往客栈跑去。
回到客栈,她气喘吁吁地奔上梯间,绕过回廊来到天字四号房门前,抬手正要敲门,内里的人已把门打开。满脸急切的花容在看到门外的她时,眼内掠过一丝惊惶,惴惴不安地抱紧了怀中的包袱,不得已停下了脚步。
花如言轻喘着气,狐疑地看着花容怀中的包袱,道:“你……要走?”
花容半垂下头来,唇边的笑意带着几分勉强,“正想着等你回来,好向你道别呢。”
花如言沉默下来,揣测地凝视着花容略显心虚的眼眸,在这平复喘息的间隙,她已从某些蛛丝马迹中理出了一个揪心的真相,旋即涌上心头的是愤怒与疑虑,颤声道:“我看到的唯霖,是假的……是何人假扮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花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梯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花如言回头看去,竟是肩背包袱的月貌,月貌看到她,同是一副惶然不安的神情,正要转身离去,花如言忙不迭一手拉住了她肩上的包袱,月貌急得一挣,包袱“哧”一声被拉了开来,里内的物事应声洒落一地。
花如言却在这时整个儿呆住了。
只见落于地上的,便是适才的“唯霖”身上所穿的绛红长袍!
月貌窘迫地立于原地,看了看面带难堪的花容,又看一眼脸色倏然变得煞白的花如言,一时不知作何对应,只得抿紧唇不声不响。
花如言目光如炬地扫视了花容月貌二人一眼,俯身拾起了那件长袍,道:“果然是骗局?我与你们萍水相逢,无怨无尤,为何要骗我?”
月貌粗声粗气道:“我们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冒险布这一局!”
花如言闻言,直勾勾地注视着月貌的眼睛,冷声道:“刚才是你假扮我的夫君?”
月貌似是有些意想不到,局促不安地垂下了头。
花容水汪汪的眼眸似快要溢出水来,哽声道:“如言姐姐,这一次,是我姐妹二人不对。”她想起了什么,忙从怀中把银票掏出,递给花如言道,“这是你给我们的,我们都还给你。”
花如言冷眼看着她们二人,道:“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何而骗我?”
花容抿了抿唇,低头思量片刻,方道:“实话相告姐姐,请姐姐务必要替我姐妹二人保守秘密。”
花如言皱了皱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花容放下了手中的包袱,月貌虽有点不情不愿,最终还是在花容的眼色下和花如言一同进入房中,并谨慎地掩上了房门。
“我们姐妹二人也曾像如言姐姐一样,为失去至亲而痛心彷徨。”花容在椅上坐下,秀美的面容上慢慢泛起一层失落,“但那一年,我们还是不足五岁的无知孩童,虽然亲眼看到家人血溅刑场,更多的是害怕和惊慌以及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缠身,不得安寝。开始明白永远失去亲人这个事实,是一年后,师父将我们姐妹二人收归门下的那一个晚上。自那时起,我们姐妹心中便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唯愿有朝一日,可替枉死的家人一报血仇,而师父以及一众同门师兄妹,是我们最有力的后盾。”
月貌咬牙切齿道:“那一次分明是师父的借口,我前去问师父何时上京找姓姚的狗官报仇,只不过是一时发急言语间有不敬,他第二天便寻了借口,把我姐妹二人逐出师门,说什么我们行事破绽百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呸!”
花如言却听出了端倪,忙问道:“你们说找谁人报仇?”
花容的眼内隐现着不易察觉的怨火,低低道:“当朝宰相,姚士韦姚中堂。八年前,家父曾任地方清官,是他,因为家父不愿受其摆布,以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家父与兄长,致令我父兄惨死,家破人亡。”
花如言脸色一变,姚士韦这三个字,早便闻知于耳,更是唯霖视之如大敌的对头人!不及细想,又听月貌恨恨道:“师父曾答应我们必会集千门之力前往对付姓姚的狗官,没想到最终食言!我们姐妹二人却不会善罢甘休,无论如何,都要上京一雪当年的血海深仇!”
花容道:“在千门行事的数年内,我们多留了几分心思,只想把精设诡局中的窍门尽数掌握,以作我们他日复仇之用,然而师父似是看穿了我们的打算,只让我们分别在反、谣之位上行局,完全不能接触其余六将的精髓之处。”言罢,又不安地觑了花如言一眼。
花如言自是明白她这个眼神的意思,若是她们都掌握了千门八将的窍门,那么此次一局便不会被自己识破。
花如言冷笑了一声,道:“交易?不是你们的一场骗局吗?何来交易可言?你们何曾替我寻着了我要找的人?”
