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寒如暖
清宛宫内殿中,暖香缕缕缭绕于绡纱幔帐之间,虽是无风无动,却暗自地蕴着一股含着媚惑气息的芳华流转,如是心头一份心痒而羞怯的企盼,又是欲拒还迎的妖娆妩媚,无声无息地包围在个中忘情缱绻的人儿四周,似梦如幻。
纱帐轻飘飘地敞开,铺就雪白锦绸的床榻之上,花如语身上是一袭淡粉色缕花纱衣,隐泛五彩之色的暗花在迷漾的光息下越发衬得她肤色凝白娇嫩,玉颈上的销魂琵琶锁骨更添几分妩媚,绣金线浅青抹胸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美妙沟线,身姿若柳般软软地靠在旻元怀中。闭上双眼,朱唇边含着一缕浅笑,不时发出牵人心魂的低吟,只为他温热的唇正在肆意地亲吻她的耳垂、她的香肩,他的双手,慢慢地用力,抱紧了她的盈握纤腰,喘息似乎越加深重。
他的唇停在她耳畔,缠绵片刻,声音含糊道:“你会害怕吗?”
她没有听清,软声侬语地含笑问道:“什么?”
他停了一下,方往她小巧的耳洞里轻轻吹风,“在这宫里,你会害怕吗?”
她沉醉的心头有些微的清醒,睁开明眸,不经意地握住了腰间他的手,柔声道:“有你,我怎么会害怕?”
他下颌抵在她的肩窝里,声音中带着一丝慵倦,话意却让她眉心暗暗一跳——
“你可知道,在宫中,有太多让人防不胜防的事。”
花如语压下心头的诧异,颊旁的梨涡动人依旧,“我只相信你会在我害怕的时候,站在我身后。”她举起手轻抚他的脸庞,“小穆,你说是吗?”
旻元眷恋地贴近她的脸颊,低哑道:“我会。”停了片刻,殿内的灯光摇曳,床榻这一处的光影迷离,他半眯双眸,看到她玉颊上一颗细如梅蕊丹红小痣,不由爱怜地轻轻吻下,嚼甜如蜜。
花如语再次放松了心头,但却未能一如起始般投入于他的温柔悱恻中,心下只暗作揣测,他突发此问的用意。
进宫为时尚短,距离上回刑罚程婕妤,不过是五天,她想此事大抵已在宫中传遍,成为了诸人的谈资。无妨,她并不惧怕会为此担上嚣张的恶名,亦不担忧有成为众矢之的之虞,颜姝妃的耸听危言,她转眼便已抛诸脑后,只是有另一宗说法让她较为上心,便是皇上已有数月不曾早朝,当今把持朝政之人,乃为皇太后及宰相姚士韦。此事本不该为宫人所能议论,只是偌大宫墙之内,总有那么一些有恃无恐,或是另得授意、别具用心之人,有意无意地“泄露”半句闲言碎语,而她更不曾明了,此事于宫中并算不上什么秘密,当于偶然之闻知后,她心下唯得不可置信,更恨宫内小人的居心叵测。
只是,他适才冷不防地问及,她于宫中是否惧怕,究竟有着何样的用意?难道,真如传言中所说,他贵为九五之尊,竟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他怀抱中带着淡淡龙涎香气的温热更深地把她包围,她顺势把螓首向后靠了一下,仰面与他湿润的双唇迎合辗转,他深深地采撷着她如兰香甜的朱唇。君眷正浓时,别有思量的她并不会知道,他此时心头的思绪如潮。
四天前于芳靖宫内,冼莘苓含嘲带笑说:“怪道皇上不顾祖宗规例,不惜违抗太后之意,亦要把那女子迎进宫内,原来此女行事果真为雷厉风行,只不过是两天的工夫,便晓得如何运用皇上赐予的权力。臣妾听苏妹妹说,当天的场面可谓震慑人心,臣妾等人当真是望尘莫及,指不定他日,臣妾亦要屈居此女之下吧?皇上,您说是吗?”
他早从颜瑛珧口中得知此事,听到冼氏之问,心下只暗笑,淡然道:“你何尝需要担忧,朕相信柔妃品性纯良,此次惩罚程氏,必是因程氏冒犯在先,咎由自取。你身为昭妃,掌六宫之礼,想必是劳累非常,未曾发现有程氏一干不知礼规之人,柔妃此趟可谓替你分了一回忧,话说回来,你还真应好好感激柔妃。”
看到冼氏微微僵硬的脸庞,他毫不掩饰地低笑出声,拂袖而去。
只是,痛快的感觉,不过是维持了一刻。当他步出芳靖宫门之时,心头慢慢地升起了一股不祥之兆。
当日如言初进宫时,他曾听密使来报,她首先前去问安的并非瑛珧,而是冼氏,当时他只觉心下微沉,那莫须有的担忧,竟渐次清晰起来。
一度,他唯恐她会如这宫内的其他妃嫔一样,一心只为自保,而向冼氏一党靠拢。
那一天,他站立在颐祥宫的颐襄殿大门前,眺望远处的连绵宫瓦,他知道,那个方向,是她进宫的偏门宁德门。他强忍着亲自前往迎接的冲动,萧瑟的冷风扑于面上,如同流峰山下冰冷彻骨的风雨,为他带来同样的寒意。心头,却是暖意氤氲。从此,这冷寂皇城之内,他不再孤身一人,从此,有她,在他身边,听他再说那难登大雅之堂的笑话。
只希望,她仍然记得,他的名字。
只希望,他可以凭借自己的一点力量,扳回已然一败涂地的局势,使她不至于失望,他竟是这样一个窝囊帝王。
因此,当瑛珧告知她竟不惜犯险惩罚冼氏一党的红人程氏时,他又是惊又是忧又是喜。
如言的性子及手段凌厉如斯,在他意料之外,她的一言一行,亦并非是他心目中的模样,只是眼下,自己需要斡旋的事太多,有她伴于身侧,便如同多了一份安心。另一方面,他更放下了心。如言,终究是不会与冼氏扯上关系。瑛珧的担忧,是多余的。
然而,如言此一行举,已然传遍六宫,只怕最终更会落入太后和姚士韦耳目中。只不过短短数天工夫,如言已身处风口浪尖之处,恐怕不妙。
但无论如何,他定会妥善保护她,不使她受到半点伤害。
正思虑间,却听殿外传来一声通传:“柔妃娘娘,慈庆宫万姑姑前来传命,皇太后宣娘娘进慈庆宫。”
花如语闻声,不由一愣,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目光在旻元脸上掠过,发现他神情亦是始料未及,不及多想,正要起身往外走,他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我与你一同去。”
她又是意想不到,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隐隐的闪烁不安,一时好不容易聚拢于心头的淡定有些许的瓦解,竟是为着他此时的关切么?怎生是更觉惴然?
不知他为何提出与她一同进慈庆宫,皇太后召见,也许不过是因为她新进妃嫔的缘故?然而,当步出清宛宫时,皇上的脸色,为何竟有一分沉重?
不多时,肩舆停了下来,李德荣上前挑起纱帘,筝儿和棠儿二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了肩舆。
旻元比她早一步下了驾辇,回头目含担忧地看她一眼。皇太后一向只专注于政事,对后宫诸事不甚在意,当日他一意要册立定茂府同知樊之庆之女为妃,她虽不表赞同,却亦不置可否,未曾加以阻挠。想来即便是不喜如言进宫,也不至于会费心加害才是,只不知此番突然召见的目的为何,着实是无法猜度。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便是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会一力保全如言。
“到我身边来。”在慈庆宫的东华门前,他向她伸出手。
花如语款款走到他身侧,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厚实的掌心中。
他攥紧了她的手,往东华门内走去,门前值守的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高声敬呼:“参见皇上!”
步进大门后,踏上狭长的东南回廊,只见前方走来一名身着湖蓝色织锦石榴裙、外披一袭浅紫细绒斗篷的年轻女子。她低着头,眼帘低垂,面带忧色,一双纤细的玉手正似不安地揪紧斗篷的边沿,该是陷于自个的沉思当中,丝毫未发觉跟前有人走近。
花如语一边打量着此名女子,正不知对方是何等身份,该作何样姿态,便听旻元微笑唤那女子道:“德音!”