花容讷讷道:“如言姐姐,实不相瞒,我姐妹二人自被逐出师门,便已再无旁路可走,只得一心筹谋上京找寻姚士韦,伺机而动,寻找可下手的机会。但是……我们二人身上的财物已被师父全数收走,所以,这一路走来,只能是重操旧业。我们却没想到陵州竟有战乱,富户商贾已全数逃走,我们急需盘缠赶路,实为无计可施,才会……跟着你……”
花如言淡淡的微笑中有一抹苦涩,她垂下头,把这缕若隐若现的酸涩之意咽下胸臆间。原来,他从来未曾出现过,原来,她眼前的他,当真只是自己的一时幻臆痴想。喉中有哽塞的痛感,她却知不是流泪时,只镇定自若地抬起头来,含着浅笑对花容月貌道:“二位对我确是有救命之恩。就算你们没有为我找到夫君,我也应该好好谢过你们。所以,我们三人从此便结伴同行,一起上京,你们意下如何?”
花容月貌二人闻言,均始料未及地怔住了。她们以为花如言就算不乘机发难,亦会设法取回银票把她们打发走,但只想不到对方竟会主动提出一同上路。月貌不可置信道:“你该不是想着要反过来骗我们一局吧?”
花如言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想与你们再做一次买卖。”接触到花容月貌不明所以的眼神,她低低一笑,续道,“我们有共同的方向和目的。我可以保证你们二人上京的用度,条件便是你们在谋算如何对付姚士韦的同时,帮助我向他查证一件事。”事到如今,她可以为唯霖做的,只此而已。
花容没有再多想,上前拉住了花如言的手臂,掌心中的温热一如初相识时的殷切软润,柔声道:“如言姐姐宽宏大量,不与我姐妹俩计较,这是我们的福气。能与姐姐一同上路,互相照应,当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月貌勉强敛下面上的不甘不愿,道:“既然大容答应了,我多说也无用。”
花如言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虽欺骗我在先,我不予追究责怪,更承担你们二人上京的盘缠,天下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眼见花容月貌二人微带无奈地讪讪而笑,她心下暗叹了一口气,一直紧揪的心怀于此时只有更感灰败,全因此一行,并未曾收获唯霖的半点音信,可谓心灰意冷。然而却不能容许自己就此绝望,前方的路途尚漫长,哪怕是只余一丝弱若游丝的希望,她亦愿倾尽全力紧紧把握,披荆斩棘,不畏跋涉踏出每一步。如此想来,心内的彷徨方会退减些许。
是夜,三人便换了花容准备的轻便衣装,从镇内的硖石街的东南位迅速而去。暗巷小路的尽头,便是通往镇外的道路。花如言走出巷口后,不由自主地往回望了一眼,夜幕低沉,隐星蔽月,四处一片阴晦,巷内只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只是,心内自离开的这一刻起,忽而有些微的惘然,似是告别了一些什么。
而事实那么清楚,唯霖并不在这个地方,或许,也不会在她想要去寻找的任何一个地方。
花容月貌的催促声拉回那时飘忽的神绪,她定下神来与同伴一起离开的一瞬间,曾觉得背后仿佛有一道暗藏的视线,正目送自己远去,然而,她知道,将来要走的路,已不容许自己再沉溺于不舍放弃的执着当中。他,不在此处,从来,只虚妄地活在自己心中。因此,她没有再回头,在萧瑟的夜风中,往陌生的方向匆匆赶去。
一路上,她并非对花容月貌的打算不带疑虑,偶尔提起,她忍不住会问:“你们脱离师门后,原只是想以你们二人之力对付姚士韦?”
花容丝毫没有犹豫地回道:“正是如此。”
花如言心下愈奇,又问:“姓姚的乃为当朝宰相,位高权重,只你们二人?凭什么呢?”
月貌笑了笑,道:“就凭我们的千门之术。”
花如言心下不以为然,虽不至嗤之以鼻,语意中却带上了几分讥诮:“微末伎俩,虽能骗过无知妇孺,恐怕在老谋深算的权臣面前,只会是不堪一击吧?”
花容和月貌相视一笑,这一次倒没有太过介怀花如言的质疑,月貌道:“你当然不会知道,过去我们师门全员出手,曾使一个与姓姚的同等地位的权臣世家钱财散尽、家破人亡。”
花如言心知她们并非虚言,不由暗暗纳罕,对她们口中所提的千之绝妙有些微探知的兴致,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却听花容接着道:“过去我们师父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一字没忘地记了下来:大道至简,********,以谋得社稷,以计获江山,往往在于无形无迹之中。自古而来兵法大家层出不穷,以千得国是为谋。开国得天下,所谓英明君主,莫不是精于千道。就连指点江山无数的兵法谋略,也不过是千门旁支。”
花如言闻知此言后,曾于心下细嚼此番说法,几番斟酌之下,原来存于意识中的一点不屑与怀疑,竟慢慢地被一份醍醐灌顶般的信服所取替。
高深的千门之术,全数为骗过旁人的谋略,有没有一门,可以首先骗过自己的策技?如此的念头,一直在她惘然远行的路上,萦绕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