那名唤德音的女子闻声,整个惊了一下,倏然抬起头来,淡薄的脂粉掩不住她双颊的苍白无色,晦暗的眼眸在看到旻元的一刻,骤然闪过一丝亮光,顷刻间,眼眶竟微微泛红,她咽了一下,走上前来,行礼道:“瑶章参见皇兄。”
花如语进宫前曾听琼湘提及,当今皇上为先皇的嫡长子,另有四位王爷及三位公主,大公主玢章及二公主琳章均已婚配,随各自的驸马前往封地,尚有一名小公主留于宫中。如此,眼前的女子该便是旻元的第三位皇妹,瑶章公主无疑。
旻元伸手虚扶她一把,语带关切道:“德音怎会在母后宫中?”目光在皇妹荣德音水汪汪的眼眸上停留片刻,又道:“可是母后有话训诫?”
荣德音眼角几欲垂下泪珠来,面上的焦灼及迫切更甚,双唇微微地颤抖,开口正想说话,却在看到花如语时止下了言语,她半垂下头,低声道:“说来话长,皇兄先进殿内觐见母后。德音到颐襄殿等候皇兄。”
旻元会意,点了点头道:“朕会及早过去。”
荣德音按宫礼欠身退开一旁,先让旻元走过后,方可离去。
花如语随在旻元身后缓步往前走,经过荣德音身旁时,眼角余光察觉到对方抬起了头来,正看向自己,不由转头回望,唯见对方面上的忧色在一瞬内被清冷的淡漠取代,当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对方神情间更带上了些许提防。一时有点纳罕,不知这瑶章公主心性如何,只得回应其有礼的一笑。不料荣德音却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花如语心下不觉有点纳闷,只不动声色继续与旻元一同走上慈庆宫的高台甬道,在宫人的指引下往正殿慈德殿走去。
慈德殿内两旁纱帷悠悠低垂,有直立如柱的宫人无声无息地侍于纱帷之后,低眉敛目。旻元及花如语沿着织金毯往前走近,一众宫人如扯线木偶般一同跪下,却不发声响。正上方主位之前,赤金琉珠帘垂于紫金瑞兽雕漆的凤椅前端,个中影影绰绰,只闻得有安宁人心的沉椽檀香氤薄缥缈于珠帘间,烟云袅散,若有若无。
渐次看清,凤椅上并无人影。
自进得慈德殿中,花如语的心便遏制不住地“突突”而跳。旻元在进殿前便放开了她的手,未能发现她手心中的薄汗。旻元未曾有举动前,她亦不敢动作,只垂手亭立于他身后,眼睑半垂,暗自命令越发惴惴不安的自己,务必要做到眼观鼻,鼻观心。
旻元面沉如水,朗声道:“儿臣参见母后!”一边煞有介事地向空荡荡的凤椅跪下,行了拜见大礼。花如语忙不迭依礼跪下,双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拢了一拢,以期掩饰那不住颤抖的指尖。
正自惶然间,忽闻一个低柔平和的声音从凤椅后的祥凤万寿纹琉璃屏门后传来:“怎的皇帝也来了?”
旻元眉头轻轻一挑,抬头目视着前方的凤椅敬声道:“儿臣听万姑姑提及母后身体微恙,实感担忧,正好与柔妃一同前来向母后问安。母后可是感了风寒?可曾传召御医诊脉?”
花如语听到皇太后的声音竟自凤椅后传来,心知对方必是在屏门后的内堂中,眼光忍不住往上飘,于凤座四周游移。心下不由反复思量,皇太后召见自己的目的。
“万姑姑不好,哀家只不过是小病微恙,何足道,哪能让皇帝为此费心劳神?”
话音刚落,便听衣物轻擦声响,许是万姑姑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罢了,罢了。皇帝这趟来得也是时候,哀家正有要事与皇帝商讨。”皇太后正说着,两名小宫女自屏门旁走出,一左一右地掀开锦纱帐,紧接着,便有万姑姑礼扶着一位身姿优雅华贵的女子自内而出。
花如语心头一紧,知必是皇太后无疑,慌得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皇太后施施然于凤椅上落座后,和声开口道:“皇帝,哀家不是跟您说过许多次,在哀家宫里不需要行什么礼吗?你们快快请起。赐座。”
旻元道:“谢母后!”方立起身。
花如语忙敛了神,婉声道:“谢太后!”
皇太后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劳柔妃到哀家跟前来,可好?”
花如语微觉不安地看了旻元一眼,旻元眉头紧锁,在接触到她的眼光时,又勉强地舒展开来,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示意让她安心。
花如语一步一步往凤座走近,目却不敢斜视,只感觉走接近皇太后,那舒怡恬然的沉香气息便越加浓重,久久地缠绕于她的鼻端,袅袅不散。
万姑姑拨开珠帘,对她道:“柔妃娘娘请进内。”
花如语依旧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踏上跟前的丹毯台阶,下意识更挺直了腰身站定在皇太后跟前。
“抬起头。”
花如语依言抬首,诚惶诚恐的目光首先落于皇太后的金线精绣的鸾凤织锦裙上,定一定神后,再慢慢往上移,高贵雍容的绛红云绸洒金五彩牡丹纹通袖长衣与鸾凤织锦裙相得益彰,是无可比拟的端丽华贵。当看到皇太后金容宝相时,花如语心下暗暗吃了一惊,不曾想到,当今四十有三的皇太后,面容竟是如斯年青秀丽。
皇太后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轻轻上扬,和颜悦色道:“柔妃好清丽人儿,皇帝好眼光。”
花如语敛下心头的诧异和紧张,毕恭毕敬道:“太后谬赞,臣妾不过是蒲柳之姿,在太后母仪天下的绝世金容面前,臣妾当真为自惭形秽。”
皇太后但笑不语,对万姑姑点了一下头以作示意,万姑姑即往屏门后退下。
旻元见状,越发觉得不妥,站起身道:“母后,刚才您说有事与儿臣商讨,到底是何事?不若让柔妃先行退下,儿臣再与母后细细详谈?”
皇太后往凤椅的后背靠下,抬手扶一扶发鬓上的钿金押发,悠然道:“皇帝今日未免急躁,喏,这可要不得。”
旻元蹙紧眉头,看到万姑姑端着檀木托盘率了二名宫女走出屏门,来到了殿中,他更添了几分戒备,正欲出言,却听皇太后道:“皇帝,柔妃,哀家特命人备了茶点,你们用过再走不迟。”
花如语饶是不清楚皇太后的用意,也察觉到了旻元如临大敌的警觉之势,直觉一切皆是冲着自己而来,整颗心没来由地再次悬了起来。
旻元轩昂立于殿中央,并无重新落座之意,目光如炬地看一眼万姑姑托盘中香气四溢的茶壶,道:“母后的一番心意,儿臣感激不尽。万姑姑,母后的赐的茶水,朕自当先喝为敬,你先为朕奉茶。”
皇太后低笑连连,道:“万姑姑,你依了皇帝之言便是。”
旻元目不转睛地看着万姑姑斟满了一杯香茶,接过一饮而尽。无心回味茶水之香醇,重重地放下茶杯,命万姑姑道:“让柔妃用朕的杯子。”
花如语眼见此情此景,顿觉恍然,原来皇上是担心皇太后于茶水中下毒么?思及此,浑身如有丝凉的麻意无声无息地笼上,殿中暖香袭人,她的指尖却于此时变得僵寒如冰。皇太后温柔如水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看来,她惶惶然地别开了脸,看到自万姑姑手中茶壶倒出的澄透茶水,面上的笑意不自觉地凝固起来,再也无法维持适才的镇定自若。
皇太后笑着道:“柔妃,你快品一品哀家这茶,哀家寻思,你定是喜欢的。”
花如语自万姑姑手中接过茶杯,只见茶水在杯中泛起微波,才察觉自己双手在颤抖。不容迟疑,她举杯啜饮,茶味芬芳,甘甜怡润,本是可口之至的上好茶水,于此刻只觉如嚼砒霜。
皇太后兴致盎然地问道:“柔妃,你看这茶可算是几品?”
花如语把杯子拿在手中,竟忘了放下,怔怔地看向皇太后,茶算几品?何出此问?此话何意?她又该如何应答?
一时不知所措,却知不可思虑太久,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太后所赐的茶,自然是最好的,当为上品。”
皇太后笑意含上了一缕嘲讽:“柔妃,你心里明白,哀家问的不是这个。”顿了顿,盯着面容发白的花如语又道:“这是用最新进贡的定茂府薰衣草冲沏的。柔妃,哀家听闻,定茂府的薰衣草茶依品质和口感的优劣分了三种等级,哀家是无从分辨这好与不好,想必柔妃是能品出来的,对吗?”